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静伏下身:“是啊,我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三年前初入宫廷不就是靠进献灵丹求媚取宠。那时都做得出来,现在反倒做不出来了?”

杨昭右手覆上他后背,轻道:“莲静,凡事有得必有失,得的越多,失的自然也越多。你当初下山入京时早该想到会是这样,那又何必要下山来呢?必定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让你觉得失去一些其他也是值得的。现在如果你依然认为值得,就打起精神随我一同进宫见贵妃;如果你觉得不值了,趁早回你的深山老林继续清修去。”

莲静起身,呆呆望着他。还值得么?当然是值得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连自己也舍弃了,还有什么放不开、舍不了的?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努力会不会有结果,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像这四年一样。四年了,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原处,徒劳无功一事无成。想要改变的没有变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更糟糕;而不想改变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失了,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马车在宫墙外停下,两人下车步行入宫门。朱漆的大门,高耸的宫墙,还和四年前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那时他独自一人跨进这道高高的门槛,前途未卜,心里忐忑不安;如今他跨过这道门槛时依然忐忑迷惘,未来依然难以预料,但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杨昭,后者回以微笑:“你随我来。”

他低下头:“好。”

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也未尝不好。这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在莲静脑中闪了一瞬,随即湮灭。纵然偶有交会,他和他,也始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一三o莲浮

杨贵妃得宠,不仅父母受封、兄弟得官,连姐妹也跟着受惠。之前贵妃的三个姐姐崔氏、裴氏和柳氏就各自在京城繁华的地段获得皇帝赏赐的豪宅,出入禁中如同自家后院,荣宠无比,皇帝也称呼她们为姨。到天宝七年十一月更册封三人为国夫人,分别赐号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杨氏姐妹的宠遇至此可算是达到了顶峰,势倾天下。

然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杨贵妃纵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春从春游夜专夜,也毕竟要看皇帝的脸色行事。偶尔撒撒娇发发小脾气,皇帝还能宠着哄着;脾气发大了,惹恼了皇帝,一样要受罚。天宝九年二月,杨贵妃因忤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把她遣出皇宫,送回堂兄的宅第。

之前贵妃已有一次这样的教训。那是天宝五年七月,贵妃妒悍,撞破皇帝与其他妃子幽会,大吵大闹冒犯了皇帝,被送回杨铦家中。当日皇帝闷闷不乐,食不下咽,动辄鞭打左右。到夜晚时再也忍耐不住,打开宫门把贵妃迎了回来。从此贵妃愈发受宠,皇帝甚至为了她不再接近后宫其他妃嫔。

这回贵妃又因忤旨被谴出宫,前脚刚走,后脚皇帝便后悔了,百般思念,无奈没有个台阶下。这时户部郎中吉温托宦官进言,道是贵妃乃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忤逆了圣人心意,陛下何必吝惜宫中一席之地,不把她在宫中赐死,反而要让她在宫外忍受屈辱、丢人现眼呢?皇帝听后立即派宦官将御膳送到杨府赐给贵妃,以示情义。贵妃此时也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对宦官道:“妾罪当死,陛下宽宏大量,不杀而归妾于家。而今要永离宫廷,金玉珍玩都是陛下所赐,不能献与陛下以为纪念。只有头发是受之父母,可以将它献给陛下,以表诚心。”于是剪了自己一缕青丝让宦官带给皇帝。皇帝见贵妃青丝,潸然泪下,当即派高力士迎回贵妃,恩宠愈深。

两人经这一番折腾愈发情浓。皇帝赐膳,贵妃剪发,一时传为美谈。既是美谈,又是关于皇帝和贵妃的,自然有人附会。剪发不能随随便便地学,这珍馐美味倒可以照搬一番。皇帝在观过左藏库之后,生活更加奢靡,吃的东西比以前更多更珍奇。王公贵戚便投其所好,争相进食取悦皇帝。因进食过多过频,皇帝应付不来,甚至专门任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每次进食都是数千盘珍品,一盘抵数十户人家的资产。

这日莲静下朝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出来时正逢秦国夫人进食,远远的就见上千人的队伍列队于天街中央,将几丈宽的天街都堵得严严实实。队伍前方及四周有数百名手举棍棒的宫苑小儿护卫,以防外人冲撞;中间是捧持珍馐佳酿的宫女和运送的车马,来来往往出入其间。因为人多拥挤,姚思艺只能骑在马上指挥。

莲静本只想从旁边过去,刚靠近进食队伍,那最前面的持杖护卫便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冲撞陛下珍馔?还不快快让道!”一边还举起手中长棍指着莲静。莲静身穿紫色官服,一看便知是三品以上官员,这护卫竟无礼地对他吆喝,杨氏奴仗势欺人至此。

莲静皱眉道:“此处本是皇宫前的主道,百官都从这里出入,你们在此阻塞交通玷污庄严,反倒要我让道?”

