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五叔你亲自去找农学少监许敬宗,散布改良稻种突然被窃的消息,消息发酵一晚后,让他马上弹压下去,对外宣称无事发生。”

方老五点头应了。

李素目光忽然闪过一道杀机:“许敬宗那边办完了事后,让郑小楼出手除掉那个倭国和尚,记住,制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

方老五领命而去。

次日子夜,位于长安东郊的农学内忽然敲响了锣,急促的锣声惊起了农学内的值守官员和差役,一个震惊的消息在农学内迅速蔓延。

从真腊国引进的改良稻种丢失了二百余斤,近两石。

怎么丢失的,是否有里应外合,什么人偷的,这些都无人清楚。

第二天天刚亮,一脸气急败坏的许敬宗便匆匆进了农学,然后马上宣布农学并未丢失任何稻种,是有人心散布谣言作乱,并下了禁口令,若仍有传播谣言者,拿入大狱问罪。

仅只一夜,眼看要蔓延的谣言被许敬宗用霹雳手段打压下去了。

然而,这件事终究无法彻底瞒住,很快朝堂里的御史们便听说了,于是上疏参劾许敬宗,十几名御史上疏说同一件事,这下也终于引起了李治的注意。

李治不是昏庸的皇帝,在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他不会表达出自己的态度。农学里很快迎来了一群神秘的人,这群人的前身是当年常涂的手下,以及从李素手中收编过来的那股势力,如今合二为一彻底掌握在李治本人手中。

稻种当然根本没丢失,一两都没有,李治派去的人查了几天一无所获,于是下了结论,果然是造谣。

至于造谣的源头,已成了悬案,当晚众人只听到一阵锣声,院子里不知道什么人喊了一句“稻种丢了”,这句话就这么传开了,回头再追查这个人却毫无线索,只得草草结案。

案子刚刚结束,会昌寺又出了事。

一个名叫道昭的倭国遣唐使在下山的路上失足跌下山崖,死了。

大唐对遣唐使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被藩属国追捧学习的感觉很不错,遣唐使在大唐出了事必须要追究。

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验了现场,从各种痕迹和线索来看,这个名叫道昭的倭国僧人确实是失足跌落,而且他从倭国来长安不久,并没与任何人结仇,很快雍州刺史府的仵作下了结论,道昭是意外而亡,此事上报尚书省后,尚书省批复将案情通报遣唐使团,以及以公文形式呈递倭国国主及大臣苏我入鹿。

太极宫。

武氏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很微妙。

她有权,而且权力很大,权力具体体现在奏疏上,现在李治批阅奏疏很大程度上都依靠武氏在旁指点或是建议,她的能力与智谋渐渐被李治看重,倚为臂膀,她在李治面前说的话分量越来越重。

可是同时,她在宫里又是个隐形的人,“隐形”的意思是,她的存在感不高,在后宫里,她没有官职,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宫女,只不过这个宫女的地位很超然,不做杂活,不洗涮不清扫,每天自由出入任何宫殿,包括李治批阅奏疏的安仁殿,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她,因为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权。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时日久了,宫里的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再拿她当寻常的宫女看待,就连刚刚被封后的王皇后也听说了她,特意将她召去与她闲聊,言语间颇多拉拢结交之意。

武氏表现得很好,事实上她已知道当年的自己为何被太宗皇帝贬入掖庭了,所以这次重回太极宫,她一直表现得非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但能办事,不仅能办事,还能把每件事都办得很漂亮,她的锋芒从此没有再显露过。

她每天过得很累,但很充实,很快乐。李治在奏疏上批阅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有着她的痕迹,渐渐的,她把自己代入进了李治的角色,仿佛坐在桌案后批阅奏疏的是她自己,那种指点江山,社稷大权尽在自己一手掌握的感觉真的很不错,而且,会上瘾。

独自一人托着腮,武氏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在宫里隐形下去,永远只是躲在李治身后挥斥方遒的透明人,然而,上次太宗葬仪之后,情况已然有了改变,未来的她…似乎还可以往上再努力一下。

杏儿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憧憬,武氏抬眸,不悦地扫了她一眼。

春风得意,积威日重,武氏的神态和眼神不知不觉有了些许的威仪,就连昔日的患难姐妹杏儿对她也多了几分畏惧。

见武氏目光不悦,杏儿吓得停下脚步,畏缩地垂头而立。

武氏忽然绽开了笑容,朝她亲切地招手。

“傻愣什么?有事吗?”

