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法术。他苦笑着,但这已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了。此时他右臂臂骨被拧得全然粉碎,胸口也已被击得塌陷,只是仍然直直地站立,死都不肯倒下。

那个女子见他居然还不倒,眼中却也露出一丝诧异。她伸手向他身前一拂,看似轻微,但这男人的身体却直飞出去足有五六尺远。她正要进去,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萧姑娘。”

那是韦灵符的声音。韦灵符一手揽着阿心,左手却提了一具女子的尸体。他大踏步走过来,将那具尸体往男子身边一扔,道:“多谢萧姑娘援手。”

女子看了看他手上的阿心,微笑道:“这便是称心儿么?怪不得太子殿下爱她如珍宝。”

韦灵符叹了口气,道:“是,还望萧姑娘能替贫道遮掩则个。”阿心被人擒去,他哪里敢向太子禀报。权衡之下,只得去向萧氏兄妹求援。萧氏兄妹是他夙识,也有些交情,应该不会向太子露出口风。这女子法术精奇,果然一下便找到阿心的下落。方才那个丑脸女子趁男子在与她相持,带着阿心想从后门逃走,正被韦灵符堵了个正着。

女子点了点头,道:“韦道长客气。”她眼里仍是似笑非笑,看着地上这两具尸体,道:“这两人又是谁了?”

韦灵符道:“他们是当初李玄通手下的渭水双鱼。李玄通是殿下擒来的,想必要为家主复仇,没想到这二人倒有豫让专诸之风。”他看了看阿心,道:“萧姑娘,大恩容贫道日后相报。”现在阿心总算找回来了,只是天也晚了,万一太子殿下找阿心的话,那这事便要穿帮,他哪里还有心与这女子闲聊,只想着早点送阿心回去。

女子笑了笑,道:“韦道长请便。”

韦灵符心急火燎,抱着阿心便走了出去。那女子看了看周围,却没有离开。

韦灵符当局者迷,显然并没有看破此事蹊跷。韦灵符与他兄妹相识甚久,他的本领这女子也清楚。这渭水双鱼纵然有心为李玄通报仇,但以他们的本领,哪里有能在韦灵符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将人擒走的道理。

一定另有其人。其实,在韦灵符向她说起阿心失踪时的情形,她就已经猜到了是谁下的手。渭水双鱼根本不是韦灵符的对手,能在韦灵符全力施为下还能带人远遁的,其实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会做这事的,只有那个自己一心要寻找,却一直找不到的人。所以韦灵符还以为是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其实倒是自己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才对。

余七,就等你自投罗网了。

女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抬起头,看着在云层后的月亮。月色如冰,寒意彻骨,映得天地间如非人世。

※※※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一旁的辩机见他醒过来,忙停止了诵经,端过一杯水道:“崇俨,你怎么样了?”

明崇俨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裴街使送你过来的。”

“守约?”

明崇俨揉了揉太阳穴,只觉脑子里又是一片乱。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哪里却全然忘了。他道:“守约人呢?”

“他送你来后就走了。”辩机脸上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有关切之意。他道:“他还留下一句话。”

“什么?”

辩机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到此为止,他要你不要追究。”

明崇俨呆了呆。这时大堂上响起了几声钟声,辩机站起身道:“崇俨,我要去做早课了,你先坐吧。烦恼闇惑,结缚行人。一旦放下,云淡天高。”

“烦恼闇惑,结缚行人”八字,乃是隋时净影寺僧慧远所撰《大乘义章》中一句。慧远俗姓李氏,敦煌人氏,十三岁出家。承光二年,北周武帝灭佛,慧远以死相抗。后隋受周禅,慧远于杨都创净影寺,再兴佛教。因为晋时亦有名僧慧远,故佛门称其为小远。所撰《大乘义章》,后人谓之“佛法之纲要于此尽”,亦是一代高僧。辩机见他醒过来仍是心神恍惚,生怕他因此走火入魔,便以此语开解。明崇俨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师。”

辩机掩上门出去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僧众们早课的诵经声。听着那些念诵之声,明崇俨只觉心境渐渐平息下来。他看着桌上的茶壶,默默地坐着。

那句话如果不是裴行俭说的,就颇有威胁之意。但他也知道裴行俭心性忠厚,绝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生怕自己会卷进去。

他正在低头沉吟不语,门忽然被一下推开。这样子风风火火进来的,除了高仲舒自然不会有旁人了。明崇俨也被吓了一跳,抬头正待说一句,可一见高仲舒的样子,又吃了一惊。高仲舒平时一直很注重修饰,此时却面如土色,身上衣服也又皱又脏,便如一个市井游民。他呆了呆,道:“讷言,出什么事了?”

