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道:“好,两位请作法。承乾,让禁军左右护佑。”

会昌寺虽是佛寺,但贺若谊当年起建此宅,却是以道门八卦立基,因此在此寺布下六道圆轮大法,实是事半功倍。六道圆轮大法威力极大,要催动阵法,须两人合力方能驾驭。袁天罡与李淳风交情深厚,功力悉敌,正是布六道圆轮大法的绝佳人选。

李淳风与袁天罡一左一右站好,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捻决,同时脚踏七星步。只是李淳风从贪狼踏入,过巨门,经禄存、文曲、廉贞、武曲,自破军踏出,而袁天罡踏的是反七星,两人七步踏完,恰好互换位置,也不说话,同时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表纸,迎风一抖,便要贴上阵眼。

只消这阵眼贴上,陷入阵中之人未得禳解,再不能脱身。当初李世民与王世充相敌,王世充手下法师伽罗婆帝以咒术刺杀李世民,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正是以六道圆轮大法迎战,困住伽罗婆帝元神,使得李世民三魂七魄不散。伽罗婆帝号称“咒圣师”,功力实在李袁二人之上,却因破不了六道圆轮大法,最终被困得油枯灯烬。余七就算再厉害,绝不能厉害过当年的伽罗婆帝去。

他们正要将黄表纸贴上,边上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军忽然惊呼一声,却是一个身影拔地而起,冲起足有三丈许。李淳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也不禁咋舌,失声道:“好本领!”余七向他求教时,他也知道余七轻功不弱,却万万料不到竟然已修到如此境界。

此时余七已冲出,催动六道圆轮大法已是无用。李淳风与袁天罡正待追出去,李世民忽然喝道:“且慢!布阵!”他二人一怔,但李世民既然如此说了,他们手一动,已将两道符贴到阵眼上。

承乾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道:“爹,为什么不追?那人要逃了!”余七在瓦面上跃动极快,只不过一瞬,又翻过大殿屋顶,消失在檐角处了。李世民冷笑一声,道:“这人脚步虚浮,绝非方才之人,他逃不了的。”

李淳风恍然大悟,心道:“惭愧。”他方才见人一冲三丈,震惊之下,全然不曾想别的。现在想想方才那人逃走之势,虽然也极快,但与行刺时的形如鬼魅已大大不如。衣着身形一般,但多半已是另一个人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李世民来此,会昌寺里里外外都已布下兵丁,多半是守在寺外的士兵擒住了逃跑之人。只不过片刻,门口有人直冲进来。

这是个军官,身材高大,右手中提着两根钢锏,左手中还提着一个人。一对钢锏有三四十斤重,加上一个人,这人却如提灯草,恍若无物,脚下也快极,虽然不似李淳风那般动若飘风,但每一步都沉重稳健,快捷非常。

到了李世民跟前,这人将左手那人往地上一扔,行了一礼。李世民对旁人都不假颜色,唯独对此人,居然还了一礼,道:“如何?”

这人道:“陛下,这妖物已被臣击破,确是出自南昭郡王府,请陛下过目。”他转身又走了出去,连正眼都不看旁人。承乾怒道:“什么人胆敢如此无礼!”右手已伸到左手大袖中,李世民喝道:“承乾,不要无礼,那是秦将军!”他看了看这军官扔在地上的那人,忽然动容道:“原来用了呼影!”

承乾脑子里“嗡”的一下,背后已是冷汗直冒。他万万想不到父亲嘴里居然说出“呼影”二字。呼影是极机密的事,李元昌自祆庙外的翁仲中找到此物,原也是机缘巧合,而且不知呼影的秘密只道那是些人偶零件而已。承乾只是听李元昌说过呼影有神异之处,到底哪些神异,李元昌说得不明不白,他也听得莫名其妙。只是父亲原来也知道呼影之事,承乾险些便要问他是哪里听来的。好在他总算不是呆子,这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没说出来,心中却是狐疑不定,不知父亲到底知道多少。

袁天罡看了看,道:“是个傀儡!陛下,余七果然没走。”他对李世民本就敬之若神明,此时更是五体投地。呼影是波斯傀儡门的绝顶之作,据说此道高手可以如影随形,心念一动便能让呼影幻成所想之人,低手也能让呼影与人相触便能幻成此人。袁天罡听得这种传闻便觉那也过于神乎其神了,如果真有这等事,用来行刺,还有谁能逃得了?但方才见这傀儡飞起,活脱脱正是个余七,若不是陛下目光如炬,自己和李淳风都要上了这个大当。真正的剌客仍在寺中,自己和李淳风没去追那傀儡还好,一旦追出去,刺客二番行刺,那还有谁能阻挡?他心念一转,已想到方才实是险些就上了大当,身上又冒出了一身冷汗。

