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鉷连连赔罪,李林甫仍不消气,安禄山起身站到王鉷身旁,道:“相爷,王大夫并非有心,经此一回必定引以为戒,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在陛下还未到,没有误了大事,相爷就饶过他这回罢。”

李林甫也站起身,扶着安禄山手臂道:“既然大夫都为他求情,我也就不再计较了。其实咱们都是同僚,我这般苛责他,不也是怕他御前失仪触怒龙颜么。”

安禄山道:“那是那是,相爷有心了。”

李林甫对王鉷道:“切记日后莫再犯!坐下罢。”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位置让王鉷坐下,又对安禄山道:“大夫请坐。”

安禄山忙谢道:“相爷先请。”后退一步,站到王鉷对面的座位旁。

李林甫见他如此识趣,很是满意,不再客气,在主位坐下。等他坐定,安禄山王鉷才分别在下首的位置坐了。

这时群臣才开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朝上将要上奏的事宜。王鉷坐在李林甫身旁,把今日要上奏的诸项事宜都一一向李林甫报上。李林甫点头了,才敢上奏;李林甫说不行的,都划去不议。安禄山在一边看王鉷对李林甫如此惟命是从,想起自己之前对他的傲慢,更加不安。

李林甫听完王鉷奏报,转头问安禄山:“安大夫今日除了向陛下谢恩辞行,还有什么其它事么?”

安禄山一听,心想王鉷把奏议巨细都跟李林甫汇报过了,看来自己也应该如此。李林甫又开了口问他,不敢隐瞒,据实回答道:“首要当然是谢陛下厚爱隆恩,顺便有一些人事调度求陛下恩准。”

李林甫问:“哦?什么人事调度?”

安禄山回道:“河东还有一些职务未曾指派,陛下让下官自己拿主意。下官怎敢自作主张,就选了几个强明能干的官吏暂时兼任,奏与陛下。”

“是吉温么?”

安禄山见他一语中的,心中暗惊,只道:“相爷也觉得吉温此人能担重任?”

李林甫道:“吉七郎颇有才干,只可惜先前陛下曾谓之不良人,埋没不得重用。如今得到大夫赏识是他的福分呀,此去河东必能一展长才。若是在朝也能担任如此要职,以他的干练,拜相也不足为过啊!”

安禄山心中大惊。吉温先附李林甫,后去之而攀诸杨,李林甫对他怀恨在心,一直不予重用,现在却对他称赞有加,还说他才能足以拜相。李林甫此人心胸狭窄,之前不知迫害过多少有入相之志的臣僚,最忌有人与他分庭抗礼,怎会说出这等话来?吉温和安禄山相交时就说,李林甫虽然目前与他交好,但必然不会容他升至宰相之位,而吉温自己受李林甫驱使,也迟迟得不到擢升,若两人结为同盟,安禄山在皇帝面前为提拔吉温委付重任,一旦吉温有了地位,也会为安禄山美言,推荐他为相,二人互惠互利。安禄山觉得有理,便答应了他,两人叙为兄弟。李林甫这些话,正说中了两人的私密,让安禄山不由地忐忑不安。想着想着,背上冷汗淋淋,这二月寒晨,内里衣裳竟都湿透了。

到上朝时,安禄山只向皇帝谢恩拜辞,不敢再提为吉温加职一事。奏完退下时还忍不住看了李林甫一眼,见他面带微笑,才稍稍放心了些。

杨昭一直在注意莲静。他二人一个正四品下,一个从四品上,都站在朝臣中列,离得很近。不知是因为被他识穿了身份还是别有原因,莲静始终不曾看他,连进殿时迎面碰到,她也飞快地低下头去,只当没有看见他。她以前从来不站那个位置的,被一群李林甫党羽围着……

正在寻思,忽听王鉷奏道:“监察御史孟汉告老辞官,所督河北道无人接管,臣荐太仆少卿吉镇安替之。”

杨昭有些惊讶,没料到王鉷会突然举荐莲静。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虽然只有正八品下,却是监督地方的实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禄山的地面?

皇帝疑道:“吉镇安乃太仆少卿,掌管宫城辇舆厩牧,怎么让他去监察地方呢?”

