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道:“道长法力高深,能视鬼魂,但不抓来让它现了形,我等凡夫俗子怎看得到?我当然相信道长异能,但眼见为实,不然难免叫人质疑。”

师夜光支吾不能答,邢如璞为他解围:“若四周有鬼,师道长定能让杨参军眼见为实。但天子脚下,真龙居所,魑魅魍魉莫敢靠近。再加上又有杨参军镇守卫护,哪里还有什么小鬼呢?”

杨昭冷笑道:“既然宫中无鬼,能视鬼者在此有何用?既不敢言陛下贵妃寿数,能知人寿限又有何益?还不如到市集上摆个小摊,看相算命,捉鬼降妖,还能有助于民。”

邢如璞师夜光这才明白此番是巴结错了人,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唯唯诺诺不敢多话。杨昭哼了一声,丢下两人继续巡查去。

武司阶直道自己不该让这两个术士来见杨昭,正愁闷着,忽闻一阵沁鼻馨香,顿时喜上眉梢,心中叫好。

杨昭也闻见了那香气,停下脚步嗅了嗅,诧异道:“武司阶,你可有闻见有荷花香气?”见武司阶点头,又自语:“时下已近深秋,怎还会有荷香?莫非集贤院中此时,还植有莲荷?”

武司阶答道:“非也,此乃心之所至,自然发香。”说着向树丛中一指。只见秀树掩映中,有一影影绰绰的素服人影,正好就枝缝中露出一个侧面,映着树下的细碎日光,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宛若林中仙子。

杨昭眯眼看了半晌,转头问武司阶:“这美人是谁?怎会在此处?”

武司阶一愣,随即讪笑道:“杨参军真会说笑,集贤院中怎会有女子。这位是莲静居士,因修得至纯至净之身,肌肤若水,貌似女子。他多年倚莲而居,吸取莲花灵气,身上自然而发莲荷香气,经年不断。有人因说他是荷花精所化哩。”

至纯至净?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人。杨昭吸一口那莲花清香,感觉它绕在鼻间,沁入心脾,丝丝缕缕地缠在心头,在心尖上若即若离地轻轻绕着拨着,非但不让人心气平静,反而心绪有些浮动起来。肌肤如水,自然发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这位莲静居士,想必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是啊,居士入宫不久,进献灵丹妙药,陛下龙颜大悦,赏赐无数呀!”

莲静居士听到动静,从树丛中探出身来。方才杨昭只见他侧面容貌,乍看以为是美女,此时他站直身子,身架高瘦,长身玉立,虽不若多数男子雄武,但也清削潇洒,绝非女子蒲柳体态。他看来年纪尚轻,面容温润如玉,眼神却带凌厉,肤色浅淡透明,也没有女子芙蓉粉面的娇柔。总之,说是男子,则容貌太美;说是女子,又颜色欠媚。

莲静居士认识武司阶,杨昭虽是初见,也能从服装上看出官阶,他却不上前见礼,只是站在原地弯腰行礼。“武司阶,我算命并不准,也不是每个鬼魂都愿意搭理我,你可别又让我在人前丢丑。还是邢道长神算高明,师道长道行精深。”他浅笑道,声音清越,腔调有些奇怪。

故意压低声音呢,若不然,只怕更像女人了。杨昭打量他全身上下,见他肩宽胸平,宽袖中露出的双手骨节粗大,喉间有节,的确是阳刚男儿。

“居士何须如此自谦,居士料事如神,陛下都赞赏有加,连回纥契丹战事都能算准,何况个人命数?”武司阶回头看了看,确认邢师二道长已经离开,“不瞒居士,杨参军刚从邢道长那边过来。”

“杨参军?”

“哦,忘了说,这位是新任兵曹参军杨昭杨参军。”武司阶向他介绍。

“杨昭?!可是贵妃从祖兄那个杨昭?”

杨昭略有不悦。这莲静居士初见面就直呼他的姓名,真是无礼。“正是鄙人。”

居士面容顿时转冷:“参军也是来算命数的么?”