那护卫怒道:“献给陛下的食物若有差池,你担待得起吗?叫你让开就让开,啰里啰唆的,想干什么呢?”

另一名护卫道:“我看他是别有居心,故意来搅局,想趁乱造事。兄弟们别听他胡言乱语,他要是再赖着不走,就乱棒把他轰出去。”

莲静气急,正要斥责,那两名护卫已伙同近旁的几人举杖向他招呼过来。莲静举手格挡,众人一拥而上,顿时就将他团团围住。莲静被围在人群中,棍棒交错摩肩接踵,挤来挤去的施展不开手脚,眼看就要吃一顿棍子。

“住手!这位是太仆卿,你们竟敢对他无礼?”一声怒喝止住了众人动作。护卫们抬头一看,见是秦国夫人的兄长,纷纷让开。

莲静被人群一挤一扯,冠带歪斜衣衫凌乱,十分狼狈。他踉踉跄跄地挤出人堆,整了整衣裳,对马上人谢道:“多谢杨侍郎解围。”

杨昭新近兼任了兵部侍郎,一手握财政,一手握刑狱,又开始涉足兵权,权势益重。他下得马来,笑道:“他们也是心系陛下安危,过于谨慎了些,冒犯了太仆卿,你可别见怪啊。”

莲静道:“不敢。”神色颇是不豫,心中气愤不平。

杨昭看了看前方人群:“进食刚开始,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结束,你若急着出宫,还是从旁门绕道罢。下官正要进宫面圣,吉卿若不嫌弃,下官请与同行。”

莲静婉拒道:“杨侍郎是入宫面圣,下官则要出宫,即使同行也不过片刻即要分道扬镳,还不如各自行走,也免耽搁侍郎见驾。”

杨昭笑道:“即使片刻,吉卿也不愿与下官同行么?”莲静低着头不答,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避我唯恐不及。”

莲静举手一揖:“杨侍郎说的哪里话,下官怎会故意躲避侍郎?能与侍郎同行,下官与有荣焉,只是怕耽误了侍郎见驾让陛下久等,下官可担待不起呀。”

“如此就好了,我早来了些时候,不会让陛下等的。”杨昭笑着,虚虚挽起莲静手臂,莲静连忙抽身退开。杨昭也不勉强,举步往宫门先行而去。

莲静跟在他身后,距他一步之遥。过宫门时杨昭打了个哈欠,这让莲静略感诧异,似乎从来没有见杨昭露出疲态,而且是在皇宫大门口这种地方。他快走几步追上杨昭,悄悄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色暗淡眼窝深陷,眼下有黑色的暗影,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浮肿,似乎是没睡好觉。进了宫门,才走了不到百步的距离,杨昭又连打了三个哈欠。莲静忍不住问道:“杨侍郎,昨夜没睡好么?”

杨昭打起精神来,笑答:“熬了点夜。年纪一上身,精力就大不如前了。”

莲静正要开口,突然听见远远的一人喊道:“哎呀杨侍郎,可让我把你等到了!”声音尖锐如同女子,原来是个小黄门。杨昭认出那是高力士的徒弟,便停了和莲静的谈话,转向来人。那小黄门飞快地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还好高将军让小的在这里等着杨侍郎,总算在见驾之前把杨侍郎给截住了!”高力士除了知内侍省事外,还有左监门大将军的封号,天宝七年又加骠骑大将军,号令飞龙禁军,连皇帝都以“将军”称呼之。

秦国夫人进食,高力士此刻必是随侍圣驾近旁。杨昭问:“将军让大官在此等候,是否有要事嘱咐?”

