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茜迟疑了一下,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刚才是因为什么?”

  这一回,李茜不说话了。

  

  赵云澜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这个叫李茜的女生眼下有一抹浓重明显的青色,目光无神,眼睛里都是血色,印堂发黑,从头到尾都是一身的倒霉相。

  

  沈巍忽然问:“外语学院对文科通选课学分要求很高,你上过我的课吗?”

  李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巍说话也像讲课,声音低沉悦耳,语速不快不慢,他叹了口气,沉声说:“生死是大事,我记得我上课时跟你们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可以让人为之赴死。一个是为了家国而死,那是为了成全忠孝,一个是为了知己而死,那是为了成全自己,除此以外,哪一种轻生都是懦夫行径,你懂不懂?”

  

  “我……”李茜的声音颤了一下,她飞快地定了定神,抿了抿嘴唇,“对不起,沈教授,我真的……真的就是一时冲动,没有考虑清楚,脑子一热就上去了,还差点连累……”

  她看了看赵云澜,又重新低下头去。

  

  尽管赵处长得很帅,表情看起来也十分和颜悦色,但李茜依然莫名地有点怕他,对上他的眼神,她下意识地往沈巍身边瑟缩了一下。

  

  赵云澜摸出一根烟点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也不知道怎么了?小同学,我只听说过冲动杀人的,还真很少见着冲动起来杀自己的,你这话听起来就跟你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附身”两个字一出口,李茜的脸色立刻变得雪白。

  

  赵云澜不肯放过她:“你怕什么?说真的,在楼顶上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李茜干笑了一声:“就……楼顶呗,能看见什么?”

  

  “我可看见了。”赵云澜目光转向前方,慢悠悠地吐出口烟,“你往下跳的时候,我看见楼顶上有好多人,都看着你在笑。”

  李茜抱住自己的胳膊肘,浑身哆嗦了起来,死死地咬住了牙关,走近了,都能听见她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赵云澜打量了她一会,弹了弹伸长的烟灰,伸手一推她的肩膀:“好了,进去吧,校医院到了。”

  

  赵云澜跟校医院门口的值班老师打了声招呼,就把李茜交给了沈巍,自己叼着烟站在了门口。

  

  龙城大学的校医院门口有一条人工凿出来的小河,上面架着一段小桥,赵云澜懒洋洋地趴在木头栏杆上,慢吞吞地往自己的手表上喷了一口烟,白烟很快散去,他的表盘中间凝出了一层浅浅的白雾,一个老人的脸在里面若隐若现,似乎透过表盘与他对视。

  

  “老猫说得不是没道理,没过头七的新死鬼。”赵云澜挑挑眉,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能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在明鉴上,即使生前是居委会的红袖箍都没有这么勇猛吧?老大妈,您是哪一方神圣呢?”

  

  身后响起脚步声,赵云澜伸手在表盘上轻轻一抹,上面的人影立刻就消失了,他不慌不忙地吐出含在嘴里的烟圈,转过身,就看见沈巍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过来。

  

  沈巍把放着湿巾和药的小盘子放在一边,垂着眼,不由分说地拉过他蹭伤的胳膊,细心地卷起了他的袖子,拿起小托盘里的蒸馏水。

  

  赵云澜赶紧说:“别麻烦,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来?”沈巍低着头,先把他的伤口用蒸馏水冲干净,再用卫生棉球一点一点地擦净,捧着他的胳膊好像捧着个一碰就破的宝贝,“要是我手重了你说一声。”

  

  赵云澜有点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其实用自来水冲一下就好了。”

  沈巍眼皮也没抬:“天这么热,不弄干净,感染了怎么办?”

  

  沈巍的睫毛很长,低着头的时候显得眉清目秀,眼皮的形状清晰得好像画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戴着眼镜遮挡了许多,乍一看并不打眼,非得仔细打量,才能发现他的赏心悦目。

  赵云澜那颗没节操的心轻轻地痒了一下。

  

  赵云澜一直觉得自己不算“同”,只能说审美范围比一般人宽广了一些,也比一般人更不要脸一些——漂亮男人和漂亮女人都能引起他的兴趣。

  好在他虽然生冷不忌,但是人品还算马马虎虎地过得去,虽然不挑嘴,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有一个算一个,一段时间里绝对只有一个人,绝对不拈三惹四,是个好聚好散的模范情人。

  

  不过此时距离他结束上一段关系,已经过了小半年的时间,沈老师又是这么一个对他胃口的类型,赵云澜心思不可避免地浮动了片刻。

  是直接下手,还是放过?

