这是大唐立国以来出兵最多的一次征战,而且是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朝中诸多名将倾巢而出,足可见李世民对东征一战如何重视。

大军军纪严明,虽然一路烟尘,沿途却绝无惊扰百姓之举,可谓秋毫无犯。从长安开拔开始,大军一路静默行军,路过州府时,不时有新的军队加入进来。东征出兵所调动的兵力并非仅只长安屯营十万兵马,同时还有各地州府临时调拨的府兵,以及突厥,羌,鲜卑等异族蕃兵,合计大军共三十万。

李素的准备很充分,出行前许明珠便将东阳送的铠甲亲手披挂在他身上,家中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亦全副武装跟随护侍。

此次出征,李素随圣驾而行,作为散骑常侍,他的职责…

说实话,李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李世民给他封的官根本就是个闲散官职,并无实权,但却必须随时跟在李世民身边,而且距离必须很近。假设李世民骑在马上忽然觉得无聊,随口叫一声“李子正”,那么,三个呼吸的时间内,李素必须马上出现在李世民的视线中。

这个官职让李素感到很郁闷,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李世民身边的一只宠物,随时随地准备满地打滚卖萌逗他笑。

于是出了长安城后,李素有意识地消极怠工起来,行军路上与李世民保持不近的距离,反正李世民若觉得旅途无聊想跟他聊聊天,大抵要让身边的宦官花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在数十万兵马中找到他,如果那个时候李世民还有聊天的兴致,李素也不介意陪他聊聊。

五日后,大军行至蒲州,短暂驻扎一日,然后继续前行。

经过最初激昂兴奋的开拔誓师之后,将士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漫长的行军变得枯燥乏味,苦的不仅仅是风餐露宿,还有旅途上难以忍受的寂寞。

李素骑在马上,脑袋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前面几日还有心情跟方老五等部曲们聊天说笑,后来话题说完,李素渐觉无聊,连郑小楼这种闷罐子都被李素无数次没话找话尬聊搭讪,当李素穷极无聊问到“你妈贵姓”这个话题时,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郑小楼终于也受不了了,拨转马头离李素远远的,懒得搭理他。

那么,接下来除了骑在马上打瞌睡,李素还能做什么?

脑袋一点一点的,李素昏昏沉沉假寐了一阵,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然后李素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李素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顿时有些恼火,睁眼扭头一看,魏王李泰那张蠢肥蠢肥的大胖脸映入眼帘。

“臣见过魏王殿下。”李素礼数周到地行礼。

李泰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我同在军中,便不须讲究身份了,你我皆是袍泽,子正贤弟无须多礼。”

见李泰态度和煦,笑容满面,李素不由奇怪。

按理说,他与李泰如今是仇敌关系,见了面虽不至于拿刀互砍那么没礼貌,至少互相朝脸上吐口水亦是应有之义,然而李泰的态度却如此客气友善,令李素不由感动万分…

——这死胖子要搞事?

打起十二分精神,李素脑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露出阳光般友善的微笑。

“魏王殿下不辞辛劳随军出征,臣佩服。”

说着李素情不自禁地瞥了瞥李泰骑的马。

什么品种的马啊?居然能载得动这个三百多斤的保龄球…大胖子,回头自己也要弄一匹去。

以李素的猜测,李泰这个体重的胖子,一匹马应该载不动他,最好的办法是两匹马之间固定一块木板,李泰盘腿坐在上面,宝相庄严神情肃穆,如同祭祖时给先人上供的牲畜祭品般一路抬到辽东…

似乎看出李素的不解,李泰哂然一笑,摸了摸自己坐骑的鬃毛,笑道:“此马乃父皇所赐,产自西域大宛,是大宛有名的汗血宝马,耐力极长。”

李素恍然,接着心中一沉。

赐马看似是小事,但能说明很多问题,由此看来,李世民心中的太子人选并未完全确定是李治,或许李治如今已占了很大的赢面,但,并非十拿九稳,李泰看似失了圣眷,可毕竟是李世民的嫡子,李世民不可能不宠爱他,尤其是李泰这些年谨言慎行,唯独只在冯渡被刺一案中犯了一次错,作为疼爱了他一二十年的父亲,原谅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果李泰运气好,在这次东征高句丽一战中碰巧立了功,回到长安后,李治是不是能当上太子还真不好说了,未来充满了太多不确定了。