小黄门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要侍郎担待照顾。昨日陛下赏赐侍郎美人数名,是将军宣的旨,同时一并赏了这个,也是陛下体恤侍郎。”他拿出一个锦盒来,“可将军年迈忘性大,竟把这东西给忘了,听说侍郎今日中午要入宫面圣,特地让小人在此守候,把这个盒子交给侍郎。万一陛下问起,侍郎可要为将军兜着呀!”

杨昭诧异,接过那锦盒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只白瓷方盒,盒子里装着六粒如米粒般大小的东西,颜色鲜红,隐隐有香气飘出,竟是杨昭生平未见。他凑近闻了一闻,那香气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就这么一闻,心旌便有些摇荡起来。他急忙把盒子盖上,依稀又觉得那香味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闻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是……”

“这可是好东西哪!”小黄门嘿嘿一笑,打量杨昭脸庞,“要是昨天就把它给了侍郎,侍郎今日就不会如此疲累了。”

莲静闻言脸色一变。杨昭也约摸猜到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了,笑着辩解:“下官昨日熬夜办公,可不是因为……”他瞥一眼莲静,见他神色怪异,心想自己这么说只会越描越黑,便不再辩解,把那盒子收起,随口问小黄门:“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道:“这个嘛……好像是叫……叫……叫慎什么胶!对了,叫慎恤胶,慎恤胶!”

杨昭道:“慎恤胶?就是汉成帝与赵氏姐妹……”慎恤胶是汉代的一种媚药,相传汉成帝便是多吃了此药,一夜风流耗损过度,把命都搭上了。

小黄门改口道:“不对不对,看我这记性,这个不是慎恤胶,而是陛下……”他凑近了压低声音,笑得暧昧,“盛赞此物可比汉之慎恤胶呢!”

莲静在一旁看他俩明目张胆地谈论媚药,尴尬无比,用力咳了两声。那小黄门本没有在意他,这一咳倒把他的注意引过来了。他指着莲静道:“哎哎太仆卿,这东西不是你献给陛下的么?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叫什么了,你告诉杨侍郎罢!”

莲静大窘,满面飞红,急急地瞥向杨昭,见杨昭正强忍着笑看他,更加羞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只狠狠地瞪那小黄门一眼。

原来他骤然由太常少卿迁升太仆卿是这个缘故。杨昭忍住笑意,戏谑地问道:“吉卿,这东西到底叫什么?”

莲静满脸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硬着头皮回答:“叫做……助、助情花。”

“助情花?倒是很贴切的名字呢。”杨昭重打开瓷盒细看,发现那米粒大小的红珠果然是一个极小的花苞。花香飘进他鼻间,他恍然想起,这香味曾在莲静身上闻到,那丝掩在莲花浓香之下、若有若无的气息。怪不得当时心神摇荡,原来是媚香……他在身上放媚香做什么?

他看一眼莲静,后者脸上羞红还未褪去。他微微凑近些,敏锐地捕捉到荷花香味中隐藏的助情花香气。靠近了,从上方往下看,能明显地看出莲静胸膛急剧地起伏,昭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平静。大概是先前在人群中拉扯的缘故,一缕发丝从冠帽中漏了出来,垂在耳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飘荡。杨昭轻轻一笑,伸手撩起那缕头发,手不经意地划过他细致的耳廓。

莲静一震,急速退开,喝道:“你干什么!”本已退下的红潮重又袭上面庞,脸上强作镇定,脖颈处却是一片绯红。

杨昭笑答:“吉卿的头发乱了,有损仪容,下官好心提醒而已,并无冒犯之意。”他看看手中的锦盒,收进囊中,“这助情花效力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么一打开,吉卿身上好像就沾上了它的气味了。”

莲静一惊,闭口不言,眼神闪烁不定。小黄门道:“那杨侍郎还是赶紧收好,这大白天里的……嘿嘿,把它拿出来的确不太恰当。”

这时又听背后有人唤道:“杨侍郎!”三人回头去看,只见兵部侍郎、翰林院供奉张垍也从宫门进来,看见杨昭,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到杨昭面前,张垍问:“杨侍郎可是要去见驾?也是为东平郡王一事而来么?”