李林甫进言道:“吉镇安公正严明,有监察之才,内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监督地方,司法严正。让他兼任此职,可使人尽其用。”

皇帝见宰相也为吉镇安说话,担任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也就准了。

莲静出列领旨谢恩,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让她背上一凉。她并不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到列中,对皇帝叩拜谢恩。

议毕退朝,莲静别过道喜的同僚,独自一人回公舍去。刚出宫门,穿过朱雀大街,忽然一辆双马拉的油壁车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车身一横,把她挡在路边。车帘掀开,传出一声低喝:“上来!”

莲静早料到他会找上自己,看着车中紫色官服下的皂靴,一言不发,乖乖地上了车。朝前就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对了,跪下谢恩时,背后那双眼睛里的愤怒几乎将她的背烧出一个洞来。

被紫色官服覆着的手狠狠一甩,将幕帘甩下。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车马起行,骨碌骨碌的车轮声掩住了身旁人因怒而急促的呼吸。莲静只是低头坐着,无目的地看着面前虚无的某一处,等待他的指责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静讷讷道:“不是你教我这么做的么,杨侍郎。”

“我是教你……教你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帮助你的人合力而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莲静无暇无理会他对李林甫语出不逊,只道:“难道杨侍郎说的那人不是右相么?朝中除了右相,还有谁有能力帮我,有能力和安禄山匹敌?”

杨昭一顿:“现在虽然没有,但是……有的人只要愿意,也可以的。”

莲静只当听不懂他的暗示:“既是潜龙未出,我哪知道是谁。右相权势隆盛,安禄山又颇为忌惮,哪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杨昭恼怒,不愿再跟她多费唇舌绕弯,索性挑明了直说:“莲静,你曾说我四十岁之前将位极人臣权势倾天。如今我已三十有六,我可以帮你。”

莲静摇头:“你纵然位极人臣,也不过就到右相今日地位。如今既有右相忌安禄山之宠,有心削之,又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趟这趟浑水,不是乐得置身事外,免受牵连。你且听我一言,能与安禄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对,否则……”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我为何要趟这浑水,莲静,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莲静心中一颤,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触到他炽热的目光,急忙心虚地躲开。杨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让我不要和安禄山作对,否则如何?”

“否则……”莲静想了一想,又摇头,“如果我办成了,就没有这个否则……我也不知道,总之对你不好,你还是……远离这场是非罢。”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杨昭拉住她的手,“莲静,自那次在群芳阁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你不肯放手,非要坚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莲静挣开他,往边上缩了缩:“你完全不必的……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次……”

“为我好?”杨昭提高了声音,倾身向前,“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洪水猛兽么,非得离我远远的,你才能安心?”

莲静不语,更往后缩,竟是默认了。

杨昭怒火中烧,狠狠瞪着她,而她只是低着头。一拳捶在她身侧的厢壁上:“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跟定了李林甫,真不回头了么?”

莲静只说:“右相已荐我为监察御史,督察河北道。”

许久都不闻头顶上方的人说话,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静,细微不可闻。她微感诧异,正想抬头,抵着她身侧厢壁的手却突然收回,从她腮边一滑而过,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认识你这么久,我竟从未怀疑过你实是女儿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我却一直认作堂堂男儿汉,真是识人不清啊!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后,越看你,就越觉得美艳不可方物,让我真有些期待,你换回女装,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莲静皱眉问:“你想怎么样?”

勾着她下巴的手在她腮边流连,面前的俊容依然微笑,却带上阴狠:“本朝有则天武后、上官昭容在先,就算陛下知道了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也不会取你性命的。”手指在她颈间画着圈,在那凸起的喉结周围盘桓不去,“不过,你这个监察御史是别想当了,回闺阁弹琴绣花或是相夫教子,都不错啊。”

“杨昭!”她急道,“你别逼人太甚!”

“到底是谁逼人太甚?”画圈的手指忽然一收,拈住那枚假喉结,将它整个提起捏在手中。莲静痛得皱眉,颈部受迫,脸不得不抬高,后脑抵住了身后的厢壁。他的脸近在咫尺,怒眸直直地盯着她,让她无处可避。那其中熊熊燃烧的,不知是怒火,还是其他莫名的复杂情绪。

莲静鼓起勇气看着他:“杨侍郎,你就只会用我的身份来要挟?这就是你所谓的手段么?如果你仅仅是这点分量,与右相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就不能怪我弃暗投明择木而栖。”

“李林甫那老儿已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了。当初他好歹也提拔过我,原本我不打算和他为难的。”杨昭眯起眼,缓缓松手,“莲静,是你逼我。”

莲静回过气来,捂住脖子连连咳嗽,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若论权谋才略,杨昭未必及得上李林甫,只要能赶在右相灯枯油尽之前……

咯噔一声,猛地停下,紫色官服袖子覆着的手猛地掀开车帘,接着是一声低喝:“下去!”