三言两语间,李素的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

李泰盯着他,微笑道:“此次随父皇出征,听说父皇亲自点名子正贤弟随军,可见子正贤弟在父皇心中的分量之重,旁人未可比焉,来日沙场征战时,还望子正贤弟不吝才思,为父皇出谋划策,鼎定辽东,剿平高丽贼子。”

李素点头:“遵魏王殿下之令,臣定当尽力而为。”

或许场面话说得无聊了,李泰左右环视一圈,拨动马头凑近李素,轻声道:“子正贤弟,失鹿未死,泰仍有一逐之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久闻子正贤弟智冠天下,泰不自量力,倒想称量一番。”

李素笑了,他也很讨厌说场面话,不得不说,尽管眼前这个胖子是自己的敌人,他却仍觉得这个胖子很可爱。

“臣也想称量一下魏王殿下的尽量,殿下可莫让臣失望噢…”

李泰脸上的笑容将眼睛挤成了两条狭小的肉线,笑得比李素更灿烂。

“如此甚好,子正贤弟,这一次,泰不会留手了…”

李素嗤笑:“说得好像你以前留过手似的…”

李泰:“…”

漫长的行军不知不觉一个月,大军行至太原,李世民下令大军驻扎休整三日,然后领着随军的文臣武将们进了太原行宫。

太原是李家龙兴之地,行宫内供奉着李家列祖列宗,李世民领群臣拜祭祖先,并祈福此战功成,随后并非住在行宫内,而是住在了中军帅帐中,当然,作为皇帝兼主帅,该有的场面必不可少,比如偶尔钻进将士们的营房,与将士们同吃同喝,顺便闲话家常,力图树立一个爱兵如子同甘共苦的主帅形象,意料之中的是,将士们果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令冷眼旁观的李素情不自禁感叹这根本是一个不需要演技的时代…

三日后,大军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李素躲来躲去,躲了一个多月,终于令李世民不爽了。于是派人将李素从遥远的后军中拎进了帅帐。

“躲啥?怕朕吃了你吗?”帅帐内,李世民不满地瞪着他。

“臣碧血丹心,默默为陛下督运后军粮草…”李素弱弱地解释。

“屁话!粮草自有督运官操心,与你何干?你就是躲着朕,伴君如伴虎,你以为朕是昏君,动辄杀臣子不成?”李世民一语道破李素的小心思。

“不敢不敢,臣绝未如此想过,陛下是千古以来最圣明的帝王…”

李世民盘腿坐了下来,哼了一声,道:“少糊弄朕,你既已随朕出征,理当恪守职司,随侍朕的左右,为朕分忧,用不着你跑到后面盯什么粮草,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知道吗?”

李素连连点头:“臣自小家境贫寒,实在是饿怕了,所以对粮草分外上心,实在是情不自禁…”

李世民敲了敲面前矮小的桌案,冷冷道:“再在朕面前装疯卖傻,莫怪朕军法从事,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说。”

李素立马闭嘴。

二十军棍看似不多,若真挨上了,这辈子恐怕跟诸葛亮一样被人推着轮椅走了…

帅帐不大,帐中点着一堆篝火,微微带着湿气的松木在火光中不时发出噼啪声。

李世民的后方挂着一张硕大的缝制起来的羊皮地图,地图上画得很简陋,没有海拔线,没有山峦起伏,仅只一个又一个圆圈勾出的城池,和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地图的东面,“辽东”二字尤为显眼。

李世民叹了口气,指着地图上的圆圈,道:“行军一个月方至太原,有点慢了,前方的幽州,蓟州,再到营州,少说近千里路程,如此下去,怕是要走到明年开春才能与高丽贼子开战啊…”

李素苦笑道:“臣知陛下之忧,可这事臣实在无法为陛下分忧,大军远征,总归要一步一个脚印,路途遥远耗时是无法避免的…”

李世民盯着地图,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思片刻,忽然道:“子正可知汉将骠骑将军霍去病乎?”

李素皱了皱眉,道:“臣知道,但臣建议陛下千万莫效仿霍去病之举。”

李世民笑了:“子正知朕的心思?”

