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做得十分粗糙,在水面上行得也不快,明崇俨划得甚是费劲。明月奴应该就在眼前。他一手拨弄着掌中的一颗绿豆,睁大了眼盯着四周。暗河中光线极其暗淡,运足目力能看到的也不过丈许而已。突然,他隐约看到前面停着一艘小船,手中划水的木板也停住了。

这小船一动不动,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明崇俨将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道符纸,右手则将短剑紧了紧,一长身,大声道:“明月奴!”

在暗河中,声音十分空洞,但并没有回答。明崇俨皱了皱眉,伸指一弹,薄薄的符纸如同木片一般飞了出去,打着旋到了那小船顶上,猛然间冒出一抹火光。借着这道火光,明崇俨隐约看到似有个人伏在船底,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心中一凛,脚尖在木筏上一点,人高高跃起,跳向船头。

※※※

“明月奴姑娘,请吧。”

前面是一道石门,现在却已是虚掩着了。这便是暗河的出口,老者轻轻一推,石门一下开了,外面的阳光登时拥了进来。

这儿便是先师留下的第二处宅院吧。明月奴想着,跨出了石门。这是一个园子,大概也久无人居,到处杂草丛生。老者走在前面,微笑道:“五年前这宅院被一个豪客强占,因为受萨兄留下的机关惊吓,找到老朽禳解,老朽方才偶然发现这个秘密。”

明月奴叹了口气。师傅纵然布置得天衣无缝,但事隔多年,对这等变故也是无能为力了。她道:“是因为呼影么?”

老者摇了摇头,道:“令师心思细密,不会如此大意,他自然也料到事隔多年会有变故。他将呼影封在兴庆宫一座祆庙门外的翁仲之中,原本只怕再无人能发现。偏生去年长安城突遇地震,兴庆宫中别无损毁,封有呼影的翁仲却因地震而中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说得感慨万千。将呼影藏在翁仲之中,只怕谁也想不到。翁仲足有上万斤的分量,又是在兴庆宫中,自然谁都不会想到其中另有乾坤。去年这场地震并不算大,长安城连房子也不曾倒塌一间,独独那座翁仲为地震震裂,冥冥中只怕真有天意。明月奴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将那院子挖遍了也不见异样。”

她说着,却又回头看了看。老者此时正将石门掩上,见她有些心神不定,道:“明月奴姑娘还在担心追上来的那人么?放心吧,现在那人只怕正在疲于应付老朽布下的水魅术吧。”说到最后,老者的嘴角已浮上一丝冷笑。

明月奴低声道:“那人会死么?”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老者却并没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恐怕伤不了他。只是姑娘放心,老朽的水魅术也够他应付一阵,你身上的踏影咒我已解了,他就算追上来也找不到你的行踪了。”他抬起头,看看天,微笑道:“姑娘伶俐聪明,我家尊主见到你时定然欢喜,嘿嘿。”

※※※

脚尖刚触到船板时,明崇俨便觉得不妙。虽然看不清,但他也听到船头处发出一声水响,便如冒出一个极大的气泡,脚尖在船板上一点,人又向上拔起了五尺许。这暗河顶离水面也就是丈把高,他的头发已触到了顶上石层。刚感到头顶有物,明崇俨手一扬,左手五指已一把抓住一块凸起的石块,人便挂在了顶上。若是再高一点,脑袋非在顶上撞个七荤八素不可。

也就是在他跳起的那一瞬,船边上有个长长的东西忽地冲出水面,堪堪擦过他的脚底,一下将小船也卷住了,只听“喀”一声,那艘小船竟然被拦腰卷断。

那是条白鳝。

寻常白鳝最长可长到三四尺,但这条白鳝足足有一丈开外,显然不是真的,而是十二金楼子五魅术中的水魅术。

虽然人如吊钟一般挂在洞顶,但明崇俨心中却是一阵欣喜。明月奴口中什么话都不能信,但这水魅术却不折不扣是中原咒术,绝不会与波斯秘术相混,看来明月奴果然与十二金楼子有关。此人的水魅术如此精湛,比那天在会昌寺所见之人的五魅术强得多,定是十二金楼子的首要人物。此时他不禁后悔不曾早点追上来,如果能与此人照面,那他心中纠结不去的疑团定可得释。

白鳝绞断了小船,身影在水中一晃,又扭曲着从水中探出头来,竟咬向明崇俨的双腿。明崇俨将腿一缩,右手短剑在身前一挥,剑光划出一道弧线,那白鳝刚触到剑气,忽然化成一团烟雾散开,从这烟雾中一条半尺长的白鳝“扑通”一声落到水中。

这便是水魅术的本体。明崇俨先前见那水魅如此庞大,只道甚难对付,哪知如汤沃雪,须臾即化,连他自己也不由一怔。只是现在那艘小船已被水魅卷得尽成木片,方才坐来的木筏也不知漂到了什么地方去了。他收好了短剑,将右手摸索着找了个能扳住的地方。现在双手有物,凭血气之勇还能再坚持一阵,但人力终有尽时,时间一长定然抓不住。

居然落到了这种地步。明崇俨不禁有种啼笑皆非之感。水魅虽已破去,但知道对手正是以五魅术见长的十二金楼子,安知水中还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玄虚。当务之急,定要快点找到能落脚之处,再想办法出去。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暗河中声音传得远,但那声音太远了,也听不清。明崇俨正待侧耳听个仔细,却听得另一个人高声道:“明崇俨兄,你在哪里?”