莲静本想离开,听到“东平郡王”四个字,心头一震,停住了脚步。

杨昭道:“正是,张侍郎的诏书拟得如何了?”张垍与其兄张均都为翰林院供奉,又称“待诏”,常为皇帝拟写制书。

张垍为难道:“还没动笔呢。陛下此举前所未有,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也不敢妄自拟定啊。正好遇见杨侍郎,帮忙劝劝陛下收回成命罢。”

杨昭道:“这……下官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张垍道:“杨侍郎与贵妃是兄妹,但请贵妃劝一劝陛下,陛下必定依允。”

杨昭道:“难的是这事本来就是贵妃的起的头。”

张垍皱眉道:“那依杨侍郎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

一旁莲静突然插话,声音冷厉:“安禄山边将封王,万万不可。”

张垍道:“但是陛下心意已决,劝诫无用……”说了一半忽然愣住。这太仆卿怎知陛下要封安禄山为王?此事尚未公开,方才他和杨侍郎说话也从未提到安禄山呀!

“官以任能,爵以赏功,陛下此举未必不好……”杨昭说道,突然发现莲静已不在身旁,回头去看,他已疾步走出老远,朝着承天门方向而去。

“莲静,你去干什么?快站住!”杨昭喊了几声,莲静充耳不闻,脚不停步。杨昭无奈,只得追上去。张垍不知他二人搞的什么名堂,也跟着杨昭追进承天门。

莲静脚程极快,杨昭一路奔跑也没追上他,眼看着他闯进两仪殿去。两仪殿位于太极宫正殿太极殿之北,是皇帝朝下另外召见朝臣议事之所,杨昭和张垍这回应召入宫正是在两仪殿面见圣驾。

说巧不巧,皇帝这会儿正好用完午膳移驾到两仪殿来。杨昭张垍赶到时莲静已见过皇帝,跪伏在御座前,而座上的皇帝脸色明显不太高兴。两人拜见皇帝,皇帝只抬了抬手让两人平身,又慢吞吞地对莲静说道:“太仆卿,你平身罢,此事以后不必再奏了。”

莲静伏地不起:“陛下,天象屡屡示警,安禄山图谋中国居心险恶,陛下莫要被他蒙蔽了!”

皇帝懒洋洋地看着他:“到底是天象屡屡示警,还是你屡屡示警呀?”

莲静连忙拜道:“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的确是天象有此征兆。臣最近夜夜观星,凶兆日益明显,望陛下明察!”

杨昭见皇帝面有不耐,上前进言:“陛下,太仆卿心系国家运势,夜夜观星,心力交瘁,偶有失误也在所难免。请陛下体恤其辛劳,莫追究他失算之责!”

莲静却不领情,斥道:“杨侍郎,我句句都是实言,安禄山心存异志,不早日铲除,将来也必定祸乱中国。你为何诬我失算?”

皇帝微愠,沉声道:“太仆卿,你当真是夜夜观测天象,看出安禄山有谋反之兆?”

莲静凛然回答:“绝无虚言!”

皇帝一甩袖:“既然你这么爱观天看星,那就别当什么太仆卿了,去太史监守着天文塔,观你的星去罢。”

杨昭想为莲静求情,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勿再多言,也没心情议事了,摆驾回甘露殿休息。张垍见出了这样的变故,识趣地告退。莲静默然叩首拜谢皇恩,直到圣驾出了两仪殿许久,才慢慢站起身来走出殿去。

杨昭追着他出来:“莲静,你为何如此冲动?直言冲撞陛下,吃亏的只会是你。”

莲静沉声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除去安禄山!”

杨昭无奈地摇头:“莲静,怎么到现在你还如此固执?要除去他,难道就凭你几句‘天象示警’就行了么?安禄山深得陛下信任,你说他谋反,无凭无据,陛下怎会相信?你这样不顾后果率意行事,只会陷自己于不利之地。结果你也看到了?他还好好地在范阳当他的节度使,一根毫毛也没少,你却被贬去太史监做守塔小吏了!你这等行为,还不如行刺暗杀来得高明呢!”

“就算丢官贬职,就算劝诫无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大!”

杨昭按住他肩:“莲静,你冷静地想一想好不好?陛下赐爵虽是破除先例,对安禄山宠遇有加,但总好过再赏他兵马权职。”

莲静默不作声。

杨昭叹一口气放开他:“我还道这两年你已经养成了耐心,怎么一碰到安禄山的事就耐不住性子,冲动误事!你倒说说看,你和他究竟是什么仇怨,让你这样不顾一切?”