杏儿轻声道:“宫外…出了点事。”

“什么事?”

“前几日听说农学丢了一批稻种,后来农学少监许敬宗坚称没丢,是有人造谣,陛下派人查了几日,稻种确实没丢…”杏儿小心地道:“姑娘曾说要用农学的稻种做件事,所以我便留意了农学的消息…”

武氏脸色变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既然陛下派人查过,那就确实没丢。”

杏儿又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有点凑巧…”

“何事?”

杏儿缓缓道:“昨夜,遣唐使倭国僧人道昭…死了。”

武氏浑身一震,脸色顿时白了:“死…死了?谁杀了他?”

杏儿轻声道:“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验过,道昭是失足掉下山崖而亡,是个意外,没人杀他。”

武氏的脸色依旧一片苍白,喃喃道:“意外?怎么会是意外?”

杏儿道:“我也觉得这两件事有点凑巧,农学丢失稻种和道昭意外而亡,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而姑娘你最近恰好与那个道昭僧人有来往,所谋者正是农学稻种…”

武氏沉默许久,摇摇头:“这两件事不是凑巧,一定有阴谋,而且是针对我的阴谋!”

“可是…陛下派人查过,农学并未丢失稻种,而道昭确实是失足而亡…”

武氏语气忽然激烈起来:“哪里有什么意外!空穴未必不来风,这世上的事,本就没一件干净的,两件事跟我有关的事同时发生,你觉得有那么凑巧吗?”

杏儿吓得肩膀一缩,讷讷道:“可…姑娘从未与人结怨,谁会在背后对付你呢?”

武氏努力压抑激烈的情绪,闭上眼平复了一下情绪,一张俊俏的脸顿时在脑海里浮现。

眼眶一红,武氏喃喃道:“你救了我,如今又针对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杏儿咂摸片刻,震惊地道:“姑娘是说他?李…李…”

武氏摇头,随即咬了咬牙,道:“杏儿,吩咐备车马,再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李公爷府上道贺他晋爵。”

李家大宴宾客。

晋爵国公是大喜事,就算李素想低调,长安城的诸多权贵老将们不会放过他。

一大早李绩程咬金牛进达等老将军们便登门了,程咬金进了李家门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没等迎客的薛管家露出笑容,程咬金身形化作一道黑烟便窜了进去,然后…开始各个厅堂厢房翻箱倒柜,见着满意的物件便往怀里一塞,若物件比较大不方便携带,便吩咐李家的下人给他打包,盗匪行径吓呆了李家上下,最后李绩一脚猛踹才终于让这老货消停了。

李素本想低调处理晋爵之事,毕竟骤升国公,朝堂里许多人都不服气,甚至传出声音说他此番晋爵是“幸进”。

“幸进”是个贬义词,不大好听,解释为“靠宠幸而进”,看他不顺眼的自然是那些贞观朝的文臣们,许多有从龙之功的老臣混到快进棺材了,也只捞了个县伯县侯啥的,而李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一蹴而就当上了国公,人性里的丑恶面自然就不必掩饰了,朝堂里非议顿起,流言纷纷。

如此情势下,李素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遍邀宾客庆祝自己晋爵,只能努力让自己变成小透明,暂时避一避风头。

可惜老将们不这么想。

李素认真说来算是军方的人,不仅有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舅舅,而且他自己也是战功赫赫,从西州到高句丽各次战役的表现,证明了他实实在在是个将才,只有在这些久经杀阵的老将军们眼里,才看得出李素这些年立下的战功多么了不起,对他们来说,晋李素为国公正是实至名归,当仁不让。

于是老将军们互相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地组团登门庆贺了。

来都来了,当然不能让这群老杀才原路滚回去,李素无奈之下只好吩咐设宴,老将军们的酒品没一个好的,半斤烈酒下肚,李家前堂顿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看着自家前堂如同被一群骑兵策马踏过的狼藉模样,不少名贵字画瓷器化为碎片,李素忍着心痛,强挤着笑脸。