这声音中气十足,也不甚响,但听得甚是清楚,是内功颇有火候之人喊出的。那正是裴行俭的声音,明崇俨大喜过望,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在这里。”

那是一艘小船。高仲舒见明崇俨下了暗河便再无消息,下面黑漆漆的甚是怕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弄艘船来,但此间附近并没有河,要找船要去二里以外的清明渠上找。扛艘船跑二里路,高仲舒自觉也没这个本事。正在手足无措之际,裴行俭却想了个主意,说边上不远处有个胜冗园,是个致仕的林下钜公退养优游之处,家中花园里倒有一艘采莲小船,应该塞得进这小洞,而那钜公与裴氏乃是世交,借来应该不难。等裴行俭扛着小船回来,果然能塞入洞口,只是这船太小了,坐两个人都有点勉强。高仲舒此时倒定要与裴行俭一同下去,说明崇俨是受自己所托才卷入此事,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两人下了暗河,划了一段仍不见人影,高仲舒心里有点发毛,喊了一阵也不见回答,正在担心明崇俨会不会出事,裴行俭忽地扬声发话。他内息浑厚,与高仲舒这般嘶声怪叫不可同日而语,声音虽不甚响,却如利箭破空,远远传了出去。高仲舒听得都呆住了,心道:“守约的武功原来真的这么好!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比我好一点点呢。”其实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比裴行俭还好一点点,只是方才见裴行俭击毁了地傀儡,自认没这等本事,才算甘拜下风。他听得明崇俨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地,明兄没被那人妖干掉。守约,快点划。”

裴行俭手中一紧,两把桨上下翻动,激浪扬波,小船又快了许多。高仲舒睁大了眼,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什么都看不清,心头发毛,叫道:“明兄,你到底在哪儿啊?”

裴行俭忽道:“在那儿!”他自幼习武,目如鹰隼,虽然暗河中昏暗无比,他还是隐约看到了前面有个人。见这人居然吊在顶上,裴行俭纵然胆大也有点发毛,心道:“难道是吊死了?那回话的是谁?”只是他胆大包天,就算是厉鬼也不怕,仍是划上前去。

高仲舒此时也见到前面的明崇俨了,见他居然吊在顶上,吓得怪叫道:“明兄!明兄!你别吓我,你是人是鬼?”

明崇俨此时只觉手指酸麻,已是勉力支撑,听得高仲舒的怪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才是鬼呢……”他话一出口,一口真气泄了,登时已握不住石块,人摔了下来,“啪”一声,溅起了一片水花。

高仲舒见此,更是害怕,叫道:“明兄……我可不曾害过你啊,你别来害我!”裴行俭却扔过一把桨来,叫道:“快救人,他没死呢!”

高仲舒定睛一看,却见明崇俨正在水中扑腾,水花四溅,若说是鬼,那这鬼也笨得紧了,不由得哈哈笑道:“明兄,你嫌天热么?”

裴行俭喝道:“讷言,人家不会水,你还说风凉话,快点!”他连划两桨,小船向明崇俨靠拢,高仲舒伸出桨去,叫道:“明兄,快抓住!”

明崇俨此时已喝了两口水,正在晕头转向,见木桨伸来,一把抓住。高仲舒将他拉上船来,见他浑身湿淋淋的,比自己还狼狈,笑道:“明兄,你不会水还敢追,胆子也算是大的了。”

明崇俨长长喘息了两下,仍是心有余悸。十二金楼子的水魅术不足为惧,但如果高仲舒晚来片刻,自己只怕要被活活淹死。他长吁一口气,站起来深深一躬道:“高兄,裴兄,救命之恩,崇俨没齿难忘。”

裴行俭见明崇俨就算浑身湿淋淋的,仍是气度娴雅,不由大是心折,还了一礼道:“还是先回去吧,过后再探查究竟。”

明崇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暗河黑黝黝的也不知伊于胡底,明月奴去了哪里,只怕神仙也找不到了。此番功亏一篑,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明月奴的踪迹了。

※※※

“成先生,阁下真是个废物。”

说话之人坐在竹帘之后,声音也极是娴雅,听不出有不快之意,成圆化却是毛骨悚然,忙磕了个头道:“小人不敢。”

“我方才出关,才听说你私发元从军,又动用地傀儡,弄出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无所获,还说不敢?还被十二金楼子擒去,若不是胡长史救你出来,你便只能乖乖地被送到金吾卫去了。”

竹帘后,那个声音中已带着怒意。成圆化一下伏倒在地,又连磕了三四个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道:“是,是,圆化知罪。余先生,还请网开一面,再给圆化一个机会。”

竹帘后,那人长叹一声,道:“肉傀儡的秘密你还是不知道么?”