李素道:“霍去病之所以能够深入敌后,来去如风,行踪难觅,一则是因为所率部将人数不多,仅八百骑,所以在指挥上能做到如臂指使,得心应手,所行所止无所顾忌,二则,匈奴位处草原,所经皆为开阔地带,适合骑兵疾驰,故而突入与撤离皆如入无人之境,三则,匈奴人以部落为聚,放牧为生,部落与部落之间相隔甚远,不可呼应,适合小股骑兵各个击破,有了这三个条件,霍去病所部深入敌后,粮草全靠屠戮部落后劫掠自取,方能成就其千古不朽之功业…”

“…然而高句丽其国却与汉时的匈奴完全不同,他们不分部落,与大唐一样以城池为聚,其国版图甚小,高丽人骁勇好斗,奋不顾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效霍去病之战术,人多则指挥迟滞,人少则如飞蛾扑火,更何况我们要征服的不是平坦开阔的草原上的某个部落,而是一个个城高墙固的城池,派一支骑兵先行,唯一的优点只是速度快,到了高丽的城池下,不客气的说,只有死路一条…”

李素说了半晌,越说越着急,李世民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李素住嘴,愕然看着他,接着露出了苦笑。

好吧,被人当猴儿耍了,想来也是,身经百战的天可汗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军事错误…

“陛下,您这是何苦…”李素苦笑道。

你这么贱,怎么当上皇帝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说来从西州之战后,子正你也有数年未经刀兵之事了,朕担心你丢了本事,故而试探一番,幸好子正仍是当年的子正,风采未逊半分,朕放心矣。”

李素:“…”

除了安慰自己人贱自有天收,他还能说什么?

“咳,陛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告退…”

李世民叫住了他:“急什么,入夜刚扎营,子正还未吃饭吧?来,与朕同食。”

说完李世民吩咐宦官准备膳食。

御驾亲征,行军途中皇帝的膳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在李素看来甚至有些寒酸,一块风干的鹿肉,一碗掺了几许野菜和肉末的米粥,仅此而已,反正以李素挑食的眼光来看,这种东西只适合喂猪…

“呃,不必了,陛下,臣还是回自己的营帐吧,不敢打扰陛下用膳…”李素客气地拒绝。

“叫你吃你就吃,啰嗦个甚!”李世民不高兴了。

李素只好苦着脸应是。

拿着同样一块风干的鹿肉,还有一碗内容乱七八糟毫无美感的米粥,在李世民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李素悲壮地闭上眼,如同被赐自尽般使劲咬了一口鹿肉,然后…痛苦地呕了出来。

李世民脸色愈发黑了。

这个混账啥意思?把朕御赐的晚膳当成难以下咽的猪食了么?

李素泪眼婆娑地强笑了一下,道:“陛下恕罪,刚才臣失误了,臣绝不再犯…”

说着李素又咬了一口鹿肉,拼命咀嚼了几下,很不幸,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李素很想哭,不是不给面子啊,是真的很难吃啊,每天吃这种东西,皇帝当着有什么意思?

看着李素恶心得不行的模样,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吐了…

“你…把你营帐里每日吃的东西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你每天吃的什么!快去!”李世民怒了。

李素苦着脸,回到营帐内准备片刻,然后端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和一盘刚化了冻的新鲜羊肉以及各种调料进了帅帐。

羊肉很嫩,早被切成了薄片,用冰窖里存的冰块保存起来,上面甚至能看到新鲜的血丝。

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发现他脸上好奇多于愤怒,李素心下稍安,于是不慌不忙地将一面小铁丝网平铺在炭火上,然后将一片一片的羊肉放上去炙烤,一边烤一边在肉片上刷油和调料,很快羊肉被烤得焦黄,发出滋滋的声音,差不多烤熟了,李素用一双银筷将羊肉片挟起来,放在一片嫩绿的青菜叶上,最后轻轻一卷,送进自己嘴里…

看着李素满脸享受,此乐何极的表情,李世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土鳖,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块跟木头一样的鹿肉…不对,土鳖都不足以形容自己,简直就是个叫花子。

“混账!太混账了!李子正,你欺人太甚!”李世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李素愕然:“陛下,臣这是奉陛下的旨意,吃给您看啊…”

李世民怒道:“行军扎营,艰苦之事,你却如此骄奢淫逸,教将士们如何看你?”

“陛下,军粮充足,大家都吃肉,臣也吃肉,有何不妥?”

李世民气结。

是啊,大家都吃肉,可你吃肉的方式…

指了指李素面前的炭火盆,铁丝网,调料盘等等,李世民怒道:“你带这么多器具只为了口舌之欲,若误了行军…”

李素一脸天真:“不会呀,这些东西很轻便,拎起就走,搁下便用,臣从未误过行军呀…”

李世民语滞,半晌,使劲挥了挥手,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滚!”

李素如蒙大赦,急忙端起炭火盆和调料盘就走。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他:“…东西给朕留下,肉少了,从你营房里再端两盘来,尤其是绿菜!”