然后,那辆油壁车像来时一般,从她面前扬长而去。

一九o莲固

天宝十年六月,因兵部侍郎杨昭告发上奏,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御史中丞宋浑赃污事发,分别左迁汝阴太守、流放潮阳。萧炅宋浑都受李林甫看重,是李林甫党羽中的重要人物,杨昭暗中使人伺探,求得其罪,奏而逐之,剪李林甫心腹。李林甫眼见下属贬谪流放而不能救,始与杨昭有隙。

同年十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自陈能力低微,有负重任,表请杨昭遥领剑南节度使。

这鲜于仲通正是当初资助杨昭的蜀地富商。杨昭入京发迹后,感念鲜于仲通旧日之恩,荐举他为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性子急躁,不懂安抚,对待南蛮态度失当,与南蛮失和。

以往,南诏国向大唐称臣,南诏国王带妻儿家人拜谒都督,经过云南,云南太守张虔陀淫其妻女,多加征求。南诏国王忍无可忍,于天宝九年末发兵攻陷云南,杀死张虔陀,占领原归附大唐的西南三十二州。

十年四月,鲜于仲通率剑南军讨伐南诏,南诏国王遣使谢罪求和,并说,西南方吐蕃大军压境,若不和好,南诏将归附吐蕃,云南就不再是大唐的国土。鲜于仲通不答应讲和条件,与之战于泸南,大败,八万剑南军死伤泰半。杨昭掩盖剑南败绩,仍叙战功,并于两京、河南河北募兵再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士卒未上战场十有八九便病死了,都不肯应募。御史便强制征兵,逮捕壮丁囚送军所,发去云南。每次发兵,士卒皆以为一去无还,亲属送行,哭声振野。

鲜于仲通再讨南诏,屡战屡败,到十月时败状已掩盖不住,不得不引咎辞官,并表请杨昭代己。

十一月丙午,杨昭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

在此之前已有京官遥领节度的先例,李林甫就于年初遥领朔方节度使。此时杨昭遥领剑南,与李林甫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恰如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的敌对之势。

朝臣们已经能觉察出右相和国舅爷之间的不对劲了,都犹疑着若他二人当真决裂自己该站哪一边好。右相权势虽大,但年岁已高,最近又一直抱恙,不知哪天就会驾鹤西去,届时可不就树倒猢狲散;杨昭正当盛年,又有贵妃掖庭之亲,深得陛下宠信,一日胜过一日,将来取右相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但右相心胸狭窄,动不了贵妃之兄,却动得了他的下属,若投靠杨昭惹怒右相,只怕要成出气的靶子。一时摇摆不定,都作壁上观。天宝十一年正月年初,李林甫与杨氏诸家都盛馔召客,所赴者几乎等同,不分高下。

杨昭,他是真与李林甫对上了么?

莲静策马缓行,在街口处远远望见杨昭于金仁坊新起的宅第,与虢国夫人宅并排相邻。杨氏五家富豪,杨昭少与之为伍。如今他日趋显贵,也更明白贵妃、三国夫人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是李林甫也不能撼动的后台,与她们来往渐密切,也附从她们豪奢的习惯作风。

晨雾中,新宅迷迷朦朦的看不真切,浮华都被雾气掩盖,竟有几分肃穆庄严。

正观望着,那豪宅门前有了响动,开了大门,有人从里头出来。莲静急忙调转马头离开,不料因她在此来回逡巡,把渐融的冻土踏烂了,马蹄陷在烂泥里,一时回转不便。烂泥底下的土块依然坚硬,那马被她驱赶,着急地直蹬蹄子,蹄下一滑险些摔倒。

莲静稳住马匹,却听到旁边街上传来一阵呼喊:“那边有位骑马的官爷,穿深绯官服的,是四品大官!快去拦他!”

骑马穿深绯官服,是说她么?

