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以开车为由拒绝了酒水,看着赵云澜喝了一杯下去,这才又催促说:“我们是不是该告辞了。”

  

  赵云澜点了点头,刚要站起来。

  就听众妖中突然起了一阵喧哗。

  

  赵云澜侧耳问:“怎么了?”

  沈巍往高台上看了一眼:“那条蛇把一个半妖推到了台上,半妖身上妖气外露,黑气缭绕,身上有血气,应该是犯了不少事,大概为了免得他被遭天谴连累别人,妖族内部要先拿他开刀吧,他们的老传统了。”

  

  如果郭长城在这里,他会发现,这人正是那天差点被他撞倒的男人。

  赵云澜听了一耳朵,知道是别人的家务事,也就没了兴趣,在蛇四叔宣读这人种种罪状声中,他把胳膊交给沈巍,让他扶着自己往外走去。

  

  在他们快走出去的时候,蛇四叔念完了,宣布:“鸦族半妖,不思正道,多次伤人,有违天理,我等不才,愿清理门户,替天行道……”

  “鸦族”二字让赵云澜和沈巍的脚步同时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门口一个声音陡然打断蛇四叔:“慢着!”

  那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

  

  沈巍一抬手把赵云澜拉到自己身后,目光顿时冷得能掉出冰碴来——只见妖市门口齐刷刷地站了一排身披黑袍、其貌不扬的人,他们个个背负双翼,羽毛漆黑。

  是鸦族。

  

64

64、功德笔 ...

  赵云澜一把攥住沈巍的手腕,即使他瞎,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意在一瞬间几乎化为了实质,凛冽得几乎有些刺骨。

  他听见沈巍的声音不复平时的温文尔雅,那音调压得低低的,一时间竟显得有说不出的阴森,沈巍说:“鸦族竟敢伤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千刀万剐、亡族灭种不足……”

  

  最后几个字近乎带出血气,赵云澜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他,沈巍本能地重重一挣。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赵云澜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小巍!”

  

  沈巍蓦地一僵,骤然不动了,好半晌,才颤声问:“你……你叫我什么?”

  

  “嘘,听我的,别动。”赵云澜闭上眼睛,将被妖市影响得有些模糊的天眼打开,拉着沈巍往后退了些,两人一同隐藏在了群妖里。

  

  沈巍心神大乱,方才一句话明显是说脱了口,让赵云澜瞬间就抓住了那么一条线索——什么叫“忘恩负义”?他和鸦族……不,他和妖族有什么关系?

  赵云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句话:“天降不祥鸦先知。”

  黑鸦一族又是先知了什么?

  

  只听台上蛇四叔口气不变,矜持地冲群鸦点了个头,依然不温不火地说:“我还以为鸦族是不会来了。”

  

  鸦族的长老是个女人,然而这一族中,除却半妖,个个都是小矮子、大鼻子、满脸褶,也看不出个年轻年老,貌美貌丑。

  她的眼睛有点歪斜,好像在看别处,又好像不经意地向赵云澜的方向扫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发出一线内敛的光,随后她把手里的权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一抬手,缚在半妖身上的绳索自动断裂掉了下来,鸦族长老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孩子,你过来。”

  

  蛇四叔双手拢进袖子里,对这一举动静静熟视无睹,并不阻拦,妖市里议论声四起。

  直到半妖快踉踉跄跄、已经快要走下高台的时候,蛇四叔才开口说:“长老要把自己的人带走,我是没话说的,只是鸦族这样做,是想要脱离其他族自成一家么?”

  

  鸦族长老哑声说:“不错!”

  一言既出,四下忽然一片静谧,小妖们面面相觑,迎春也从满架的花藤上露出一个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蛇四叔表情淡淡地看着她:“乌鸦就算再食腐肉,与死人白骨打交道,你们也始终是妖,既不是阴差,也不是鬼仙,长老这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心里可得想好了。”

  

  鸦族长老突然大笑,那声音沙哑而厚重,听不出她喜怒,只仿佛带着亘古以来的悲愤和讥诮,她一字一顿地说:“四爷要是没挺清楚,我不妨再说一次——我黑鸦一族,从此脱离妖族众,自成一家,永不回头,如违此誓,让我天打雷劈。”

  她这句话说完,一挥手,黑压压而来的鸦族又跟着她黑压压而去。

  来去匆匆,竟仿如电光石火,叫人来不及反应,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座中窃窃私语顿时变成了喧哗一片,谁也不知道这唱得是哪一出。

  

  蛇四叔一摆手,旁边拎着锣鼓的小猴子重重地在锣上敲了几下,呵斥住众人的混乱,赵云澜则趁乱把沈巍从妖群里拉了出来,两人快步顺着门口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尽头有一团大雾。

  出了雾气,就是龙城大街小巷的满眼霓虹,夜色渺茫。

  

  一排黑压压的乌鸦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树上,一辆出租车飞快地开过去,多嘴多舌的贫嘴司机对他的乘客说:“您看,那乌鸦也在那开年会呢!”