“…是。”

李素很识时务,放下东西恭敬告退。

走出帅帐前,李素差点想问李世民要不要来点烈酒,大冬天的,烈酒和烤肉很配噢…

想想军中私自带酒的下场,李素急忙闭嘴,管住了自己的嘴贱。

插曲只是插曲,事实上,行军路上的寂寞和无聊往往占据了所有人大部分时光。

长时间的骑马,李素实在受不了了,别以为骑在马上让马儿代步会很轻松,长时间保持两腿撇开跨坐的姿势,那滋味一般人绝对受不了,行军两个月,李素的大腿内侧已然被马鞍磨得全是血泡,痛不堪言。

就在李素萌生当逃兵的念头时,前方斥候进中军来报,大军已至蓟州。

这里,可以算是与高句丽之战的前线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刺王杀驾

大唐蓟州地属河北道,以地理位置来说,蓟州便是后世的天津。

蓟州离高句丽国境很远,尚有近千里距离,可它却是对高句丽一战的前线。

只因蓟州靠近渤海,从渤海而出,乘船往东便是高句丽国中腹地,所以靠近渤海湾的蓟州和莱州两个城池便属于东征前线了。

隋朝三次伐高句丽,除了最后一次未出兵便吓得高句丽国主主动请降外,前面两次皆是水陆并进,其中水路便是从莱州造船出海,兵锋直指平壤。

李世民这次东征的战略也和隋朝一样水陆并进,大军陆路行军之时,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已奉旨在蓟州城造好了船只,大小总计五百余艘战船,领水军两万在蓟州城外港口集结待命。

李世民中军到达蓟州后下令于海边扎营,营盘内外人喊马嘶,旌旗招展,一位位老将军手持令箭从帅帐快步出营,一个个斥候骑着快马从营门外进进出出,待命的将士们在营帐前静静地磨着刀剑,匆忙的马蹄声卷起的尘土在大营内飞扬飘散…

行军两个多月,李素直到现在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争的来临,大营内外战云密布,仿佛一个接近临界点的火药桶,只要一点火星便能将它彻底引爆。

李素是经历过战争的人,虽然大营内的气氛令他觉得有些压抑,却不影响他的悠闲生活。

他很清楚在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他不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不是运筹帷幄的主帅,更不是必须上战场与敌人厮杀的士卒。他只是李世民身边的一个谋士而已,如果非要说他这个谋士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大概…比较懒吧。

王师驻扎蓟州城外的海边,数十万大军算是正式进入一级战备,李世民召集诸位老将们日夜商议军队部署,这种高级别的军事会议李素通常不大愿意参加,因为以他的经验,这种会议不开个十七八次大抵是商议不出结果的,而且会议最终的决定往往与开始时的基调天差地别,所以前面几次的会议属于瞎扯淡性质,完全可以不参加。

——除非李世民亲自挥舞着小皮鞭把李素抽一顿。没办法,在英明神武的天可汗陛下面前,人人都必须有一颗抖M的心。

“大海啊,好多水,马儿啊,四条腿…”

渤海海边,李素负手站在沙滩上,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旁边的方老五目光呆滞,郑小楼却面无表情,显然李素的诗不太合他们的口味。

“公爷,您…水土不服么?”方老五小心翼翼道。

李素瞪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有病?”

方老五急忙否认:“小人不敢…”

郑小楼很耿直:“是的。”

李素开始赞美自己的好性格,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没把这个耿直的家伙弄死,足可见自己有容乃大,包罗万象…

“小楼兄,会游水么?”李素拍着他的肩笑道。

郑小楼皱了皱眉,扭头看了一眼李素拍在自己肩上的手,表情很嫌弃地撇了撇嘴,默默横移两步。

“不会。”

李素深呼吸,不生气不生气,现在打仗,需要他保护自己,等回去再弄死他…

“想吃新鲜玩意吗?”李素不屈不挠地搭讪。

“不想。”郑小楼硬邦邦的回答。

李素自说自话:“想啊?太好办了,海里有很多新玩意吃呢,比如贝类,海鱼,还有大龙虾,大螃蟹,肉嫩味鲜,小火慢烤,撒上胡椒吴盐,咬一口下去肉汁四溅,那滋味,啧啧,美滴很…”

郑小楼板着一张棺材脸无动于衷,方老五明显比较接地气,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笑道:“公爷,咱家部曲里面好些个会水的,既然公爷有雅兴,不如让小人挑几个会水的兄弟下去,给公爷捞点东西上来换换胃口?”

