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听她如此冷语嘲讽,心里极不是滋味,倒宁可她义正词严地怒斥自己。他低声道:“菡玉,我早说过,我本不想和谁为难,只要你……”

“你做出如此卑鄙无耻的行径,还指望我回心转意,和你一路么?”莲静怒道,“杨昭,我真是看错了你!”

杨昭也生出恼意:“看错了我?难道在你眼里,我还是什么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的人不成?我做这点事,你就要和我划清界限,那李林甫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你怎么还甘心依附于他?裴宽、卢绚、韦坚、李邕、王忠嗣、杨慎矜,他做的哪件不比我更卑鄙无耻?你对我倒是要求严苛!”

莲静无言以对。他怎么能和李林甫相提并论?她可以容忍李林甫作恶千万,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但是杨昭,明明早知道他非善类,却无法忍受他真的做出这等行径……他和李林甫,和其他的人,毕竟是不同的啊……

她不再多说,转开话题:“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只希望你能就此罢手,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否则,我……”

“否则怎么样?”杨昭追问,“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指望我临阵退缩功亏一篑?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你说,否则,你会怎样?”

“你!”莲静怒视他,“你要是还想害人,我就……我就……”

“就如何?”

莲静说不出来,只好怒目瞪着他。

“你就去告发我,是不是?”他冷笑一声,“反正你都知道了,你可以去告发的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预谋。到时候我被砍头问罪,其他人自然就能安然无事。你只管去说罢了!”

莲静咬牙:“你……你料定我……料定我没有真凭实据,揭发了也没人会相信我是不是?好,你有本事,你智计过人,我斗不过你,也管不了你,这样你满意了?”她越咬越紧,面颊微微抽动。都怪自己没用,偏偏还……

她愤而转身,打马飞驰而去。

杨昭立在原地,看着她飞奔而去的身影,不禁苦笑。

二三o莲伤

刑縡等人妄图谋害左右相及武部侍郎,持械拒捕,临场又出现刺杀御史大夫之事,可谓罪大恶极,连皇帝都亲自过问此案。但是第二日皇帝召朝臣入两仪殿密议,却没有召入王鉷,只因朝上左相陈希烈参了王鉷一本,说他必定也参与此次谋乱。

虽然有刑縡党羽的证词证实王鉷之弟王銲与刑縡过从甚密,言行多有犯上不敬之处,但并无证人见过王鉷与刑縡有直接来往。皇帝素来信爱王鉷,王鉷处事又以谨慎著称,皇帝不相信他会有谋逆犯上之举。

李林甫生性猜忌多疑,这回王鉷之弟参与谋杀他,让他对王鉷的信任大打折扣,但又拿捏不准,怕自己要是误杀了王鉷,少了这个得力助手,以后在朝中的势力恐怕要大减。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杨昭和左相陈希烈。

当初韦坚倒台,李林甫起用陈希烈为相,就是看在陈希烈柔顺易制,朝中大事都听李林甫决断。谁知最近以来,因为李林甫身体欠佳,时常不能理事,陈希烈做主多了,对李林甫渐渐不顺从起来,还屡次和他作对。

而武部侍郎杨昭,当初和王鉷一样都是由他提拔起来的。杨昭在宫中有贵妃这个后台,不像王鉷那般对他百依百顺,李林甫当然偏爱王鉷。两人同为御史中丞,李林甫举王鉷为御史大夫,那时就听说杨昭十分不满,与王鉷生隙。从去年开始,杨昭就多次与他作对,除去了他的两个心腹爱将,后来更是和陈希烈一个鼻孔出气,处处和他为难。这回若是再没了王鉷,凭自己这把老骨头,只怕要被他们两个取而代之。

于是他上前奏道:“王銲,嫡母所出,而王鉷为庶出,王銲自幼受父母宠爱远甚众兄弟。而如今王鉷身任要职,陛下信爱宠遇有加,王銲只不过因为兄长的缘故才得了一个户部郎中的职位,对王鉷心存嫉恨。王銲凶险不法,屡次被兄长责罚,还曾闹出要分家的事来,王鉷怎会和他同谋,与那些凶人来往呢?”