高仲舒一见明崇俨,嘴唇动了动,干笑道:“没什么事。”

他这副样子,说没事,自是鬼都不信。明崇俨却知道高仲舒肚里藏不住话,只消再过片刻,定然会说的,便倒了杯茶道:“没事就喝杯茶吧。”

高仲舒一屁股坐下来,也不分冷热,张口把一杯茶喝了下去。喝茶时,他的嘴唇也直哆嗦。明崇俨看得好笑,道:“讷言,你又见了什么鬼了?”

高仲舒忽地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道:“这里还有人么?”

高仲舒有话,向来是听者越多越好,还从来没有这样子鬼鬼祟祟过。明崇俨有些不快,道:“是不是在那大秦寺里又见到什么姑娘了?”上一次高仲舒慌慌张张进来,说是在一个什么醉刘居与一个叫阿心的姑娘幽会,结果碰上了鬼怪。这一次与那一次如出一撤,明崇俨故有此问。哪知高仲舒嘴唇又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噤声!噤声!”

明崇俨见他慌成这样子,心中一动,道:“你等一等。”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表纸来,取出朱砂笔画了道符,贴在门框上,道:“你说吧,现在旁人想听都听不到了。”

高仲舒这才松了口气,道:“真的么?”他站起身到门边听了听,这才回来坐下,欠过身道:“崇俨,昨天我去大秦寺了。”

“你说过了。”

高仲舒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大秦寺的事说了。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记得阿心的手一碰他,他便失去知觉。明崇俨一开始只是微笑着无可无不可地听,待说到这儿,他忽然动容道:“这是魅术啊!”

高仲舒张大了嘴,道:“又是这个么?难道……难道又是苏合功那小子?”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他和你难道有什么生死大恨?”苏合功是高仲舒在弘文馆的同学,平时两个人也颇为投机,常开玩笑,但这魅术已经显然不是玩笑了。他道:“后来呢?”

高仲舒已说发了性,只是接下去便是在那地窖里了。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嘴唇却已失了血色。等他说到地窖中那个女子,明崇俨浑身一震,道:“是不是一个身上穿得很少,长得极美的女子?”

高仲舒眼睛发直,道:“你……你也在边上?”

明崇俨只觉脊背后冷汗直淌下来。这个女子在他记忆中一直纠缠不休,现在她终于要浮出水面来了。他一把抓住高仲舒的手臂,道:“真是此人?这人在哪里?”

高仲舒被他抓得龇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好痛好痛!你轻点!”明崇俨这才松开了他,道:“讷言,快说,你在哪里见到这人的?”

高仲舒吸了两口气,道:“你也抓得太重了吧,明兄。”

明崇俨道:“讷言,你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向来温文尔雅,但此时目光灼灼,颇显异样。高仲舒抚了两下手臂,这才道:“那个女子倒不是这个,身上衣服很多,长得也丑得要命。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他一来便在我身上一点,我就动弹不得了,只是他们笨得紧,居然就当我不在了一般说了一通,其实我还能看到他们,他们说的我也全都听得到。”

明崇俨哼了一声。那男人显然是点了他的穴道,却不知高仲舒发髻中被明崇俨放了一道清心咒,被点中穴道后无非动弹不得,耳目却一如寻常。他也不去多说,道:“他们说什么?”

高仲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恐惧,道:“他们说了一通很古怪的话,说什么太子中了余七的什么炼魂术,还有什么‘肉傀儡’,说炼魂术与肉傀儡相配,才会全然移魂。但当初南昭王爷没弄到肉傀儡,就只是五五开云云。”

他正在说着,明崇俨却低低呻吟了一声。高仲舒吃了一惊,道:“明兄,你怎么样了?”

“没事,你说吧。后来如何?”

高仲舒说发了性,让他闭嘴都闭不上了,道:“他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太子只有一半’。哈,人只有一半,那叫什么话。”高仲舒当然只当那是奇谈,但明崇俨心中却如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他曾听明月奴说过,李玄通找上她,是为了得到她的肉傀儡。当时明月奴也不说肉傀儡有何奇异,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但炼魂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师父跟他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称“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则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左道术士拘人三魂七魄,可以将人变为行尸走肉,而这炼魂术正是将游离的三魂七魄炼成。如今听高仲舒这样一说,他恍然大悟,所谓肉傀儡,定然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驱走后的肉身,配以炼魂术,实际上就是让某个人起死回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躯壳。没有肉傀儡的话,这个肉身本身的三魂七魄不曾驱除,便等如“只有一半”了。

原来如此!