莲静沉默良久,脸上渐露颓丧倦怠之态,双肩垮下,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担子让他不堪负荷。他用手支住额,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不要紧,你自己明白就好。”杨昭看他把自己拒之心门外,苦笑一声,“到太史监去守塔也未尝不好,让你好好地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究竟该怎么做。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来不迟。”

莲静颓然道:“还能回来么?”

杨昭笑得勉强:“只要你想回来,总能做到的,办法多的是。”

莲静无力地扫他一眼:“谢侍郎提点教诲。”转身走向宫门,步子沉重而拖沓,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杨昭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莲浮于水,人浮于世。

当年那个有着一身傲骨、一腔正气,对着池中石莲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的淡定青年,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天宝九年五月乙卯,皇帝下旨赐范阳平卢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朝将帅封王由此开始。同日,太仆卿吉镇安因冒犯阙下,左迁太史监夏官灵台郎,贬去守太史监的观天塔。

十月,吉镇安上言见神人,金星洞有玉板石记圣主福寿之符,皇帝命御史中丞王鉷入仙游谷求而获之;吉镇安复上言见玄元皇帝,宝仙洞有妙宝真符,皇帝又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前往寻求而得之。皇帝尊奉道教,慕长生之道,兵部侍郎杨昭趁机领群臣奏请出自家宅院为道观以祝圣寿,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见符瑞相继,皆祖宗休烈,上圣祖号为大道玄元皇帝,高祖谥神尧大圣皇帝,太宗谥文武大圣皇帝,高宗谥天皇大圣皇帝,中宗谥孝和大圣皇帝,睿宗谥玄真大圣皇帝,窦太后以下皆加谥号顺圣皇后,大赦天下。吉镇安求符有功,归太仆寺任职。时太仆卿已由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但任,吉镇安暂任太仆少卿。

一四o莲默

“吉少卿,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啊。”杨昭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晃缰绳,十分悠闲,仿佛他是出外踏青游玩,而不是在执行公务。

莲静直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路,不开口答话。

“吉少卿似乎不太喜欢这趟行程呀。今日天光明媚,秋高气爽,景色怡人,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少卿怎还闷闷不乐呢?”

莲静乜他一眼:“杨侍郎,我们是奉陛下之命出迎东平郡王,不是来郊游的。”

杨昭点头:“是呀,出京远道来迎接东平郡王,也难怪少卿不乐。可惜陛下未准许太仆卿亲迎,不然少卿也不必受此委屈。”

此番安禄山进京,其子太仆卿安庆宗请求出京迎接父亲,杨昭以“安庆宗为圣驾伺服,不宜礼于臣子,且安庆宗在京实为质子,不该离去京畿”为由,让皇帝驳回了安庆宗之请;又说太仆卿虽不宜出迎,太仆少卿却未为不可,以示陛下恩宠殊荣。皇帝竟允了他的提议,派莲静领仪仗出京迎接安禄山,并让杨昭及与安禄山叙了亲戚的杨氏诸人同行。

杨昭打的什么主意,莲静岂会不知。自从他从太史监守塔归来,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沉默少言,人人都道他吃了苦头知道其中利害了。偏偏这杨昭还处处与他为难,百般试探,非探出他的破绽不可。这回安禄山进京,杨照料他与安禄山仇怨深重欲除之而后快,故意让他出京来迎接安禄山,便是有意要探他的底线。

莲静淡然回答:“能奉陛下之命与杨侍郎等同迎东平郡王是下官之幸,怎能说是委屈呢?下官只怕礼数不周怠慢了郡王,折损陛下颜面,所以心有惴惴无心赏景。哪像杨侍郎见多了大场面,又与郡王有甥舅之亲,成竹在胸,当然心中畅悦。届时还望侍郎提点照顾,莫叫下官失礼于郡王啊。”

杨昭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自当全力协助少卿。只是这事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办成,还要看少卿自己的分寸。”

莲静略一颔首:“下官必定小心谨慎,仍有疏漏,就要靠杨侍郎指教帮忙了。”

“好说好说,吉少卿不必客气。”杨昭边说边打量他,但他只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既瞧不出暗藏心思惺惺作态,也瞧不出真心实意并无虚言。