当发现余七行刺时,袁天罡第一次出了一身冷汗。余七是南昭郡王李玄通手下第一大将,此人行刺陛下,定是受到李玄通指使。此事若是属实,必会引起一场大乱,袁天罡和李淳风其实都希望那余七是旁人假扮的。可是这呼影一出现,让他们这个希望也破灭了。呼影的神奇,还不在于能变幻成任何人的形象,这种傀儡已是超越了傀儡的境界,变成了谁,这傀儡的本事就仅比本体略逊一筹而已。现在的长安,余七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李淳风与他甚是相知,更知道此人本领已到了极高层次,纵然太子手下的奇才异能之士更多,论单打独斗却仍是余七最强。余七这等人,一般人怎能用呼影碰得到他?这呼影是余七模样,就证明了此次行刺必是李玄通主使。李玄通是郡王,出了这事,说不定又要成第二个玄武门之变。他越想越惊,看了看李淳风,却见李淳风眼中已有些忧色。

李世民却没有他们那样多虑,看了眼大殿道:“李先生,袁先生,你们随我进殿中看看吧。”

此时大殿已被六道圆轮大法困住,旁人入内,唯有袁天罡与李淳风领路,才不会受困。李世民举步要向大殿走去,见高阳公主也要跟自己进去,道:“止儿,你在这里等等吧,别进去了。”

高阳公主抬头看着李世民,眼中带着一丝忧伤,低低道:“阿爹,那你快些出来。”

李世民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有李先生与袁先生在侧,不会有事的。”他看了看站在身边、眼神闪烁不定的承乾,心里忽地有些酸涩。

这许多子女中,真个关心我的又有几个?

他厉声喝道:“承乾!”

承乾仍在想着心事,被喝声一惊,一下跪倒在地,道:“儿臣在。”虽然现在是在会昌寺中,父亲也说过不必如朝中之礼,但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仍是一下跪倒。

李世民道:“承乾,我命你前去收缴李玄通元从军兵符,将其拘押!”

承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遵命!”这一句回答倒是又响又亮,忽地站起,学突厥人的样子将扎在脑后的一堆辫子也甩了起来,当真神采飞扬。他转身刚要向寺外走去,马上又指着地上的傀儡,道:“来人,将这个收拾了带走。”

呼影被那持锏军官打了一锏,装配的关节之类尽皆碎裂,已站不起来,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物而已。边上有人将呼影用块布包了起来,承乾一把抓过,几个亲随军官跟着他走了出去,全然不睬仍站在一边的高阳公主。

他是长孙皇后嫡出,而高阳公主只是庶出。在他眼里,高阳公主原本也与那些宫娥彩女没什么两样。

※※※

大殿中,僧侣们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这早课原本也早该结束了,今日因为陛下前来,一直拖到现在不曾散。

见李世民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住持通浩进来,向前施礼道:“陛下,老衲失敬了。”

李世民笑了笑,道:“沙门不敬王,大师不必多礼。”

僧人见帝王,本不行跪拜礼,东晋时车骑将军庾冰始称沙门亦当敬王,自此后屡有争执,以至于宋大明六年诏有司参议令僧人跪拜帝王,不过此令数年后即废,沙门仍以不敬王为常。李世民也不拘泥这等小节,道:“诸位大师请鱼贯而出,通浩大师,请你查看有无面生之人。”

通浩忽地面有难色,道:“老衲老眼昏花,这个……只怕会看错了。”他在寺中已有数十年,当了住持后也少有走动,如果会昌寺果有僧人三百余,他确实已认不全了。

李世民道:“大师想必有些人不认得吧?那有谁是全都认得的?”

通浩见李世民话中有通融之意,这才吁了口气,道:“禀陛下,敝寺中有位沙门辩机,他是人人都认得的。辩机,过来。”辩机虽然年轻,但聪明绝顶,通浩向来倚若干城。

辩机听得,走了过来,行了一礼道:“贫僧辩机,见过陛下。”

李世民看了一眼辩机,心中暗暗喝彩,心道:“这和尚丰神俊朗,当真不凡。”他道:“辩机,你认得寺中所有人么?”

辩机道:“本寺三百十一人,贫僧个个认得。”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有劳辩机大师了。”

他背起手,站到一边,道:“请各位大师退出大殿。”

僧众虽众,但辩机大有经济之才,一个个查点后出寺,走得甚快。待走了一半,李世民低声道:“共有几人?”

袁天里道:“陛下,已出大殿者一百六十二人,殿中尚有一百五十人。”

一百六十二加一百五十,那是三百一十二了。这等数字小孩也会算,与辩机所说的“三百十一”之数恰多了一人,那刺客果然隐身在僧众之中。袁天罡与李淳风更是佩服,方才他们若是贸然冲出去追赶,这刺客便能脱身了。

李世民忽地走上一步,拣了个空蒲团坐下,道:“袁先生,请诸位大师先回去一下吧。”

袁天罡见坐在李世民对面的是个老僧,身形佝偻,面目瘦削,实在不像余七,心中诧异,但也不敢多说。向通浩说了,重又站到李世民身后。李世民无动于衷,仍是坐着。

等大殿中的僧侣都退了出去,殿上登时变得寂静阴暗,只有几点烛火忽明忽暗。李世民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僧,沉声道:“髯兄,别来无恙。”

※※※

“秦真人,查出来了么?”