杨昭眯起眼:“请居士赐教。”

居士冷冷道:“参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尽享荣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但命不久长,只有十余年阳寿了。”

“居士!”武司阶惊呼出口,冲他直挤眼睛,一面觑着杨昭。

“居士所言当真?那我岂不是活不过五十岁了。”杨昭笑道。

“害国之臣,少活一天,都是百姓之福。”莲静居士无视武司阶的眼色,“十余年并非确数,准确来说,参军是活不过四十岁。”

“是吗?”杨昭毫无愠色,不怒反笑,“既然我是害国之臣,怎会如此短命?居士没听说过么,俗谚有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居士道:“参军应当也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冥冥中自有定数。”

“我倒忘了,居士能与鬼话谈,见多了鬼怪,自然相信因果报应。可惜我孤陋寡闻,只有耳闻,从未亲见,总要质疑鬼神之说。除非真见鬼怪,不然真难以相信呢。”

居士也不相让:“参军要见鬼怪,有何难处,只需往自己心里看一看,便知世上自有小鬼存在。”

杨昭仍未发怒,笑意不减,向前跨了一步。“多谢居士指点。居士可否再点拨一二,让我明了将受何报应?”

居士向后退开两步,不愿与他为伍。“参军真想知道,可莫怪我言语不祥。”

“但说无妨。”

“参军将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武司阶大惊失色,心中后悔不迭。怎么今日尽叫杨昭碰到这些宁折不弯的人呢?得罪了他,以后只怕不会有好日子过呀。尤其是莲静居士,可是他把杨昭带来的,岂不相当于他给居士引了灾祸?

杨昭仍是笑,那笑容清浅得仿佛一挥即会消失不见,但又始终挂在他的唇边。

“活不过四十岁是吗?那就是还有十年。我倒想看看,十年之后,我是怎么样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是怎么样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〇二o莲宴

十月丁酉,皇帝率领后妃、百官、禁卫等,驾幸骊山温泉宫。

骊山风景秀丽,有温泉,冬日也温暖如春,因而于开元二十一年在此建温泉行宫。每年冬季十月,皇帝都要来此地越冬,年前才回长安。有时正月气候尚寒,甚至会在温泉宫过年。

这日皇帝方驾幸温泉宫,诸王、后妃、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大小官员大半相随。杨昭领金吾卫护驾开道,一路平安,百姓夹道,皇帝龙心大悦,当日即赐宴温泉畔,以飨群臣。参宴者足有数百人,上水陆珍货数千盘,玉液佳酿随便取用,席间有让皇帝开心展颜的,更多赏赐。用费无以计数,真可谓一场豪宴。

明皇初即位时,年仅廿八,励精图治,刻厉节俭,曾令销毁乘舆服御金银器玩以供军国之用,撤销皇家贵戚专用的织锦坊,命后妃以下不得服珠玉锦绣,以正奢靡风气。然人之立事,常锐始而工于初,至其半则怠,及末,已散漫不振。明皇开元年号历二十九载,海内承平,盛赛贞观,皇帝志满意骄,宠佞臣,好声色,消费日增,早年节俭之风消失殆尽。

内侍高力士侍于皇帝身侧,见此豪奢场面,不禁面有忧色。他随侍皇帝多年,目睹皇帝由俭入奢,朝政由清而浊,常进言劝诫。但伴君如伴虎,他虽得皇帝信爱,也不敢太过逾越。

“陛下,这道鱼肚海参,原料产自南海,快骑送至长安,烹制时还鲜活如初。陛下为何不尝上一尝?”

皇帝已微有酒意,挥了挥手:“朕方才尝过了,太过粘腻,撤下罢,叫御膳房以后别做这道了。”

高力士撤下海参,问:“赏与哪位臣下呢?”

皇帝略有不悦:“此等货色,赐给臣子,叫朕怎么拿得出手?倒掉倒掉!”