迎接的队伍行至骊山东面十余里的戏水,前方驿路来报安禄山就在数里之外,遂止于戏水西岸,等待安禄山一行。半个时辰之后安禄山也到了戏水,随行不过百来人,安庆绪这次并未跟随。

莲静暗暗舒了口气。

安禄山初见莲静略显不悦,大概是还记着上回的不快。但莲静礼数周全态度恭谨,又有杨昭、杨锜、虢国秦国夫人等在场,不好发作,也客套地虚应了几句。在戏水逗留片刻,略加休整,便往皇帝所在的望春宫前行。

安禄山此次进京,名目是像皇帝献战利俘虏。安禄山屡与奚、契丹作战,得俘虏甚多,数献酋长首级,前后已有四次,因而这回请求进京献捷。但有传言说安禄山这些战果并非正正当当地打仗得来,而是欺骗奚和契丹的部落首领,先假意示好,诱骗各部首领相会,设宴款待,却在酒中动手脚,趁来宾醉倒将头领斩首士兵坑杀,奚和契丹各部因此对中原大唐多有恶声怨言。

皇帝哪管这些,只看到安禄山战功卓著,更加欢喜,不但亲自驾幸东郊望春宫等候安禄山到来,还命有司在昭应、京都亲仁坊分别为他建造新第。杨氏众人至戏水迎接,冠盖蔽野,隆宠逾制。一时朝中无人能比安禄山更得帝心,恩幸冠绝朝野,百官纷纷巴结讨好,与安禄山结交,连原来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心的太仆少卿吉镇安也借着太仆卿安庆宗的关系和安禄山冰释前嫌。安禄山在亲仁坊的新宅第,从砌房到布置,吉镇安出了不少力气。

“果然是天家手笔,华丽非凡,可与皇宫比肩,咱们寻常人家的陋舍小院哪里能比哟!”秦国夫人隔着马车上的轻纱帘子看向已初具规模的安禄山新第,不无羡慕地赞叹。此时新宅尚未完全竣工,宅内工匠来往穿梭,忙着趁天色未黑透之前收拾停当。院门大开,院子里还堆着木材砖瓦和家什器皿,一名奉命监工的宦官扯着尖利的嗓子吆喝:“喂,你们两个!怎么把这两座金银平脱屏风也搬到院子里来了?这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还不快搬回屋里去,要是有半点污损破坏,你们谁担得起呀!”

所谓金银平脱,就是在漆器上镶嵌金银薄片装饰,当时金银及其珍贵,以金银装饰的器物都十分贵重,少有人能用得起。秦国夫人远远瞅一眼那两架金银平脱屏风,长宽都足有两人多长,不由赞道:“哎呀,这屏风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尺见方,镶满金银,真是价值连城!陛下一下子就赐了两座,一金一银,这安禄山好大的气派,令人望尘莫及呀!”

一旁虢国夫人不悦道:“三妹,一个蛮夷胡人,不过靠陛下一时欢心得了几件赏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这金银平脱的屏风,明儿个我买两架送你。”

秦国夫人微微一笑:“二姐出手果然大方,只是……我记得你家里那架银平脱屏风,也不过——”她抬手在自己头顶处比了比,“这么高罢?”

虢国夫人正要发怒,被坐在两人之间的韩国夫人止住:“你们俩做什么呢?亲姐妹俩还为了一个胡人斗气呀?还不快坐下!这马车帘子薄,叫外头的人听见看见,岂不嘲笑我们杨家?”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两个妹子当然都不能不卖她面子,于是各自哼了一声,坐下不再争吵。这时只见纱帘外头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问道:“前头有一棵大灯树,三位夫人要出来观看么?”正是与她们一同出游的杨昭。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远远一棵十来丈高的大灯树,缀满各式彩灯,远看火树银花,十分绚丽。秦国夫人嫌纱帘妨碍,索性掀开帘子去看,无奈那灯树还在远处,被亭台楼阁阻挡,只能看到树梢一点。她问杨昭:“三哥,那灯树在哪里?我们走近些去看罢,此处看不全哪。”

杨昭道:“灯树搭在西市南面,我们正朝哪边去呢,但人多路挤,行走缓慢,三位夫人先观赏远景,也别有一番情趣。”

秦国夫人道:“远远地看个树梢有什么意思!”她探出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车马人潮,不由皱眉,“今儿个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就是怕人多拥挤,五家才避开元宵选正月十六夜游,没想到还是人山人海。