杨昭趁机奏道:“王銲往来凶人图谋不轨已是罪证确凿。不如让大夫亲自治王銲的罪,若大夫不曾与谋,必能大义灭亲。”

李林甫一想,这样正能测验出王鉷是否对自己有二心,于是也同意杨昭提议。陈希烈当然附议。

皇帝不信王鉷有逆心,但他三人都这么说,只好同意。于是令杨昭私下授意王鉷,让他自己上表请求治王銲之罪,则可饶他免受株连。

其实王鉷与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王銲兄弟感情却是很好。王鉷自幼失恃,由嫡母养大,对嫡母十分孝顺。而王銲为嫡母独子,自然宠溺爱护有加,不然以王銲的横行无忌哪能安然活到现在。任海川韦会,都是王鉷为保弟弟安全,动用自己权势灭口平事。

这回皇帝朝下令召左右相等入两仪殿密议,王鉷明白他们是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也十分焦急,候在殿外等消息。杨昭一出来,就看见他匆忙地跑过来问:“陛下怎么说?”

杨昭直言相告:“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夫大义灭亲。”

王鉷沉默不语,凝眉思索。

杨昭又道:“大夫,这次虽然主谋刑縡已被禁军正法,证据不足,但陛下亲自过问,令弟的罪名是不可能洗脱了。若大夫表情罪之,尽归其咎,大夫就可安然度过,不必被他牵连;否则陛下必以为大夫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大夫就要替令弟担下罪责,因此丢了大好前程,何其不值!”

王鉷本来还有些犹豫,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正色道:“弟为先人所爱,先母临终时以幼弟托付于我。如今他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罪,都是我这为兄的管教不严,本已有愧先人嘱托;若再为了保住自己荣华富贵,竟要反咬一口加罪于弟,日后到了泉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呢?”

杨昭劝道:“先人已去,哪管得了那么多?弟弟的命,毕竟是别人的命,哪有自己来得重要?”

王鉷被他一激,怒道:“杨侍郎,如此不孝不义的话你竟也说得出来!卖弟求存,我是决计不会做的!”

杨昭道:“大夫如此固执,可就别怪下官没有相劝。”说罢,回两仪殿向皇帝复命。

果然,皇帝一听说王鉷居然不知好歹,不肯治他弟弟的罪,龙颜大怒。李林甫本来对王鉷就存了芥蒂,听到这个消息愈发怀疑,也不帮他说话了。

王鉷向杨昭一番慷慨陈词后,自知必会惹怒皇帝,准备回家等候降罪的旨意。还没走出宫门,就见陈希烈带了一队禁军,从后头追赶上来,将他团团包围。几名禁军上前摘了他的官帽,将他五花大绑拿下。

王鉷惊问:“陈相公,这是何意?”

陈希烈道:“罪臣王鉷,与凶人合谋造反,大逆当诛。陛下已下令撤去你一切职务,即日交由三司问罪。”

王鉷一听他说自己的罪名是合谋造反,和杨昭说的不同,大呼:“冤枉!陛下,臣没有谋逆造反!”但此时身处后宫的皇帝哪里还听得到。王鉷见跟在陈希烈之后,李林甫和杨昭也一同出来了,急忙对李林甫喊道:“右相!右相救我!我有话要对陛下申诉,请右相代为传达!”

李林甫摇头道:“晚了。”说罢,头也不回,出宫回府。

隔日,皇帝正式下了诏书,撤去王鉷所有职务,由陈希烈杨昭共同审问查办。王鉷原任京兆尹一职由杨昭替代。

刑縡一干党羽早就尽供所知,接下来要审问的就只有王鉷王銲兄弟了。第一天升堂,先审王銲。除了陈希烈、杨昭和宪部、大理寺的官员,侍御史裴冕、监察御史吉镇安和长安尉贾季邻因为当日曾参与缉拿凶犯也一同在列。

王銲此时身陷囹圄,吃了点苦头,靠山又倒了,早不复平日的气焰,垂头丧气跪在堂前。杨昭问道:“凶人刑縡聚众作乱,听说你和他私交甚密,你可知道此事?”

王銲低着头,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杨昭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王銲身子一抖,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回答:“知、知道!”

“知道为何隐而不报?莫非你也是他同谋?”

这事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了,刑縡党羽都予证实,王銲也不否认,又低下头不说话。

杨昭又问:“除你之外,还有哪些同谋?”

王銲回道:“就我二人,没有其它同谋了。”

杨昭喝问:“单凭你二人集结一帮乌合之众就想谋逆作乱?是谁在背后支持你们?供出主谋,你作为从犯可从轻发落。”

王銲明白他是想让自己供出他哥哥王鉷,只一口咬定再无同谋。

此时忽闻外头有人击鼓喊冤。大理寺不同县衙,不受理民间诉讼,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鸣冤。大理寺卿眉头一皱,就要派人去驱赶。杨昭耳尖,听到外头喊冤的人在叫“王氏兄弟”,吩咐将喊冤者带进来问话。

竟是驸马都尉王繇,一身缟素,带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手持大鼓边敲边喊。被衙役带进来,跪了一地,又是哭又是闹的,直喊冤枉,要左相为他们申冤。

陈希烈问:“驸马,你有什么冤屈,为何要到大理寺来鸣冤?”