高力士道:“陛下,这海参不但珍奇,由南海至长安,驿路所花费用更增加其价值,这一盘可抵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呢!陛下这一倒,可是倒掉了十户人家的生计呀。”

皇帝这时已听出他话外之音,习惯了他这种旁敲侧击的进谏,不以为忤,只说:“卿怎可以平常人家的标准论皇室。”

高力士道:“臣不敢。臣只是回想起开元初年,臣随陛下微服出巡,路过长安广德善堂。善堂内收容孤寡贫困无家可归的贫民,入不敷出,十分窘困,每人每日只能吃一两块糠饼果腹。陛下自舍银钱,为众人买了一顿饭食,人人欣喜若狂,直说好比过了第二次年。臣看这盘海参珍肴,价值比当日百来人的饭食多十倍都不止。如此算来,陛下今日一场宴席,可供全长安善堂好几年的资费了。”

皇帝笑道:“爱卿也知道那是开元初年的事情了,如今已是天宝,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怎可与当时相比。现今长安城内,哪里还有吃糠饼的?善堂都供应米面了。民生优于当日,朕自然也可略加调养。”

现今长安城里也有贫困不堪者呀,只不过陛下您已经很多年不曾出巡,不知道罢了。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为天下百姓操劳,与民同乐,与民同苦。百姓纳赋税供养朝廷,若知陛下心喜,必也会心喜。”

皇帝闻言不悦:“卿言下之意是朕挥霍民脂民膏么?”

高力士惶遽,拜伏于地,连称:“臣不敢!臣绝无此意!臣万死不敢对陛下不敬!”

皇帝叹道:“朕知道卿是爱护朕,平身罢。”又问左右侍卫:“王鉷何在?”

内侍忙召户部郎中王鉷到御前见驾。王鉷此时兼任户口色役使,掌管租庸税役,左右藏库及内库都属于他管辖。此人善于巧立名目,多加征收赋税。皇帝曾下旨赐百姓复除,王鉷却改征辇运车船之费,过往商旅都强迫购买本郡帛绢等轻货,百姓所输赋税比不复除时更多。唐初旧制,戍守边关者可免租庸,六年一换。但边关将领耻于言败,战死的士卒都不予申报,不除籍贯。王鉷为敛财,称这些有籍无人的都是逃避租赋,在六年外对戍边兵卒强征租庸,最多的有并征三十年之久。皇帝以为他善理财,能富国,委以重任,世人却说他“割剥以求媚”,朝野中外都有怨言。

王鉷拜过皇帝贵妃,皇帝问:“今日朕飨宴群臣,花费多少?出于何处?”

王鉷避重就轻,答道:“陛下赏宴之资,都是出自内库,并非租庸所得,与国家经费无关。今日宴席,所费不过内库每年收入的千之一二,九牛一毛。”

皇帝欢喜,对高力士道:“爱卿听到没有?内库非出租庸调,无害于民,而且库藏丰富,一日宴席也花不了多少费用。”又对王鉷说:“王卿富国有道,财物难赏功劳,待朕仔细想来,再为王卿定赏赐。”

王鉷明白皇帝是要替他加官晋爵,大喜过望,连拜呼万岁谢恩。

高力士不敢多说,垂首不语,尽职伺候。酒过三巡,皇帝命群臣不要拘泥,尽情为乐。撤下珍馐佳肴,换上果品点心,伶人献歌舞曲艺,君臣同欢。

席间皇帝纵观群臣,人人欢畅,只有荣王李琬意气消沉,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皇帝疑惑,召过荣王来询问:“我儿为何闷闷不乐?是飨宴不够周到么?”

荣王回答:“臣并非对宴席不满意,只是方才与杨参军樗蒲,输他一着,因此不乐。”

皇帝大笑:“杨昭精于樗蒲,皇儿要是赢了他,才是稀奇事哩。”

荣王皱眉道:“臣明明觉得有必胜把握,实不该输的,却还被他赢去,百思不得其解,好叫费神。”

皇帝被他引起了兴致:“说来听听呢,玩的什么,如何有必胜把握,反被他赢了?”

荣王一一叙来:“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就是掷骰子,谁先掷得两点相加得六便算赢。杨参军说他常玩骰子,应当让着臣,因而他掷得三三方为赢。如果第一子不是三,则重掷。”

皇帝道:“三三岂不比相加得六更难,如此说来,皇儿胜算是要大他许多。”

“臣也是这么想,因此所下注彩比杨参军重五倍。谁知玩了不过一刻钟,身上所带财物就都被他赢去了。臣如今可是身无分文、一钱不名了!”思及此,荣王不禁心痛。他身上带的东西,能平常得了么?都是稀世珍宝。

“皇儿不必吝惜区区财物,朕赐你钱万缗,再与杨昭樗蒲。朕倒要看看,杨昭他用的什么手段,能反败为胜?”