明崇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李玄通炼的到底是什么人的魂魄?说太子只有一半,那么太子已经中了炼魂术,这另一半究竟是什么人?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天地似乎都将反转,蓦地想起了当初听虬髯客说过的一句话。

那一次虬髯客张三郎擒住他后,明月奴求情,又放了他。临走时说道:“大唐天下,不知将沦于谁手。”那时只以为是张三郎失机后说的解嘲泄愤之语。但当时张三郎说这话时,脸上却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之意。

也许,张三郎知道这个巨大的阴谋吧。现在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但这个阴谋显然并没有结束,依然继续下去了。他看了看高仲舒,高仲舒还一点都没想到自己其实已经窥探到这个可怕的秘密,仍在不绝口地说着。说了一大通,此时他心气已平和了许多,渐渐也有了平常眉飞色舞的劲头,道:“他们正在说着,这时那男人忽然说有人来了,便走了出去。只一会儿,那女子也带了阿心出去,只把我扔在那地窖里。那时我可吓呆了,地窖里黑漆漆一片,我心想不知要怎么死,过了好一阵,才突然觉得身上能动了。我慌忙要出去,刚走到地窖门口,忽然听得外面响了两三声,很闷,像是打一面破鼓。我暗叫苦也,此番性命难保!”

他说得性起,满嘴也已是说书人的口吻。明崇俨也不在意,道:“你看见什么了么?”

高仲舒眼睛一下睁得圆圆的,道:“我从门缝里往外一张,却见外面有一个人!”他把身子又向前欠了欠,低低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很美,穿得很少的女子!”

明崇俨像被蛇咬了一口,道:“真是她?”

“是她。”高仲舒眼神中一阵迷茫,“她在跳舞,好像是这样。”说着伸出双手,拇指和食指分开,其余三指握成拳,左右分开,虎口遥遥相对做了个手势。明崇俨道:“这是拂梅手。一定还有旁人,你见了么?”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那女子是站在门口的,那人一定在外面,我看不到。那时也没有风,但她的衣服却像是被吹起来一样呼地飘起,又动了两下,每动一下就发出那种打破鼓的声音。而她也一进一退,进一步又退一步,退一步再进一步,一连进退了两三次,仍是站在门口不让开。”

高仲舒越说越是啰唆,但明崇俨却似听得入迷了,道:“后来呢?”

“那女子忽然道:‘余七先生,虽然伤了你两个手下,不过我与你有话要说,两下住手可好?’她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又软又糯又甜。”明崇俨急不可耐,道:“别说这些,那余七说什么了没有?”

高仲舒摇了摇头,道:“反正我没听到。那女子像是听到什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起来,说:‘她并不是第九个,已经被韦灵符带回去了。’”

明崇俨身子一震,道:“是说那阿心么?什么叫‘不是第九个’?”

高仲舒道:“我也不知道,阿心跟我说她是跟一个韦道长出来的,想必是说她。后来那女子忽然就不见了。我又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这才壮起胆子出来。一出来,却见外面一如平常,那个丑脸女子和男人也不见踪影,我便赶紧逃了出来,在一个小客栈里窝了一晚,一早就赶紧过来了。”

明崇俨长舒一口气,道:“讷言,你可真是洪福齐天。”

高仲舒与阿心自是那个余七擒去的。只是阴差阳错,余七只道两人都已被解救走,而那女子多半并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高仲舒,居然让他全身而退,这等运气实在是好得不像话。高仲舒也长舒一口气,道:“我得去跟守约说一声。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居然会有这等妖人横行,真是天晓得。”

明崇俨肃容道:“讷言,如果你还想活的话,不要多嘴。”

高仲舒诧道:“为什么不能说?”

“事涉妖魅,裴兄牵扯到此事,你会害死他的。”

高仲舒吓了一跳,赶紧闭上了嘴。若是说他自己有性命之忧,高仲舒也不会多害怕,但说到会害裴行俭,他却怕了。明崇俨却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阿心姑娘?”

高仲舒脸上却显出一副悲愤之色,道:“罢了。明兄,阿心其实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啊,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哪里还敢念念不忘。”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呆呆地看着,眼里已有泪花闪烁。明崇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恻然,道:“那你也别去多想了。她还送你这半块玉佩么?说不定你也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破镜重圆便是当时艳传的一件逸事。说的是当初南陈乐昌公主国破之时,与夫婿徐德言失散,成为隋朝越国公杨素的侍妾。分手时二人以一面铜镜裂为两半,相约日后重见。后来徐德言成为杨素幕僚,与乐昌公主相见,结果杨素大发慈悲,让他夫妇复合。此事距今也没多少年,依然流播人口。高仲舒听明崇俨这样一说,眼里又有些神采,但转瞬即逝,道:“太子也不是杨素,没这天了。”

明崇俨也没别的话好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那还是忘了吧。好好睡一觉,以后早点回家,别乱逛。”

高仲舒叹道:“唉,也只有这样了。她的小名原来叫小狐狸啊,多好的名字。”他全然沉浸在感伤中,一点也没发现边上明崇俨目瞪口呆的样子。

※※※

承乾伸展了一下手臂,睁开眼。阳光照进来,正映在他眼皮上,让他感到有点痒。他搔了搔,伸手向边上一揽,却揽了个空。他半坐起来,笑骂道:“小浪蹄子,快过来,还早呢,再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