王繇道:“我二弟王府司马韦会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非大理寺不能缉此凶徒!”

一旁的长安尉贾季邻一听他说出韦会的名字,脸色一白。这韦会正是他奉王鉷之命暗中处死的,本来他就在担心王鉷此案会不会牵连自己,这时王繇又出来揭发韦会之事,更让他心惊胆战。

陈希烈杨昭对望一眼,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是谁害死韦司马?”

王繇咬牙切齿道:“御史大夫王鉷!”

陈希烈道:“驸马请讲!”

王繇指着跪在地上的王銲道:“都是因为这个逆贼!他往来术士意图不轨,问术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术士惧而亡匿。王鉷怕事情泄露,将术士杖杀灭口。我二弟与此术士有私交,见友人枉死,心有不平,私下抱怨,不想隔墙有耳,又被王鉷知道,竟诬我二弟犯案,逮入狱中将其缢杀!”

一旁的妇人哭着插嘴:“我夫君不曾犯案,都是长安尉陷害我夫君,还说我夫君是畏罪自杀!”她抬起头来,怒指贾季邻,“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夫君的!你说,我夫君到底犯了什么案?你说清楚!”

陈希烈和杨昭一同看向贾季邻。贾季邻吓得满头冷汗,扑通一声跪下:“下官……下官也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是王大夫……是王鉷他怕韦司马把王銲之事泄露出去,才诬陷韦司马,杀他灭口的!”

王銲大惊失色,指着贾季邻骂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杨昭怒喝:“铁证如山,由不得你狡辩!你与术士往来,妄语图谶,欲为王者,还敢说没有主谋?”

王銲辩道:“我能招的都招了,就是我和刑縡共谋,哪里还有主谋!”

“没有主谋?”杨昭站起身来,厉声道,“你欲为王,谁人为帝?”

陈希烈一听此言,也吃了一惊,随即问王銲:“王鉷可曾参与你们的阴谋?”

王銲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们居然给哥哥扣上这么大的罪名。这罪要是认了,可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杨昭上前一步,再次逼问:“王鉷参与否?说!”

这时一旁莲静冲上前来,对王銲喝道:“陛下因为大夫之故加你五品户部郎中,你不但不思大夫恩惠,还与凶人往来行凶作恶。大夫为保你性命,不得不做出不义之事。你为臣不忠,为弟不谊,难道现在还要陷害大夫,让他做你的替罪羊吗?”

杨昭转头看向她,莲静满面怒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怒火仿佛随时都会从眼中喷出来。杨昭收回视线,对王銲缓缓道:“王鉷若是参与阴谋,不可隐瞒;若未参与,也不可诬赖他。”

王銲急忙道:“我兄长不曾参与!都是我自己想要谋求高位,酒醉妄言,意图……意图像东平郡王、陈相公一般封王拜相、位极人臣!”东平郡王安禄山是以将帅封王,王銲以他作比,意欲为王就算不得谋逆了。

那句“如东平郡王、陈相公一般”说得陈希烈很是受用。王銲刑縡谋杀宰相,王鉷包庇其弟,杀术士任海川、王府司马韦会灭口,这些罪名已经够要王氏兄弟的命了。他看了一眼杨昭,问道:“杨侍郎,你看这……”

杨昭道:“但凭左相做主。”

陈希烈于是命衙役锁了贾季邻,与王銲一同带下去画押,王繇等人也领去写下供词。王鉷一案,就如此定案了。

陈希烈上表奏与皇帝,不多日,皇帝下诏将王銲杖死,王鉷赐自尽,其子王准、王偁流放岭南,家产抄没充公。

王鉷以聚敛起家,曾任各种掌管财务的肥差,家中也敛财千万,豪华奢靡。有司抄没其屋舍家当,历经数日才全部理清。

王鉷之前深得皇帝宠爱,皇帝命三卫公厨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食物,让他吃饱喝足,黄泉路上做个饱鬼,以示恩典。王鉷吃完皇帝所赐饭食,就在三卫厨饮下毒酒自尽身亡。王鉷昔日友朋怕受他牵连,纷纷与他断绝关系。尸体留在三卫厨中,数日都没有人来移动。