杨昭正侍宴近旁,便召他过来,再与荣王樗蒲,规则如前。中间有输有赢,但杨昭胜的居多,荣王又出五倍赌注,没过多久,皇帝赐的万缗钱也尽数输给了杨昭。

皇帝思来想去,也寻不出根底,只得说:“杨卿手法果然高明,如有神助,屡次掷得三三,技巧非荣王所能敌。”吩咐樗蒲所得全部归杨昭所有,另外再加赏赐。

杨昭拜谢,但笑不语。

荣王仍不甘心,凝眉苦思,百官也议论纷纷。忽听人群外有一人高声呼道:“杨昭使诈欺主!”

众人回头去看,见是同与杨昭领金吾卫侍宴的骑曹参军。皇帝命人带他上前,问:“韦卿为何说杨昭欺主?可是能解他必胜之谜?”

韦参军回道:“正是。杨昭此戏看似必输,其实胜券在握。骰子有六面,掷两颗可得一一、一二、一三……总共六六三十六种。其中能相加得六的,有一五、二四、三三、四二、五一,共五种。因此荣王掷一次,得六者三十六之五。而杨昭第一子不是三可以重掷,若已有一颗为三,第二颗也为三者,六之一。三十六之五与六之一相比,荣王胜数本来就低,何况资彩比杨昭多出五倍,再加上杨昭精于此道,手法非同常人,怎能没有必胜把握?”

荣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皇帝倒对揭穿杨昭把戏的人更有兴趣:“金吾卫中除杨昭外,还有如此钩校精密之人,朕竟不知!若非韦卿今日自告奋勇,只怕要埋没军中了。”

韦参军拜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也是受他人指点,才明白其中曲直。”

“哦?是何方高人指点?韦卿请代为引见。”

韦参军答:“乃太卜丞吉镇安。”

“原来是莲静,也只有他有这般玲珑心思。”皇帝朝韦参军刚才所站之处看去,果见莲静居士席。上个月皇帝见他长于卜算,先见灵验,令他到太常寺太卜署任职。

内侍左右引莲静入见,皇帝赞赏有加,笑问杨昭:“杨卿,莲静他已看穿你个中手法,卿服是不服呀?”

杨昭睨一眼莲静,后者低眉顺目,侧对着他,只见面庞轮廓秀美如塑,却瞧不清他神色。他泰然一拜,对答:“居士竟能看破臣手法,臣叹服。诚如韦参军所言,荣王胜数三十六之五,臣六之一,两者相差,不过三十六分之一。但臣所计较,就在这三十六分之一。今日若不是樗蒲这等小数目,而是万亿巨资,臣能为陛下多生三十六分之一,也是百万之数!”

“好!”皇帝不由拍掌称赞。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他所宠幸重用的,不就是王鉷这样善于敛聚财富之人么?若无聚敛之臣,何来日日豪宴,夜夜笙歌?

贵妃随皇帝身侧,见族兄受皇帝夸奖,也进言道:“如此说来,杨参军策略,比居士还要略高一筹。参军既善理财,陛下何不改委他职,使其得展长才?”

皇帝道:“妃子所言甚是,杨卿实不该居武职。但委他何职好呢?”

一旁王鉷趁机进言:“京畿道巡按尚缺一判官相佐,察户口流散,籍帐隐没,赋役不均,杨参军正适合此职。”

皇帝道:“判官一职,实在是屈杨卿之才。朕先以委任,日后若有合适职位,再为卿安排。”巡按判官位阶从八品下,却是个肥缺,由金吾兵曹参军改判官,似是贬职,却多掌实权。王鉷杨昭当即谢恩,皇帝另给器物钱帛赏赐。

韦参军和莲静已悄然退下。杨昭回头,韦参军与他视线相交,气哼哼地转过脸去;而莲静仍坐原来的座位上,双目低垂,神情无波,仿佛不曾经历方才的变动。

皇帝重赏王鉷杨昭,无疑是对聚敛财富的鼓励,群臣见如此轻易便能得到皇帝赏识,加官进爵,封赏有加,不由也蠢蠢欲动。

左相李适之趁机上言:“陛下富有海内,每年贡钱绢亿万缗匹。然而铸钱绢帛价值低廉,不如金银高值,贮存不便。臣听闻华山有金矿,未曾开采,储量丰富,采之必可富国。”

当时中国少产金银,黄金白银十分罕见,国库也没有多少储存,价格极其高昂,民间市场交易都以铸钱绢帛为钱币。皇帝闻言大喜:“真有此事?如能采得金矿,国力将大增。”转问右相李林甫:“右相以为如何呢?”