杨昭笑道:“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昨日灯会隆盛,今日余热未了,仍然这般热闹,足见京师繁盛兴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车上坐着看景,这开路的任务就交给小弟和二位兄长罢。”

前方杨铦杨锜策马并行,杨昭便在后护着马车。除了三位国夫人乘坐的车外,后头还有杨铦杨锜的家眷,再加上随行的奴仆护卫,队伍足足有近十丈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市行进。一路上虽然人多,但平常人看这阵仗知道是达官贵人,纷纷避让,倒也行得顺利。到了西市东口却突然受了阻碍,迟迟不得进。

秦国夫人等得不耐烦了,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把西市门都堵住了,隔得太远看不清,只听到有争吵声传来。秦国夫人问车旁的杨昭:“三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滞不前?”

杨昭答道:“是两路人马同时要过西市门,谁也不让,争抢起来了。”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就是了。”

杨昭笑道:“若是平常人家的车马,当然不敢和三位夫人争抢,但这车队是广平公主鸾驾,不好冒犯。”

虢国夫人嗤道:“广平公主?前几日还托我帮她表妹说话,这会儿倒逞起威风来了。叫前头的人让一让,把车赶过去,让我来会会这个公主。”

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随从立刻向两边退开给马车让开一条道,直行到最前头西市门前和广平公主扈从相遇。那一边广平公主也从后头上来了,和驸马等人骑着马,怒气冲冲地要来理论。

杨昭远远看见对面广平公主一行四人四马,左边领头的两骑是公主和驸马程昌裔,右边跟随着两名年轻男女。杨昭望着那衣着鲜亮的一男一女,蹙起双眉。

车里秦国夫人轻声问韩国夫人:“广平公主身后那年轻的小娘子是谁?好生俊俏哩!”

韩国夫人道:“你就知道看俊俏的小娘子!那是广平公主的舅家表妹,也是陛下赐了封号的县主呢。”

虢国夫人冷声道:“想来广平公主求我帮她说话的就是这位县主表妹了。事情还没办成就忘了根本,耀武扬威起来,她还真当这个仪宾是十拿九稳了?”

“仪宾?”秦国夫人仔细看公主身后的那名年轻男子,“那不是吉少卿么?难道广平公主相中的妹夫就是他?”

虢国夫人冷笑:“可惜只是一头热,要不然也不需求我向陛下请命,就是想借陛下之手强扭这根瓜呢。”

“看不出吉少卿这么有桃花运呢,到哪里都有美人倾心于他。上回还只是个侍婢,这回就来了个县主了,不知下回是不是要郡主啊公主啊的都来了?”秦国夫人玩笑道,转头去看杨昭,却发现他面色阴沉,十分不悦。

秦国夫人想起上回强夺吉镇安侍婢明珠一事,又见杨昭这般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戏道:“三哥,这回你是不是又想把人家的妻室夺过来?妹妹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帮你求到一名县主呀!”

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也见过明珠,从秦国夫人那里听说了杨昭夺人妾侍之事,听秦国夫人这么说,韩国夫人只是一笑:“三弟,你和那吉少卿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非得夺人家妻室?”虢国夫人则沉着一张俏脸,一言不发。

秦国夫人见虢国夫人模样,添油加醋道:“三哥,上回只是个侍婢,县主怎么着也能当吉少卿的正妻。三哥若是中意她,小妹去向陛下说说,反正三哥现在也正室虚悬,陛下必定答允,如何呀?”

虢国夫人丽颜冰冷:“吉少卿本就不愿结这门亲事,三弟夺过来不正好称了他的心意?”

韩国夫人见两个妹子又较上了劲,忙打圆场:“你们俩胡说什么呢!说得好像三弟真要故意和吉少卿过不去、强抢他的妻妾似的!三弟,你别理她们俩的胡言乱语。”

杨昭却不说话,神色镇定下来,策马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公主亲自出马,杨氏仆从仍不肯让道,公主大怒,挥鞭打马就要硬闯,鞭子扫到好几名杨氏家奴。虢国夫人见状也怒由心生,指使车夫道:“跟我用强?我们也冲过去,看看是她一匹马厉害,还是我四匹马厉害!”她们乘坐的马车套了四匹高头骏马,冲撞起来力道定比公主单人单马强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