成圆化道:“尚未知晓。”他的牙齿都在打战。他也明白,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纯因自己是个傀儡师。但肉傀儡至今仍是不知其秘,自己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年纪也已不轻,心性偏生又是个热衷功名的,听那人之意,似乎自己不知道肉傀儡的秘密便要赶走自己,不禁大为惊恐。他抬起头,正待再求句情,“嗤”一声,一把银刀穿透竹帘,正刺在他的咽喉处。银刀质软,只是用作餐具,但这把银刀刺入成圆化咽喉,却如入腐木,成圆化浑身一震,似乎还想说什么,刚半坐起来,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血从伤口处流了出来。

等成圆化不再滚动,竹帘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明月奴果然已被南衙带走了。”

这人的声音十分沉稳,却又有种渴睡的倦意。那余先生沉默了一下,道:“多半便是。只是臣下尚有一事不明,尹师兄心细如发,怎的胡长史这般轻易便能将成圆化救回来?”

这人也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元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许,只是十二金楼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顿了顿,道:“你与你尹师兄谁本领更强?”

那余先生似是想了一下,道:“本门术法,尹师兄有伤在身,只怕较我稍有不如,但他比我坚忍百倍,功力只怕我尚有不及。”

这人笑了一下,道:“也便是说,除了张三郎以外,你当世不惧任何人了?”

那余先生道:“天地君亲师,王爷之威,仅在天地之下,臣岂能不惧。”

余先生与成圆化说话时,语气阴冷,此时却大见谄媚之意。这人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余兄,这些话说来为时过早,还是先收回吧。你可知道,张三郎已在长安了?”

余先生大吃一惊,道:“什……什么?他怎么还会回来?”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便在担心此事。前一阵你在入关,我又为此事分不得心,没想到成圆化会如此不识大体,唉,你的炼魂术成了么?”

余先生忽地跪下,道:“王爷英明神武,臣已将三魂炼成,七魄中尚有吞贼魄未曾归位。”

三魂七魄,乃是道家说法。三魂即是天地人三魂,古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有分称“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即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吞贼魄即是惧。这人沉思了一下,道:“张三郎一到,只怕也炼不全了。好在三魂六魄已成,便这样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时一阵风吹过,吹得那竹帘微微摆动。竹帘上的破口如同一只眼睛,与地上成圆化的尸身相对,越发阴气恻恻,寒意逼人。

蛟与龙之卷

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一直到后来的玄宗时才建起芙蓉苑,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不喜繁华的贞观时期,前朝建起的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的所在。而每年的这个季节,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牛羊肉,享受天伦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手的是个老者,一身黑袍,上手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神情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汉的目光极其锐利,气度非凡,身材也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此人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

大汉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这是三国时曹子建的《朔风》诗,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这大汉衣着朴素,但虎踞龙行,一派王者之风,吟来更是苍凉无比。老者心中一动,心知这大汉是为己吟此诗的,他抬起头道:“主公……”

大汉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尝于此饮酒,吟的却是魏武的《观沧海》,啖的是不义人之心肝。转眼二十年,已让李家儿着先鞭,故友也凋零殆尽,唉,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颤,道:“其实,主公……”他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汉转过头,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者顿了顿,道:“主公,依小臣之见,如今天下已定……”他话未说完,见那大汉眼中神光一闪,吓得一下伏倒在地,磕了个头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对这大汉敬畏无比,见他此时神情,正是当年手握重兵,麾师杀伐时的样子,惊得气息一滞,连说完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大汉忽然又叹了口气,眼神转和,道:“道法,你说得也并非无理。当年在太原汾阳桥边,我见李家小儿,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师兄与他手谈一局,便心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极玄子当年之言犹在耳边,只是我还是不服。李家小儿确是真龙,张三郎亦是沧海之蛟,二十年后头角峥嵘,难道还不堪为敌么?”

这大汉张三郎眼中先前还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竟有气吞山河的气概。老者只觉背后如遭千钧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子英武绝伦,扫荡群雄,开大唐基业,确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过后不久,突厥颉利可汗以为大唐突生大变,定然有机可乘,领兵杀至长安附近,长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灾定难逃过。天子单骑与颉利隔渭河相望,严词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无此神武者。”这是颉利当时对身边人所说的话。果然,四年后的贞观四年,大唐便以六总管统十万兵,西伐突厥,生擒颉利,一举解决了边患。这一年,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号。这等武功,秦汉以来未有,大唐国势,也如旭日东升,光照万里。

如果说有人能与天子匹敌,大概也唯有眼前这张三郎了。但他自比为蛟,喻人以龙,气势上已逊色一筹,显然自己也知道尚有不及,一旦真个刀兵相见,此人多半会一败涂地。但这些话老者自不敢说,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张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为我所言是螳臂当车么?”

“不敢,主公英雄盖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然天无二日,望主公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