都是钱啊钱啊…

这帮杀才喝醉了为何要祸害我的名贵字画瓷器?…你们去太宗陵墓前蹦迪呀。

薛管家踮着脚凑到李素耳边,轻声道:“公爷,那位武姑娘在咱家门口求见,还备了礼,说是恭贺公爷晋爵。”

李素笑容一凝,随即笑道:“让夫人去迎她,将她请入后院,我稍即便去。”

吩咐过后,李素仍坐在前堂,淡定地看老将们撒酒疯。

反正前堂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只能原谅他们咯,不然还能怎样?

直到最后,喝得七荤八素的程咬金嚷嚷着让人取来他的宣花大斧,他要舞斧给老杀才们助兴,李素的脸色终于变了,急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前堂。

来到后院时,许明珠和武氏正手牵着手,聊得很开心,二女不时发出咯咯的娇笑。

李素在厢房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步进屋。

武氏急忙起身,朝李素行了个蹲礼。

“奴婢恭贺公爷晋爵国公,公爷名扬天下,青史流芳。”

李素哈哈笑道:“武姑娘客气了,你我不是外人,送礼庆贺什么的,完全没必要。”

许明珠朝李素颔首示意一下,然后识趣地告退。

屋子里只剩李素和武氏二人,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丫鬟奉上茶水后,李素浅啜了一口,然后道:“武姑娘在宫里日子可过得习惯?”

武氏轻笑,道:“身似浮萍之人,只能随遇而安,哪里有什么习不习惯,努力活下去便好。”

顿了顿,武氏神情渐渐缥缈起来,轻声道:“要说习惯,奴婢这一生只有在公爷府上那段时日最习惯,公爷府上的人,还有府里的气氛,跟公爷一样都是干干净净的,在您府上不用提防任何人算计,也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浓浓的过日子的味道,那段日子,连奴婢都觉得自己干净了许多,曾经有过一生便是如此的想法…”

李素淡淡道:“过怎样的日子,是我们自己选的,你志不在泉林,而在钟鼎,既然选择了,就好好过下去,你非寻常女流,定会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武氏眸光闪动,轻轻地道:“公爷不介意奴婢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李素笑道:“当然不介意,甚至说,我乐见其成,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会帮你。”

武氏眼睛渐亮:“公爷说的真心话么?”

李素点头:“真心话,你与我皆是陛下身边出谋划策之人,我们的话对陛下都很重要,所以我们必须有沟通,也要团结,更要守望相助。”

武氏掩嘴笑道:“奴婢一介女流,可帮不了公爷太多忙。”

李素严肃地道:“我未来十年内有许多事要做,贞观朝时对外征战太多,消耗了大唐太多国力,如今民间处处贫苦,我要做的,是让百姓慢慢富足起来,让国力慢慢充盈起来,这是我未来十年最重要的事,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朝堂宫闱的内斗上,所以,武姑娘,我可以帮你,你可愿帮我?”

武氏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奴婢自然愿意全力帮你,可是,奴婢还有很多疑问,若公爷不能为奴婢解惑,奴婢寝食难安。”

李素笑了:“你说。”

“第一个疑惑,公爷说要帮奴婢,奴婢不太明白,你是外臣,而奴婢身在宫闱,外臣不得干预宫闱事,公爷如何帮我?能帮我什么?”

李素沉吟片刻,却答非所问:“今日第一眼见到武姑娘,我便发现武姑娘眉宇间与往日不同,巧的是,我前几日见到陛下,他的眉宇间也与往日不大一样,嗯,有意思…”

武氏顿时脸红,仿佛掩饰一般,不安地垂下头。

李素笑了笑,道:“你与陛下日夜相处,公也好,私也好,发生点什么很正常的,大家都是磊落汉子,你不用不好意思。”

武氏努力平复情绪,神情平静地道:“公爷究竟想说什么?”

李素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武姑娘所谋者,恐怕不仅仅是陛下身边的幕僚吧?”

第九百六十五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大结局)

李素说完,武氏神情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一步,彼此心里都有数。

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么?难道是滴蜡鞭打吗?