侍御史裴冕不忍,向左相陈希烈请求收回王鉷尸体入土为安,陈希烈许他收王鉷尸首归还家属安葬。

裴冕前去三卫厨,平日门庭若市的公厨此时却空无一人。王鉷尸体陈放了数日,已经开始腐坏,尸臭传出屋外。裴冕到的时候,就听到王鉷陈尸的房内传出女子呜呜的哭泣声,进去一看,原来是王鉷妻女,全都披麻戴孝,正把王鉷尸体收入一口薄棺内。陪在一旁的有王鉷旧日部下的一名判官,还有太仆少卿兼监察御史吉镇安。

裴冕走过去拜了王鉷,才问莲静:“吉少卿,这……都是你安排的?”王鉷妻女都已发配流放,这时该上路了才是。

莲静道:“杨侍郎准许了,让大夫家属领回安葬,办完后事再离京。”

裴冕叹道:“杨侍郎此举也够得上一个‘义’字了,不枉大夫与他共事一场。”

莲静别过头,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义?”人都是他害死的,还说什么“义”?后半句话她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若不是她去恳求,他会管王鉷尸身如何处置?

裴冕却不知内情,以为她是气愤杨昭成王鉷之狱,使王鉷遭杀身之祸,拍拍她肩道:“左相和杨侍郎也是奉命查案。幸得少卿为大夫辩解,使大夫最后未蒙上谋反的罪名,得一个全尸入土。大夫泉下有知,也会感激少卿的。”

他不说到还罢了,这么一说,莲静想起前因后果,愈发觉得有愧。她明明知道王鉷是被杨昭构陷却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因为……因为自己的私心,宁可让王鉷枉死,也不愿杨昭涉险。但是他……种种行径让她心寒,偏又无可奈何。

莲静闭口不说话,裴冕又道:“大夫这一去,朝中顿失一根顶梁柱,右相又年迈体虚不胜重荷。还好杨侍郎年富力强,才能挑得下大夫撂下的重担。”

莲静一愣,问道:“裴御史何出此言?杨……侍郎他挑什么重担?”

裴冕讶道:“吉少卿没有听说么?陛下已有口谕,王大夫生前所领的各项职务如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使等,都由杨侍郎接任。大概过不了几天制书就要下来了。”

“是吗?”莲静淡淡道,神情有些呆滞,“那看来杨侍郎这个称呼也叫不了几天了,马上就得改口,叫杨大夫了。”

裴冕未觉她语气中的讥讽之意,继续道:“杨侍郎原本就一人兼领十多个职务,这回王大夫的二十余使又全都归给他,一人同时领三十多个职位,怎么忙得过来?”

莲静问:“王大夫的职务全都归给杨侍郎,右相不曾有异议么?”以李林甫的心胸,哪能眼看着杨昭坐大。

裴冕知她话中之意,说道:“右相年事已高,一日不如一日,无心也无力再多管事了。这回王大夫之狱由左相和杨侍郎所成,左相又坚辞不受兼职,自然全归杨侍郎。”

陈希烈倒是识趣,见好就收。莲静道:“如此说来,如今杨侍郎的权势岂不是倾动朝野?”

裴冕叹道:“是啊,也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但右相不如杨侍郎年盛啊。”换句话说,等李林甫撒手一去,这朝中可就没人能和杨昭匹敌了。大权握于一人手中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杨昭还是个外戚。

莲静冷笑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连右相也无法匹敌了。杨大夫这个称呼,还不知道能叫几天呢。”

“吉少卿,你这话是……”裴冕惊讶地望着她,一句话憋在喉咙口,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二四o莲诫

“菡玉,你意下如何?”

莲静充耳不闻,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直直地往前走去。

“菡玉!”

她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无人,回头一看,李岫已被她甩下一丈多远。她奇道:“子由,你怎么不走了?叫我何事?”

李岫皱眉,赶过来与她并肩:“菡玉,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莲静一窘,发现脑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李岫说过些什么。

“是不是身子不适?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李岫说着,伸手来探她额头。

莲静扭过头避开:“没事,最近气候不好,所以有些疲乏。到了夏天就好了。”

李岫抬头看看天,这时正好刮来一阵风,沙子迷了眼睛。他急忙闭眼,喊道:“菡玉,我眼里进沙了,你来帮我吹吹。”

莲静却不动,语气颇有些为难不情愿:“这……你拎住眼睫抖一抖,让眼泪流出来,沙子自然就会冲掉了。”

李岫依她所言,果然不一会儿就弄出了沙子。他眨眨眼睛,拭去眼泪,说:“菡玉,你这个法子还真管用,也不必求助他人。”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奇怪,菡玉刚才怎么那般见外,连帮他吹吹沙子都不肯。要说交情,两人的情份也不浅了,怎么菡玉待他总像隔着层隔膜似的。对其他友人也是,热络之余仍保留几分疏离,从不与人亲近,除了……

李岫想起很久以前在路上偶尔所见的情景,以及韦会偷偷告诉他的一些传言,眉头悄悄皱了起来。这么一会儿没说话,她的眼神又开始迷离了。

“菡玉,”李岫突然喊了一声,“杨昭他……”

莲静猛地回头,见李岫盯着自己,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子由,你怎么突然提起杨侍郎呢?”