还没想完,那呼喊的人已到了跟前,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把她团团围在中央,拉住她的马辔头不让她走,眼看是脱身不得了。莲静见那些人衣着整齐,有些还衣锦着绣,不像拦路抢劫的恶人,便勒住马问:“诸位乡亲,拦下官马所为何事?”

拉着她马辔头、离她最近的那人回答道:“小人斗胆冒犯官爷,是请求官爷为我等庶民百姓上言!”

莲静心想莫非是百姓有怨言或是冤情,忙道:“请说,下官必尽力而为。”

那人道:“我等是长安的商贾小贩,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养家度日,承陛下恩泽,尚能温饱安康。这回朝廷下令禁恶钱,限期将恶钱全部兑换成官家出的良钱。一来良钱不如恶钱便利,二来此次时期紧迫,恶钱价值遽贬,以往一枚良钱可换五枚恶钱,如今大家急着将恶钱脱手,市上以二十易一也在所不惜。我们都是小商小贩,手头大多是零散恶钱,如此一来,只怕是要蚀尽老本、倾家荡产了呀!”

所谓恶钱,就是民间私铸的劣质钱币。恶钱本流于江淮,贵戚大商载入长安,流通于市,市井不胜其弊,朝廷也大受损失,故李林甫奏请禁之。皇帝命国库出粟帛库钱数十万缗于东西两市兑换恶钱,限期一月,私藏恶钱不输官者将要问罪。这的确会给商贾带来损失和不便,但是李林甫发起,又是为朝廷利益着想,莲静一个下属实在不便出头。她想起刚才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不由懊悔赧然。

众商贾见她面露难色迟疑不言,知道她是不愿帮这个忙了,更围拢过来,死死揪住她的马匹。这些天里他们不知拦了多少官员,但无人敢说右相的不是,纷纷避走,凶悍者甚至命家奴鞭打驱赶众人。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个落单的,怎么能放他离开,逼也要逼得他点头不可!

莲静的马被这人揪一把马鬃,那人揪一把马尾,咴咴直叫,转又转不开,左右摇晃。莲静衣角又被底下的人抓住,几次都差点摔下马去,险象环生。

“诸位乡亲,下官、下官真的是力有不歹,请乡亲们让一条路,下官还要上朝……”

“哼,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还上什么朝!”人群中有人愤愤道。其余人也喊道:“对!别想上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她围得动弹不得。

莲静满头大汗,又不好强行催马突围。这样僵持下去只怕是真赶不上早朝了。

正当此时,人群外有人喝道:“大胆刁民,当街阻拦朝廷命官,是想造反吗?”几名身强体壮的护卫家奴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朝他们逼过来。众人一看,只见一名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员,骑高头大马,带着数名家奴,威风凛凛地过来帮这独身的官员解围。众商贾见家奴凶悍,有些害怕,但仗着己方人多,只是噤声缩手,却不散开。

那紫衣官员居高临下,道:“他只是内务官员,说不上话。你们有什么事,禀呈上来,我为你们上言。”

这时有家住近旁的商贾认出他来,惊喜道:“这位是国舅爷啊!国舅爷要为咱们做主,咱们有救了!”

众人大喜,纷纷放开莲静,奔到杨昭马前诉苦。

莲静这才终于脱了身,不敢多留,急忙驱马离开。

朝上,杨昭果然言之于上,请求停易恶钱。

皇帝今日精神不大好,扫了一眼殿中群臣,问道:“右相呢?怎么又未来上朝?”

身旁高力士道:“右相抱恙,已经三日不得下床了。昨日他遣子向陛下告假,陛下已赐他珍贵药材,想必右相不日即可痊愈。”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杨卿之议,众卿可有什么看法?”李林甫不在,这事可以不必议了,依了杨昭就是。

谁知有人没和皇帝想到一块儿,还出来反对。御史大夫王鉷出列奏道:“陛下,恶钱为祸市井,不胜其弊,右相多方考察,权衡得弊大于利,才奏请禁之。如今方实施却又停行,是舍利而取弊也。”

杨昭反驳道:“恶钱虽弊大于利,但流通已久,禁用未必能除其弊而得其利。禁令一出,两市动荡,人心惶惶,米价等纷纷上涨,岂不是更大的弊端?”

王鉷道:“恶钱流通,良钱无人使用,恶钱又入不得国库,左右藏每年因此要少收多少租庸?”