“公爷觉得奴婢所谋为何?”武氏浅笑。

李素眨眼:“执掌后宫?”

武氏仍浅笑,不说话。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想坐到那个位置会有多么艰难?”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过,确实很难。”

李素笑道:“王皇后可不仅仅是皇后,她的身后是太原王氏,以及整个山东士族,甚至还有关陇门阀的影子,你想凭一己之力撬动她,觉得可能吗?”

武氏也笑:“当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后孤立无援,虽然出身应国公府,他们早已不认我了,更不可能会帮我,就算能帮我,应国公一门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难保,奴婢从未指望过他们的帮助。”

李素点头:“不仅如此,从你和陛下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你与王皇后便成了敌人,后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艰险你比我清楚,接下来王皇后也许会心怀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许会直接针对你,而你,在整个宫闱里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会被皇后扔进井里,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无法保障,更别提将皇后取而代之,这些,你都明白吗?”

武氏的笑容渐渐勉强。

李素说的这些,她都考虑过,甚至她也想过自己在太极宫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毕竟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王皇后的敌视,而且还有王皇后身后的士族门阀,老实说,想撬动王皇后的地位,几乎不可能,武氏虽有野心,但还好没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大抵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颇有几分姿色,共处一室难免擦枪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龙床并不代表将来就能风生水起了,仔细想想后果,武氏未来的命运其实很危险。

之后呢?武氏也没想得太深远,后宫那么大,有皇帝的宠幸,她难道不能横着走吗?

可事实是,她还真不能横着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险。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从此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像个奴才似的把皇后高高供起,说不定十来年后,也能封个妃号,然后,继续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并不是仅仅当个妃子就能满足的。

她想要什么呢?“权势”二字而已。

上面压着一个皇后,她得到的权势能有几分?尤其是,这位皇后的后面还有一座几乎无法撼动的靠山,连李治都不得不陪着几分小心。

想通了这些,武氏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看着武氏越来越苍白的脸,李素笑了。

“看来武姑娘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武氏樱唇微张,嗫嚅几下又抿唇不语。

李素叹道:“其实…你原本不必对我心怀敌意的,我从不曾有过害你之心,当年我将你从掖庭里救出来,也不是为了害你。”

武氏浑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对公爷绝无敌意,公爷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实人不管走到什么阶层,终归要给自己立一个目标的,或许是当初想除却除不了的人,也或许是当初仰望羡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时日越久,这样的情绪便越容易转化为仇怨,武姑娘,你对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态了吧?”

武氏震惊地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

短短一句话,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于,他看得比她自己还透彻。

“我,奴婢,没有…”武氏无力地辩白。

李素笑着挥了挥手:“世人谓我胸无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却始终不愿涉足朝堂太深,情愿在家懒散度日,世人却不知,懒散也有懒散的好处,没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里发呆,你猜猜我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总是偷偷的在想,这个人是敌是友?这个人是否也在琢磨我?这个人是怎样的性情?以后我与他接触时,该如何应对?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素笑着摊手:“你看,其实发呆也并不清闲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过我始终认为这是个好习惯,这个好习惯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许多敌人。”

李素越说,武氏的脸色越苍白。

盯着武氏的脸,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过害你之心,其实,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空有凌云之志,却恨是个女儿身,世人皆向往权势,有的人一辈子都钻营它,但是一个女子走这条路,比男人艰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许久,缓缓道:“公爷,奴婢…对不起您。”

李素叹道:“你对我的敌意,大约归结于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个人也能随时随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会将他除之而后快,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并不怪你。”

展颜一笑,李素道:“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我当成敌人,你的敌人有很多,未来会更多,宫里或宫外的,但是,你的敌人里绝对没有我,不仅如此,你我甚至还是必须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来十年内,你我的结盟不会散伙。”

武氏闻言赫然抬头,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错,你我或许有共同的敌人,或许也有共同的利益,暂时来说,你我是一损俱损。”

武氏渐渐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来。

“还请公爷明言,共同的敌人是谁?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李素不答反问:“知道太宗先皇帝临终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武氏摇头。

李素缓缓道:“说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条是…门阀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势力需要多久吗?”