李素大感欣慰:“五叔果然是个伶俐人儿,我敢保证,你将来一定活得比那些闷罐子长,快去快去!”

方老五挥了挥手,李素身后几名会水的部曲站了出来,脱了外裳随意活动了下手脚,然后朝海水里慢慢走去,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深水里。

剩下几名部曲也不闲着,纷纷自觉地在沙滩边的小树林里捡枯枝木头,然后生起了一堆篝火,至于李素常用的调料和烧烤用具,部曲们更是随身携带,很快便在篝火边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

一切准备就绪,李素蹲下身开始摆弄那些调料。

郑小楼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见李素没心没肺的样子,郑小楼实在忍不住了,道:“你似乎对东征一战并不上心?”

李素一愣,然后笑了:“我应该如何表现才算是上心?整日跟陛下和那些老将军待在帅帐里争论商议吗?”

郑小楼摇摇头:“以你的性格,不会跟别人争论什么的,哪怕当今皇帝面前也一样。但我就是看出来你不上心,似乎…你不想参与这场征战?”

李素神情渐渐变得萧然,叹了口气道:“这场征战…本不应该有的。”

郑小楼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会输?”

李素叹道:“输倒不至于,但,赢也未必,战场上并非只有输和赢两种结果的,若最后只是惨胜,跟两败俱伤有何区别?”

郑小楼沉默片刻,道:“…还是要尽力啊。”

李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难得见你关心战事,而且还有悲天悯人的一面呀…”

郑小楼冷冷道:“世道并不坏,我终归还是盼着它一年好过一年。大唐子民少死一些,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一些,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素叹道:“事实上,世道的好与坏,掌握在帝王手中。我能做的不多,毕竟我心中家比国重要,身后有妻儿老小,我没有胆量效法魏征一次次的冒犯龙颜,这场战争开启之前,能做的我都做了,包括购粮,包括劝谏。”

郑小楼盯着他:“你应该还能做点什么的。”

李素苦笑:“我只能说在保证自己性命无虞的前提下,尽力再做点什么吧。”

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遥远的尽头,海天一色,鸥翔鱼跃,可天色却那么的阴霾。

对于这场战争,李素打从心底里反对,而且一直持悲观态度。

这一战发动得太勉强,太仓促了,李世民这几年心态愈发不平稳,随着一批名臣老将死的死,退的退,国中内外的威望又达到了巅峰,于是,好大喜功的毛病渐渐抬头,朝中君臣似乎都养成了这个毛病,既然威服四海了,高句丽算得什么?轻易平之而已。

都说人这一生中必须要做到两件事,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以及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在李世民身上,这两件事做不做似乎并不重要,可有一件事他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一场说干就干的战争。

就是这么生硬,就是这么固执,我是帝王我老大,专治各种不服,尤其是高句丽的不服。

多年战无不胜的光环顶在头上,李世民做的一切都足见其正确性,渐渐的,朝臣们也被冲昏了头脑,啊,老大说可以干,那就干吧,跟着老大有肉吃…

群情激奋之下,作为少数头脑清醒的臣子,李素能怎么办?

当然是选择原谅啦,还能怎么办?

…部曲们捞上了不少海货,脸盆大的螃蟹,拳头大的扇贝,尺长的大龙虾,收获非常丰富。

海边沙滩上生起了篝火,在一干部曲们眼巴巴的目光注视下,李素亲自烹饪海货,肥嫩多汁的海鲜烧熟后,部曲们迫不及待塞进嘴里,李素满脸微笑好整以暇准备迎接各路英雄赞颂时,却见部曲们一个个脸色发白,甚至想呕吐,最后方老五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得干干净净,有人带头,部曲们也就不客气了,一个两个全都吐了出来,浑然不顾李素脸色越来越黑。

家主亲自烧烤,而且手艺从来都不错,一帮家伙居然当面吐了出来,实在是天大的罪过。

方老五等人自觉失礼,急忙跪地请罪,郑小楼一口未吃,此刻抱着剑嘿嘿冷笑。

解释之后,李素方才明白。

海鲜其实没错,手艺也一如既往的正常发挥,可是关中人实在吃不惯海鲜,尤其受不了海鲜的腥味,来到大唐这些年,李素的手艺第一次不被世界温柔以待。

大军在蓟州休整三日,李世民当然不可能整天跟将军们商议战略战术,作为难得出一次远门的皇帝陛下,出行巡视也是应有之义。

李世民出巡很保守,只在蓟州城里晃悠,伴随出行的人也不多,身边仅只一队乔装平民的禁卫,以及常涂,李绩等人,当然,李素躲不掉,李世民出行前特意点了李素的名。

李素只好苦着脸跟随在侧,他知道李世民可能对他最近的表现不大满意了,作为随侍帝侧的散骑常侍,好几次御前军事会议他都缺席,实在应该抽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的。