杨昭道:“东西两市多少小本经营的商贩都是依赖恶钱而活,经此一变,血本无回,轻者关张倒闭,重者倾家荡产。如今国用富饶,全国十道岁纳亿万,东西两市那点税收真是不值一提。就因此而让商贾破产无以为生,不仅损害百姓,多收的那点赋税还不够安置救助流离失所的商人呢!”

这两人不愧都是聚敛度支的行家,争论起来句句不离一个“钱”字。

皇帝道:“二位卿家不必争了。授人与鱼不如授之以渔,还是百姓安居乐业要紧,这恶钱就由它去罢。”

群臣同呼:“陛下仁爱,实百姓社稷之福!”

皇帝也乏了,便下令退朝。

莲静出了大殿,正看到李林甫之子将作监李岫走在她前头,追上去问:“右相又抱恙卧床了么?情况如何?”

李岫与她私交甚好,也知道她是为右相办事,据实相告:“并不是什么大病,但父亲年高体虚,偶染风寒也需卧床数日。”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实在是年纪大了。”

莲静道:“子由兄何须担忧,右相自会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我是什么交情,还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不只一位大夫跟我说过了,父亲心境不宽,放在心头的事太多太重,身体又虚,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春秋不长了。”

李林甫心胸狭窄,的确是太多计较,心力交瘁,偏偏晚年还沉迷声色,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莲静劝道:“右相想必自己也有所察觉,常常忧懑不已。子由兄更该心宽畅悦,坚信右相必能康复。不然右相为疾病所苦,见周遭人都面带忧愁,岂不更郁郁不得痊愈?”

李岫道:“你言之有理。父亲本就是为心事所累,我若能让他心情畅快,病情必能好转。”这才展开笑颜。

莲静虽然这么劝他,自己心里却也是惴惴。李林甫的寿数也就这年把年了,如果还不能除去安禄山,李林甫一倒,谁还有此能耐?杨昭,是决计不能让他和安禄山作对的……

两人这一番说话,朝臣大都出宫了,便也一同大步朝宫门而去。走到一半,又听身后有人喊道:“子由,菡玉,等等我们两个!”

李岫和莲静回头去看,只见是驸马都尉王繇和王府司马韦会。王繇和韦会都是安定公主所出,同母异父,十分亲近,和李岫也意气相投,三人时常往来。莲静出入相府,因李岫之故也和两人相熟,当即过去招呼。

四人谈笑风生,一同走出宫门去。韦会突然问道:“菡玉,你为何总称子由为兄?我记得论年纪子由似乎要比你小一些?”

莲静一想,如今是天宝十一年,她该是三十一岁,而李岫不过才二十九岁,的确不该称他为兄。正想如何解释,李岫却笑道:“还不是我面老,有为兄之相。”见莲静想要辩解,又道:“不过菡玉,你面相实在显嫩。要说你有三十一岁,光看容貌谁会相信?你哪像比我大两岁的样子,分明像二十出头的模样!”

韦会也戏她:“回头你不准跟我们一起称驸马为兄了,该叫他叔伯!”王繇年过不惑,莲静比他的确像小了一辈。

莲静笑道:“三位见笑了,生得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人人却都道我方及弱冠。俗语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三人都哈哈大笑。韦会谑道:“菡玉,听说你以前曾在深山中清修,师从高人,是否有什么常葆青春的养生之道?也传授我们一些呀!”

莲静正要回答,忽然身后有人插话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韦司马,吉少卿这是天生丽质,哪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到的?”

四人回头一看,是御史大夫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这王准仗着父亲权盛,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同阶官员颇多侮慢。众人虽有怨言,但王准之父掌控御史台大权,督察官吏,王准又好记仇,手段毒辣,得罪了他的官员有的甚至赔上了身家性命,因此都对他能忍让就忍让。

一时四人都闭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转,首先拿王繇戏笑:“驸马,这回换了根金簪子了嘛。金簪就是比玉簪结实,想必不会轻易折断了。”

王准曾路遇王繇,用弹弓打折王繇束发的玉簪来取乐,这次又拿这件事来取笑他。王繇受惯了他的欺侮,本人也是忠厚老实不善与人争强,尴尬地一笑,就是不开口。

王准摸摸肚子,又说:“今日朝上陪父亲议了多项大事,眼看巳时将过,肚子都饿了。”王鉷身为御史大夫,兼户部侍郎、京兆尹等,同时领二十余使,事情当然多,但关他在禁中供职的卫尉少卿什么事,不过是搬他父亲出来压人。“可惜家里的厨子手艺太差,想着就没有胃口。对了驸马,公主今日有没有空?上回尝了一下公主的手艺,让我一直怀念至今,真想再试一回!”