李林甫毫不讶异,整整衣冠回道:“华山金矿,臣早就知道了。金矿虽能富国,但华山乃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开凿恐怕不太合宜,所以一直不敢奏请开采。”

皇帝听左右相两人这一番话,其意立成对比。李林甫虽知有金矿而不奏,只为维护皇帝本命王气,是爱护君王,李适之则只见其利,思虑欠妥。皇帝心中已偏向李林甫,但金矿诱惑难挡,仍存犹疑,召来随行术士邢如璞师夜光等及太常寺诸人,问:“朕王气是否在华山?”

李林甫时任右相,位在李适之之上,李适之权柄手段远不如李林甫,凡事都要看李林甫的脸色,这时见求媚不成反弄巧成拙,早喏喏不敢言。众人也都知道朝中李林甫权势滔天,谁敢拂逆他,纷纷附和,称赞李林甫爱护陛下。

李适之见状,连忙伏地叩拜请罪:“臣愚鲁疏率,实不知华山乃陛下本命,如果早知道,纵然是金山银山,也不敢动其分毫!”

皇帝道:“卿不知不罪,日后再有奏议,宜先与右相商议,莫再蹈今日覆辙。”对两人态度昭然可判。李适之连连称是。

皇帝环顾群臣,忽瞅见一人默然立于阙下,方才似乎并未开口,遂问:“莲静居士可是有异议?”

莲静上前回道:“臣非有异议,只是有点疑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天下,皆是陛下本命,怎会局限于华山弹丸之地?”

皇帝闻言心喜:“居士所言亦有理。”

李林甫见有人不附和他,已有不悦,又不能说莲静所言不是,于是改口道:“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是我大唐之本。但天下如此之大,也有统御之首。华山位在关中,宏伟峻奇,如果把九州四海比为龙,华山就是龙首。正如全国十道三百郡,推长安、洛阳两京为首;天下黎民五千万,陛下领而王之。华山突出于神州大地,正如东西两京不比平常郡县,陛下又安能与庶民百姓同日而语?”

莲静欲再争辩,皇帝制止道:“两位卿家不必争执了,各人所说皆有道理。华山金矿暂且不采,日后再作打算。”

李林甫见皇帝最终采纳自己进言,斜睨莲静,轻哼一声,也不再纠缠。莲静拜过皇帝,退回角落的席位。群臣对这位胆敢公然冒犯右相的太卜署从八品小官颇多惊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皇帝打个圆场,召入梨园弟子奏乐献舞,霎时又恢复成之前的热闹场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只当没发生任何事般。

莲静独坐席间,默然垂首,举杯浅酌。杨昭从他身后经过,笑道:“居士好胆色!我原以为居士只对我这等庸碌之辈不屑,却不想连右相也敢顶撞。”

莲静放下酒杯,并不看他。“你与他,还不是一丘之貉。”

“在下何德何能,竟与右相并称,居士太过抬举了,令我好生惭愧呀。”

莲静转过头去,看向温泉中石雕的莲花,不予理睬。

杨昭又道:“莲花出于污秽而保清洁,姿态娇怯却有傲骨,无怪乎居士以莲为号呢,实是相称。”

莲静淡然回应,又好似自言自语:“既出污秽,必有所染;茎叶娇弱,其傲有限。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

杨昭顺着他视线望入池中,只见石雕莲花探出水面,形态栩栩如生。莲静侧面美如雕琢,玲珑清透,眉目间神色清冷,确乎容易让人想起那“至清至纯”的形容。世上哪来至清至纯之人?他再一次在心中嗤笑。惟心素淡,虽苦犹清,人心乃是最最污浊之处,素净容貌可求,素净之心,谁有?