  黑猫却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脚下的肉垫轻轻地点着地,轻巧地蹿上了墙头,数十只乌鸦同时转过头去看着它,一排排猩红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灯泡。

  

  大庆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并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鸦族长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哑声开口、不客气地说:“有何贵干?”

  

  黑猫保持着停住脚步时那一瞬间的动作,墨绿色的眼珠就像两颗真正的猫眼石,它眼角微挑,光华幽然,猫科动物特有的懒散和优雅在一瞬间被到了极致,几乎能让人忽略它毛球一样的可笑体型。

  

  “有个不情之请。”大庆客客气气地说,“我想问一问长老,几百年前我丢失的铃铛,为什么会在贵族手里?”

  鸦族长老端详着它,冷冷地说:“我黑鸦一族从来报丧不报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这话问得好多余,从何处而来?自然是从一个死人手里。”

  

  大庆的身体紧绷了一瞬。

  过了片刻,黑猫又低低地问:“那人死于何时何地?为了什么?”

  

  鸦族长老尖刻地笑了一声:“死人就是死人,六道轮回,他前生已逝,今生是猪是狗都没准,你管他死于何时何地?”

  

  大庆略微低了头,良久没有说话。

  

  鸦族长老还是看了它一眼,过了一会,又略带不耐烦地说:“山海关外二十里亭,愿意看,你就去看看,别说我老鸦故意瞒着你,死人的铃铛,带着也不嫌晦气。”

  她说完,口中发出呼哨,大群的黑鸦冲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际飞去。

  

  大庆在黑暗里垂下头,原地站了一会,那模样忽然就像是一只落寞的野猫了。

  然后一阵车灯打过来,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消失在了夜色里。

  

  烛龙一个眨眼,便是一昼夜,转眼就到了除夕。

  

  特别调查处的除夕之夜灯火通明,人吃盛宴鬼享香火。

  

  老吴终于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欢雕刻骨头的同事欢聚一堂,高高兴兴地敬了对方一根香——当然,对方用一杯装在骨瓷里的酒回敬了他,老李这人,总是对骨头怀有某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到了后半夜,新年钟声已经响过了,喝多了撒酒疯的人人鬼鬼开始四处乱窜——郭长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完,他又旁若无人地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不知道哪找来的眼镜布,没完没了地擦起自己的工作证,擦着擦着,就滚到了桌底下,睡了个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静祝红和大庆围成了一个麻将桌,别人桌上手边的砝码到了猫桌上,会自动变成小鱼干,大庆面色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赢,因为它的砝码已经快被自己吃光了。

  

  老李不知从哪掏出一根大棒骨,当众跳起了钢管舞,桑赞一把拉起汪徵的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拽进自己怀里,双手托着她的腰高高举起,汪徵笑起来,哼出一段来自遥远时空的小调,与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光明路4号的大门已经被从里面封上了,普通人进不来。

  

  赵云澜被灌过一圈,坐不太稳当,他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一点东西,但是视线模模糊糊,有点像高度近视的状态,尽管他连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却依然身残志坚地眯着眼,把脸贴在桌子上,在大庆身后指手画脚:“碰碰碰!”

  

  大庆用爪子一扒拉:“碰你妈!沈老师,赶紧把这头支嘴驴牵走——四条!”

  祝红:“对不住,胡了。”

  

  赵云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打大庆的脑袋:“你看,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吧!”

  大庆心如刀绞地看着自己的小鱼干被拿走变成了砝码,气得引颈咆哮:“快领走!”

  

  沈巍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抱起赵云澜,轻巧地把他拖起来拉走了,好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来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里,都像随手夹走一本薄薄的旧书。

  

  祝红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沈巍坐在沙发上,让赵云澜枕着他的大腿躺下,伸手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太阳穴,低声说:“闭眼,眼睛还没好,别硬看东西,伤神。”

  赵云澜无比幸福地闭上眼,含含糊糊地说:“再给我温一杯酒吧。”

  

  沈巍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没听见。

  赵云澜就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他发现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发呆。

  

  赵云澜心有九窍,一转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领子,小声说:“干嘛,见公婆紧张?”

  

  沈巍回过神来,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好脾气地没和他计较,只是轻声说:“为人父母的,总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带着我去,连年都不让二老过好,是不是太……”

  赵云澜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自从他恢复视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响,别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见了,但他总是记得那天看见的,潮水一般淹没在不见底的黑暗里的字迹。

  

  赵云澜难得正色,问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这年你要去哪里过?”

  沈巍:“……过不过年的,还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