蓟州城并不大,作为海港城池,城中百姓人口却只有十来万,而且城内建筑和街道都显得很破败,唯一算得上稍微繁华的,便是城东的集市了。无论再怎么贫瘠,终归有着地理之利,这里的海边港口连接着高句丽,新罗,百济等邻国,南来北往的商贾们眼光毒辣,早就意识到这座港口城池的重要性,所以虽然蓟州并不算繁华,但港口和商贩特别多,尤其是城东的集市,更是汇聚了周边诸国的各种特产货物,集市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哪怕是如今大唐王师即将对高句丽开战,集市的繁华亦未减半分。

李世民穿着便服,饶有兴致地看着集市内的各种喧嚣嘈杂,耳中听着商贩们嘶声叫卖,船老大粗犷的叫喊,还有官差的叱喝,百姓的还价,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女人叫,孩子哭,李世民越听越感兴趣,站在集市中忽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人间烟火气。

“不错,这才是太平盛世。”李世民满意地点头,很不要脸地下了结论。

李素头扭向别处,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李世民仿佛感应到李素的表情,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子正,尔以为如何?”

李素急忙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臣贺陛下治下如此锦绣江山。”

能混上朝堂大官的,谁不会说漂亮话?

李素说完,眼角余光迅速瞟过远处慢慢走来的一群难民。

嗯,打脸的话就不说了,让李世民亲自发现吧。

难民大约有二三十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不知饥饿了多久,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很艰难,偶有街边的百姓或商贩施舍一两块吃剩的胡饼或面汤,难民们忙不迭行礼感谢。

李世民此时也发现了这群难民,灿烂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眼睛盯着他们,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仔细打量着这群难民,眉头却不知不觉越皱越紧。

蓟州城出现难民很寻常,李素这几日在蓟州城里四处闲逛,他知道城内城外的难民已不下万人,全是从辽东逃难过来的。

两国大战将启,边境战云密布,高句丽不可能全无反应,李世民率领的三十万大军还未到两国边境,高句丽那边已经率先动了手,辽东的边民倒了霉。朝廷王师未至,敌军刀剑屠戮,除了领着全家老小往南边逃命别无选择,蓟州城内城外聚集的难民大多是同样的命运。

李素皱眉是因为他觉得前面这群难民不大对劲。

这二三十个难民的言行举止都很正常,表现出现的神态也都符合难民的身份,李素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可他的感觉却告诉自己,这群人有问题。

眼皮跳了跳,李素扭头看了看李世民和随行的常涂,李绩等人,又转身看了看随侍身后的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李素心念电转,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没说话。

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李素实在不想让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害得这些可怜的难民们受劫难。

看着难民们越走越近,他们的脚步仍旧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小的停顿一下,望向街边行人和商贩的目光充满了渴望和乞求,却一句乞讨的话也没说,极度的贫穷甚至绝望的处境里,他们仍努力保留着最后一丝自尊。

李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疑心却渐渐淡去。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李素正打算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却见两名官差迎面与这群难民擦肩而过。

难民们的表现并无异常,两名官差只是习惯性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前行。

难民们却纷纷闪过一边,垂头躬身给官差让道,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难民还朝官差露出了怯懦又讨好的笑容,直到官差们过去之后,难民们才抬起头,继续朝李世民和李素等人慢慢走来。

李素目光一紧,眼中瞳孔忽然收缩成针尖般大小,略带紧张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见李世民毫无警觉,望向难民的目光还带着几分怜悯和愧疚,李素心中一沉,然后忽然转过身,伸手在方老五和郑小楼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方老五和郑小楼一怔,随即见李素目光朝难民方向一斜,长久以来的相处,三人之间早有了默契,于是方老五和郑小楼不易察觉地轻轻点头,二人貌似随意四处打量的模样,不露痕迹地向前走了两步,将李素挡在自己身后。

难民们仍慢慢地前行,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眼中却露出难得一见的肃杀之气。

沉住气,看着难民们越走越近,几乎要与李世民和李素等人擦肩而过时,难民和李素竟同时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