  

  沈巍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他很认真”的人。

  

  赵云澜非常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工作非主流不说,每天还有没完没了的应酬等着他,在外面花天酒地,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可谓是开名车,住狗窝。他不是什么能沉下心来,好好经营一段感情的良配,找个小幺蛾子无牵无挂地玩玩也就算了,估计许不起人家天长地久。最好少去招惹这种良家的好人,不过……

  

  沈巍看起来好像对自己有点意思,这么优质的人,平白放过了,赵云澜又觉得有点可惜。

  

  沈巍把赵云澜的胳膊弄干净了,又上了药,还企图用纱布给他裹上,不过这个被赵处坚定地制止了。

  “就蹭破点皮,大热天的哪有因为这个裹纱布的,胳膊一露出来别人还得以为我是木乃伊呢。”赵云澜掐了烟,动作自然地揽住沈巍的后背,“我打算进去看看那姑娘,一起来吧?”

  

  沈巍随着他的动作立刻僵硬成了一块石头,踉踉跄跄地被他带了两步,从脖子到耳朵尖都红了,然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赵云澜怀里挣脱出来,佯装镇定地拉了拉自己的衬衫。

  

  “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赵云澜先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还没等沈巍缓过口气来,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沈老师以前是在哪见过我么?”

  

8

8、第八章 轮回晷 七 ...

  沈巍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脑子里顿时一空,他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几乎是愣愣地看着赵云澜,半晌转不开目光。

  

  沈巍自己也知道,他今天实在失态太多了……他本不该见到赵云澜。

  

  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人过奈何桥,饮忘川水,过三善三恶的进轮回门,灵魂给洗涤得赤条条空荡荡,又能记得什么?

  沈巍看着对方英俊的脸,极具穿透力的眼神,很想抬手摸摸他的脸,隔着经年冷却的时光,哪怕再次碰到一点对方皮肤的温度……

  

  过了不知多久,沈巍才嗓音有些干涩地说:“我见过你。”

  

  赵云澜等着听他说完。

  

  在我心里,无数次。我不敢见你,却知道你的每一件事……沈巍几乎有种冲动把这话脱口而出,然而最后,他艰难地说出口的却是:“在你们处理过的一桩案子里。”

  

  “哪次?”赵云澜有些意外的问。

  

  沈巍的话变得流利了一点,大概第一句谎言说出来之后,之后就再没有顾忌了:“万青桥附近的双子大楼连续发生十二次跳楼的时候,大概五六年前吧,那时候我临近毕业,刚搬出学校,正在那附近找房子租,当时双子大楼因为命案而生意萧条,所以住宿费比较便宜,我就是那时候还敢住在里面的几个人之一。”

  

  赵云澜皱着眉想了一会:“我确定没在现场见过你。”

  “你没看见我,但我正好住在顶层,看见过你,我还看见……”沈巍停顿了一下,适时地露出一点想起了某件不可思议的事的表情,“我还看见你从顶层的一个房间里抓出了一个黑影,塞进了瓶子里,然后不知对谁说‘犯罪嫌疑人已经抓获,诸位可以收工了’。”

  

  赵云澜吃了一惊:“你当时不但住了,还住顶层?胆子够肥的。”

  

  沈巍低下头:“你可以去查住宿记录,我说得是真的。”

  他说得当然是真的,他当时确实在双子大厦,却只是因为想偷偷地看一眼某人,不是什么找房子这种愚蠢的理由,这个谎九真一假,却说得他几乎心力交瘁。

  

  不过好在赵云澜看起来是接受了,他甚至还有些感慨地开玩笑:“工作疏忽,实在是我们的工作疏忽,按规矩应该消除与本案不相干的群众的记忆的,可是我居然没发现你……对了,当时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之后整个构架在唯物主义上的三观都崩溃了?”

  

  沈巍艰难地应和着他笑了一下,没答话。

  也不知道赵云澜究竟信了几分,反正他是没有再追究。

  

  他们俩一起走进校医院的时候,就看见李茜正靠在有窗的那面墙上坐着,正捧着校医给她倒得一杯热糖水。

  她恰好坐在了背光的地方,表情显得愈加阴郁。

  

  赵云澜抬手敲了敲门,李茜一激灵,惶惶然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这才慢慢地松了口气。

  

  赵云澜瞥了一眼自己的表,表盘中间依然倒映着那个老人的影子,表针却没有变红——太奇怪了,这新死鬼的生气似乎变强了。

  

  生人身上出现死气是要吹灯拔蜡了,可死人身上出现活气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快投胎了?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大马金刀地往李茜对面的病床上一坐:“同学,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李茜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既然沈老师明示了他知道自己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赵云澜也就不避讳沈巍还在场,直白地开口问:“最近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能看见某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李茜没来得及说话,直接用一个惊恐万分的表情回答了他。

  

  “我明白了。”赵云澜盯着她双眉中间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研究了一阵,又说,“可是我看你天眼没开,理论上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之所以沾上这些东西,到底是因为天生八字太轻,还是动过不该动的东西?”

  

  李茜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手指绞得关节惨白。

  “哦?看来是后者了,告诉我,你动过什么?”赵云澜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