武氏欲言又止,摇头。

李素缓缓道:“一辈子,甚至更长。”

武氏点头,关于这一点,她无法否定李素的观点。

李素又道:“你现在知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了,那么,知道我们共同的利益是什么吗?”

武氏终于笑了:“权势。”

李素摇头:“权势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内逐渐恢复大唐的元气,但是你我殊途同归,我们削弱门阀士族,然后开科举,荐寒士,让寒门子弟逐渐替代门阀士族的势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础,所以,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爷说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结盟须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势力为你撑腰,作为你与皇后争斗的筹码,而我,需要你将来掌权后与我配合,推动新政,完善科举和各种民生政令,这一点,你有没有异议?”

武氏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完全没有,奴婢唯公爷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还年轻,做成这件事可能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但愿你我盟友的关系能够一直坚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宫里的敌人更多,这几年够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帮陛下出出主意,陛下还年轻,许多事思虑难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辅佐,能少走许多弯路。”

武氏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辅佐陛下处理政务,公爷不担心奴婢野心越来越大么?”

李素笑着叹道:“非逼着我说伤感情的话…这么告诉你吧,我还没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顿僵,神情一凛。

李素又笑道:“当然,我希望我们结盟的过程是愉快的,相爱相爱不离不弃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对你维护到底,武姑娘认同否?”

武氏点头,缓缓道:“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公爷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迟疑良久,武氏忽然轻声道:“奴婢听说…前几日农学丢了稻种?”

李素眨眼:“你这话是在闲聊么?农学丢了稻种关我何事?”

武氏一滞,又道:“还有一名倭国僧人死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实在没话跟我说,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里发呆,这种无聊之极的闲事莫来跟我说,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们女人喜欢说这些闲杂琐事。”

见李素似乎没有承认这两桩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武氏原本笃定的猜测有片刻的动摇,随即幽幽一叹。

说过了正事,前堂又传来喧嚣声,老将们的酒品越来越不堪,老远便听到程咬金骂骂咧咧的声音,似在撒酒疯。

李素无奈长叹,喃喃道:“如果我有儿子的话,一定在他们的酒坛子里撒一泡败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几位长辈有动静,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径可寻我夫人说说话儿…”

说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良久,武氏眼眶一红,轻声道:“奴婢当初其实有更好的选择,若那时公爷心中有奴婢的一锥之地,奴婢便会对公爷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阵,淡淡道:“现在你应该对陛下死心塌地,莫伤他,莫负他。”

说完李素转身离开。

武氏独坐在屋内,眼泪终于缓缓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离开,想必在县公府的这两年一定很幸福吧?

“权势”与“幸福”,似乎永远是矛盾的,永远只能选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选择。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李素与武氏的关系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

其实从相识到如今,李素与武氏并无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连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对他有恨意,这种恨意有一部分来自于李素长期给她的心理阴影,有一部分来自于男女之间爱而不可得,于是由爱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归宿,以往那些恩怨现在看起来那么的可笑。

跟云诡波谲的天下大势与朝堂争斗比起来,李素与武氏之间的这点小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有了共同的敌人和利益,李素与武氏的联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后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将们,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门口,望着远处一轮西沉的残阳呆呆出神。

一双柔荑抚上李素的肩头,许明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夫君在想什么?”

李素没回头,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应该吃什么,要不要亲自下厨做几个好菜,弄一壶冰镇的葡萄酿,独斟独饮。”

“夫君今日为何兴致甚好?”

“未来十年的布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当然值得庆祝一下。”

许明珠想了想,迟疑道:“因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瞒她,点头道:“对,因为她。夫人不要小看这个女人,假以时日,她必能一飞冲天,我未来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帮助,算是帮我分担了一半,只不过,对这个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点辛苦,但也值了。”

“一个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叹道:“她…原本应是史书上最耀眼的一颗星,不过她成就的功业,都是被情势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历史或许不一样了。”

许明珠听得满头雾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说的妾身都听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听不懂很正常,这世上没人能听懂。走,夫人随我进屋,今日酒兴正浓,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几盏葡萄酿如何?”

许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兴,妾身定当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牵起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