王繇所尚永穆公主是皇帝爱女,王准到王繇府上,竟要公主亲自为他下厨。这事要是被皇帝知道,王繇少不得要被责罚,但也就是骂他两句;然而得罪王准可就不知道要惹什么祸端上身,因此忍气吞声让公主亲为王准执刀匕。

王繇仍是忍耐,一旁韦会却按捺不住了,上前一步要斥责王准,被他兄长死死拉住,向他连使眼色。

王准见王繇是个任他捏圆搓扁的软柿子,欺负他太多次也厌烦了,着实无趣,又转向李岫道:“听说你老婆死了两年多了,一直没有续弦,是不是真的呀?”语气言辞无礼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只道:“下官家事,不劳王少卿费心。”

李林甫与王鉷一个骄横跋扈,一个谨慎小心,偏偏两人的儿子性子与其父恰恰相反,李岫谦和收敛,王准却气焰嚣张。

王准道:“也是,这哪需要我操心哪!你爹养了那么多美人,个个都年轻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随你选了,哈哈!”

这王准真是无法无天,戏弄同辈也就算了,右相李林甫,连他父亲都要谨慎事之,居然也敢取笑,还不是吃准了李岫性子平和不会搬弄是非,定然不会去说给李林甫知道。

莲静本也不想多事,见他侮慢右相,才沉下脸道:“王少卿,右相当朝首辅,不可轻慢无礼。”

王准笑道:“怎么,吉少卿生气啦?你是气我对右相无礼,还是气我给你的子由兄安排了那么多个美人呀?”

李岫莲静脸色都是一变,相视一眼,又觉尴尬,急忙转开。王准又道:“许久不见,吉少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可人了。你尽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李岫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于何地?”

王准啧啧叹道:“平时我说你十句百句,你也不会回一句话,怎么一说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说他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娇美可人,难道你不爱听么?”

李岫面带怒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莲静面色铁青,偏偏王准还火上浇油:“吉少卿这般容貌人品当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李子由他有了你在身边其他美人全都不要了。换了是我,也看不上啊……”说着,竟轻佻地去摸莲静脸蛋。

就在王准毛手即将碰到莲静面颊时,凌空突然甩过来一条马鞭,“啪”的一声抽中王准手背。王准痛得缩回手,那手背上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了一层皮,很快红肿起来,泛出血丝。王准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回头看马上挥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杨昭!你竟敢用马鞭抽我?!”

杨昭横眉怒目,喝道:“无能鼠辈!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当面直呼我名讳,你竟然放肆!”回手又是一鞭,比刚才那下更快更狠,抽中王准脸面,将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颊高肿,恼羞成怒,狠狠瞪着杨昭。杨昭目光如冰,居高临下,冷冷地睨着他。杨昭虽然只比王准大十来岁,却是和他父亲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也不是李岫王繇那样好欺负的善类。王准终不敢和他直面冲撞,愤愤地低骂一声,啐出一口血水,恨声道:“你等着瞧!”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王繇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岫拉过莲静问道:“菡玉,方才鞭子有没有扫到你的脸?”手欲碰她面颊察看。

莲静瞥一眼杨昭,急忙避开李岫,垂下眼道:“我没事,没有碰到。”

韦会本对王准十分不满,见杨昭鞭打斥骂王准,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上前对杨昭抱拳一揖:“多谢杨侍郎仗义相助!”

杨昭却不理会他,只看着莲静,问:“他叫你什么?菡玉?”手中马鞭指着李岫,声音隐约透出不悦。

莲静低头不答,李岫有些不明所以,韦会则笑道:“菡玉是吉少卿表字,杨侍郎不知道的么?”他本是无意地随口一说,不料杨昭向他扫来一眼,目光森冷,让他不由一噤,笑容也收了起来。

杨昭又看向莲静:“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语气是淡淡的陈述,却带着责难,好似他不知道莲静的字还是她的错一般。

莲静低着头道:“下官表字只为亲近友人称呼,杨侍郎何须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