秦英看着面前那堆碎片,捻了捻胡须,道:“殿下,这东西怎么这么破法?”

承乾道:“被你那本家打了一锏。秦真人,能不能找到控制这东西的人?”

秦英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道:“殿下放心,此人已在贫道掌中。”他虽是个道士,但眼里却带着残忍之意,喃喃道:“他杀我两个弟子,我要杀他两次。”

承乾急道:“秦真人,你杀他几次我不管,但先要让我问明白了再说。”

李元昌虽然已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张三郎,不再插手,但承乾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昨日情急之下,调度秦英两个弟子前去追击,结果那两人竟然不明不白失踪。张三郎死活原也不在他心中,但那明月奴,先前花了大力气总算擒到手中,怎么都不能再放她走。会昌寺中张三郎已被李淳风、袁天罡二人封住,实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捉拿李玄通固然重要,但捉回明月奴来,却是更加重要。

秦英点了点头,道:“是,殿下,遵命。”

七叔手下的纥干承基和弥光都已归顺了自己,那个胆敢追随张三郎的尹道法已被自己命纥干承基出手诛杀。张三郎让尹道法做自己的接应,七叔不敢对付张三郎,张三郎却被自己摆了一道,现在定然被困在了会昌寺。让他与父亲手下的袁天罡与李淳风恶斗去吧,不论谁胜谁负,都是自己得利。等捉到了明月奴,把这呼影修复,就算七叔又如何。想到此处,承乾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智谋越发钦佩,只恨不能身外化身,自己对自己大大赞誉一番方能过瘾。

※※※

当呼影中了一锏时,明月奴也似被当胸打了一锏。她虽是坐着,仍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口血直喷出口。

此处离会昌寺尚有两条街,张三郎在寺中以余七形相行剌,然后让呼影逃出。呼影能变得与人一般无二,不是极仔细察看,根本看不出那只是个傀儡,外面又有尹道法接应,定然不会被追上。呼影威力虽大,施法时却与施法人神魂合一,她的呼影三法只会两种,又是辗转学得,原本就不算精湛,此时还是第一次,呼影受伤,自己登时也受了伤。

张三郎在会昌寺中出了乱子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张三郎自己一定也陷入困境,因此无法接应呼影,那个尹道法只怕更已被干掉了。

张三郎定计时,她也觉得此计天衣无缝。以张三郎的本领,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没想到实际施行还是出了乱子。看来,张三郎仍是把对手看得太简单了。

明月奴想着,伸手想要撑起来。但双臂一撑地,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半分力量。那军官一锏虽然只是打在呼影身上,她却未能及时脱开,一半力道都加在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坐在屋角的石龙师,低低道:“石……石龙师,快过来!”

石龙师向来对师傅这个幼女极其尊崇,事事不敢违背。若是往常,早就飞跑过来扶住她了。自己不会移形换影,呼影只能借与旁人接触方能变幻,因此昨日张三郎借口讨还石龙师,先让呼影变成自己,引出了余七后再将呼影变成余七。石龙师被索回后总是表情呆滞,泥雕一般坐着,张三郎说他定然中了魇魔法,只消办成此事,他会帮自己解开石龙师所中咒法,现在石龙师却仍是动都不动。

只能靠自己了。明月奴咬了咬牙,用尽力气,总算撑了起来。但仅仅这般一个动作,便已让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她坐起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痕,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这般用尽力气方才坐起,想要离开,却已不可能了。石龙师也根本不对劲,如果张三郎回不来,自己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她定了定神,正想再唤一声石龙师,看他是不是尚有神智,却听得外面有人道:“殿下,正是此处。”

这是个老者的声音。这声音刚落,一个少年人高声道:“张师政,你上去看看!”

这正是在李元昌府中见到的那少年的声音!明月奴的心一下抽紧了。张三郎将自己带出李元昌府中,李元昌虽然不愿,也已服输,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会找上门来。如果自己身上无伤,尚可以傀儡术周旋一番,伺机脱身,但此时有伤在身,站都站不起来了。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定是那张师政拾级而上。张师政仍有忌惮,走得极是稳重,但这楼梯一共不过几十级,就算张师政走得再慢,也是转眼就到,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突然,坐在墙角的石龙师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明月奴一喜,正待让石龙师过来,但心马上又沉了下去。石龙师的目光分明并不是看着自己,而且这目光极是陌生,也完全不是自己认识的石龙师了,甚至,眼前这石龙师似乎比敌人更危险。

真的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么?明月奴嘴角倒浮起一丝笑意。

正当万念俱灰时,一扇窗忽地打开了。明月奴看去,却不见有人。正在诧异,身子一轻,有人揽住她的腰,还不知所以,她的身体已平平升起,轻轻落到房梁之上。明月奴大吃一惊,定睛看去,眼前是一个少年清秀俊美的脸。

正是明崇俨。

明崇俨左手揽着她,右手在房梁上画了几道。见明月奴想要说话,他将手指按到嘴唇上,也不说话。

这时,楼板一声响,张师政终于走了上来。

※※※

老僧没说什么,仍是默默地坐着。李世民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之约,今日始践,髯兄不免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