李岫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早我在宫内听到陛下已下制加杨侍郎为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内采访使等职。如今他可不只是个武部侍郎了。”

莲静道:“这我已知道了,一时没改过口来。”

李岫迟疑道:“菡玉,你和杨大夫他……”

莲静突然打断他,正色问:“这件事右相知道了么?”

李岫道:“回来时听说父亲正在歇息,还没有去拜见。不过这事是早就众所周知的,父亲也不意外了。”

莲静凝眉道:“这回王大夫的职务要紧的几乎都归了杨昭。右相又一直抱病,难理政事,这……时局可是很不利啊。”

李岫见她严肃起来,话语间显然把杨昭归于对手一方,便不再想刚才的疑惑,说:“我刚才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眼下这等形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静赧道:“一时走神了……子由,咱们俩也不用说暗话了。杨昭陈希烈不服右相,咄咄逼人,屡次挑右相的刺,摆明了是要和右相为难作对,夺他权势。以右相现在的状况,实在不能再让他费心费力去和他们争夺。咱们也只有……以退为进,力求稳妥了。”

李岫问:“怎么个退法?”

“哪里有对右相不利、会让杨陈二人抓的把柄,就退哪里。”

李岫道:“你说的是……朔方?”

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朔方以北就是北方诸胡。其中突厥首领阿布思降唐,皇帝加其官爵,累迁至朔方节度副使,封奉信王,并赐名李献忠,以为诸胡表率。李献忠自负有才,不服东北方的安禄山,安禄山因而嫉恨。今年三月,安禄山发兵讨契丹报去岁兵败之仇,奏请李献忠带骑兵助役。李献忠怕安禄山趁机害他,向朔方留后李元纮请求不往,未得准许,于是率领部下大肆掠夺后叛逃回漠北老家。这李献忠当初能得到提拔升至朔方节度副使,李林甫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无非是想用他来牵制东北的安禄山。李献忠感念李林甫提拔之恩,和李林甫也很要好。这次他公开叛唐,李林甫若不和他撇清关系,免不了又要被杨昭陈希烈等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莲静微微点了点头。

李岫急道:“朔方是父亲手中惟有的兵力,杨昭也遥领剑南,放了朔方,拿什么和杨昭抗衡?”

莲静苦笑:“以右相现在状况,就算有百万雄兵在手,又能如何?”

李岫沉默不言。

莲静道:“杨陈二人现在唯恐右相不出错,李献忠与右相的关系足够让他们趁机发难了。右相现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罢。”

李岫心里一沉,也明白父亲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大限不远,能不能撑到今年过年都不好说了。他自己其实一直以满盈为惧,早在当初杨慎矜出事后就曾警示过父亲,但父亲不听。“我找机会劝劝父亲罢,就怕他不肯啊。”

莲静道:“若是换作三四年前,右相是铁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岫点点头。这时李林甫在仆人搀扶下从屋里出来了,往两人身处的廊檐下走来。两人急忙迎上前去。

李林甫是真的老了,五月的天里,穿着夹袄,外头还披了披风,却仍畏寒地抖抖索索。他许久不下病榻,身子骨都不利落,佝偻着蹒跚而行。一头灰白的头发,虽然仔细梳过,但因为干枯还是乱蓬蓬的。发下的面庞泛着蜡黄,不见血色,皮肉松松垮垮的,颧骨高耸,瘦得一双眼凸显出来,乍看有几分可怖。任谁都可以看出,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里了。

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边由仆人扶着。李岫过去搀扶,一边担忧道:“今日风大,父亲怎么出来了?小心吹风着凉,还是回房歇着罢。”

李林甫丢开仆人,摆了摆手就势扶住儿子:“在这间房住太久了,得换一间。老是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陪我到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李林甫为相十九载,自知多行不义广结仇怨,晚年愈近大限愈是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门寻仇杀他。因此除了出行盛置驺从士兵静街,在家时也如防大敌,步步为营。他所住的地方以厚石铺地,墙中置板,重关复壁,夜晚守卫彻夜巡逻保护。饶是如此他还不放心,经常换着地方住,有时连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