〇三o莲构

华山金矿一事后,李适之渐失皇恩。此前,李适之与刑部尚书韦坚过从甚密。韦坚之妻姜氏,父姜皎,与李林甫有姑表亲,李林甫本与韦坚甚亲昵。韦坚初为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掌有实权,因兴修水利、疏通漕运而受到皇帝宠信,既而有入朝为相之志。李林甫见他想和自己平起平坐,渐生厌恶。天宝四年九月,李林甫奏请迁韦坚为刑部尚书,其诸使职务则由他的亲信御史中丞杨慎矜代替,看似升官,其实夺取了韦坚实权。

皇帝议立太子时,李林甫与武惠妃勾结,互为表里,欲立惠妃子寿王李瑁为太子,未能成功,长子忠王得立,即为当今太子。李林甫因而与太子有过节,韦坚又是太子妃兄,也为李林甫所恶。

至此,韦坚李适之二人,一个失权,一个失恩,又都是受李林甫之害,愈发相亲密,结为一党,共与李林甫为难。

天宝五月正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因破吐蕃,入朝献捷,见李林甫把持朝政,意有不平,入宫见驾时,劝皇帝削减宰相权势。太子为忠王时,与皇甫惟明友善,韦坚李适之等趁机交结皇甫惟明,共排李林甫。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太子携太子妃同出游赏灯会,韦坚趁机同往。太子常年居住禁中,鲜少游这等民间集会,韦坚为他导引,太子游玩甚欢。

“韦卿,这盏灯好稀奇,四周图案旋转,但灯座似乎未动。”太子又看见一盏未曾见识过的灯,很是好奇。

韦坚回道:“此灯灯座与灯纱不连,内部以轮轴构造,摇柄可以自转,不必围绕一周便可见八方图案,因此名为‘走马灯’。”

太子定睛一看,果然见灯旁有一小童在摇手柄,每摇一周,灯可转三四圈,不由赞叹:“果然构造精密!”又见灯架雕刻精细,图案栩栩如生,心中喜爱,于是让仆人将此灯买下,递给韦妃,喜道:“爱妃,你看这灯,甚是精巧,你可喜欢?”

韦妃却兴致不高,看了一眼,敷衍道:“殿下好眼力。”一边举手按着额头,蛾眉轻蹙。

太子忙问:“爱妃为何怏怏不乐?可是玉体违和?”

韦妃答道:“或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头有些疼,不想扰了殿下兴致。”说着起身欲拜,刚站起来,身子一晃,几欲跌到。太子连忙扶住韦妃:“爱妃说的哪里话,是我贪玩,竟忘了照顾爱妃身体。”一边就要随侍整队回宫。

韦妃制止道:“妾只是略感不适,车内休息片刻即可。时辰还早,殿下不必为妾而废行。”

太子忧道:“爱妃身子要紧,灯会明年再看也罢。”

韦妃坚持不肯回宫,韦坚建议:“此处离宫禁已远,与其劳顿回宫,不如就近找一处幽静之所让妃子休息将养,殿下也不必错过美景良辰。”

太子道:“韦卿之计甚好,只是附近可有合适之处?”

韦坚答:“此去往西有一处景龙观,是道家清修之所,十分僻静,不过半里之遥,可作暂休之所。”

太子道:“好,就去景龙观。”

于是一行人往景龙观而去,不过片刻即抵达,安排韦妃歇下,韦坚陪同太子于观内饮茶。太子刚出韦妃休息屋舍,于天井内碰见两人,其中一人着素色衣袍,飘然有仙骨,却是莲静。莲静也见太子,过来参拜。

太子讶问:“居士怎会在此?”

莲静答道:“此间有几位道友,应邀前来拜访。”又对他身边年长老者道:“阿翁,这便是当今太子。”

那老者忙屈膝跪拜,口称:“小人史敬忠,叩见太子千岁。”

太子令其平身,又与莲静寒暄几句,别后便往茶室饮茶。刚走进茶室,室内却已有一人候着。太子惊道:“皇甫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正是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拜过太子:“惟明在此等候殿下多时了。”

太子讶异,看向韦坚,后者与皇甫惟明相视而笑。太子恍然大悟:“韦卿,原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