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除了头几个儿子年纪稍大些,其余都是未成年的幼子,一干姬妾又没什么见识,收到牢里都吓破了胆,不必上刑就什么都认了。李岫是第八子,前面有几个哥哥贪生怕死,也招了供,剩余少数几个人拒不认罪,也无法挽回局势了。李林甫家眷近百人,全都收在大理寺牢中,是杀是留,就等着杨陈二人罗织好了罪名奏上去,皇帝的一句话了。

莲静一进大理寺监牢的大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孩童哭声。十多个幼童扯着嗓子放声大哭,狱卒恶狠狠的威胁喝骂也无济于事,索性把门一关,躲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莲静走进牢中,里头竟没有狱卒。

牢里男女分开,李林甫的众多儿子关在一边,姬妾和女儿关在另一边。男童离开了母亲,哥哥们又不会带孩子,哭得不可开交;男孩一哭,那边女孩也跟着哭;年轻的母亲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也都嘤嘤哭泣。整个监牢就像炸开了锅。几个年长的儿子也都毫无主意,天天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精神都麻痹了,歪斜着靠在墙壁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莲静找到李岫的时候,他正忙着哄几个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个,腿上坐一个,一边摇一边哄,把手头的哄不哭了,立刻再抱旁边的哄。手里的孩子一放下,听到旁边的哭声又开始哭起来,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子由!”莲静隔着监牢的铁栏,唤了他一声。

李岫只顾着哄孩子没有听见,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屿却听见了,睁眼见是莲静,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快看快看!有人来找你了!”

李岫一看是莲静,也面露喜色,把手里的两个孩子放下,对李屿说:“六哥,你先帮我看一下,我去和菡玉说几句话。”

李屿皱眉道:“还管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往门口走来。李屿拉住他小声叮嘱道:“八弟,听说这吉郎中现今在右相面前很红,你好好巴结他,说不定能帮咱们说说好话,救咱兄弟一命呢!”

李岫皱眉,不好斥责兄长,只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对莲静道:“菡玉,你怎么来了?……不要紧罢?”

自从李家获罪入狱,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除了个别对李林甫死心塌地的下属,就没人来看过他们。而那几个旧属,如赞善大夫崔昌、虞部员外郎卫包等,不久也被杨陈罗织名目,牵到这件案子里来,一同进了监狱陪他们来了。从此更是无人敢来探监。

她含糊地回答:“没事……”

李岫道:“菡玉,你来看我一眼,我知道你的心意就足够了。你还是快快离开,别让……让那人知道,步了崔大夫、卫员外的后尘。”

莲静尴尬,又不好解释,只说:“我不会有事……”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郎中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向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他说这话本只想拍莲静的马屁,恭维她得杨昭青眼。但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莲静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竟像是讽刺她一般。她又不会给人脸色看,只好任李屿说去。李岫听哥哥说得暧昧,想起以前的疑虑,莲静又是一脸尴尬,心里略有些明白,便闭了口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李屿又对莲静道:“吉郎中得右相爱重,右相对郎中可谓言听计从。想我父亲在世时与郎中也有过司属之谊,我八弟又是郎中好友。父亲尸骨未寒,家里就遭此横祸,我们几个大人是不指望了,郎中就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帮他们在右相面前美言几句,讨个活路。”说着一指身后啼哭的孩童,就要落下泪来。

李岫怒道:“六哥!杨昭气死父亲,又设毒计陷害我们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过我们?我宁可引颈就戮,一刀来个痛快,也不要靠他施舍活命!”又对莲静道:“菡玉,你千万别让杨昭知道你和我们还有关系,更不可去求他。若是因此连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难以安心!”

李屿道:“八弟,你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莲静也劝道:“子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李岫放缓语气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他是一心要将我李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莲静疲惫地摇摇头:“子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发话,连忙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郎中救命之恩了!”说着就要下拜,莲静急忙把他托起。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莲静已受了他一跪。

莲静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文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文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那文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敢决断,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莲静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道:“吉郎中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莲静回头一看,又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郎中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候着郎中。相爷正在家中等候郎中大驾,车马也已经为郎中准备好了,郎中请。”欠身指向门外。

他派人跟踪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就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好恼的?

于是跟着杨昌出了文部,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杨昭家中行去。

这是莲静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相邻,豪门大院,鳞次栉比。站在门口就见重重亭台楼阁,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了门去,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比李林甫的宅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厅堂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郎中这边请。”那花厅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花厅的大门敞开着,莲静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莲静一怔,停住了脚步。

一男子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那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调教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花街,倡馆酒肆最为集中。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女子娇声道:“相爷!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杨昭哈哈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啊!”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你尽会欺负我,打你!打你!”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女子低低地唤了一声:“相爷。”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罢?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是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莲静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尖上像滴上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吉郎中到访——”然后才带了莲静步入厅中。

屋内两人早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侧席上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眉眼妩媚妖娆,此时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郎中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莲静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娘子。”

裴娘子笑逐颜开,说:“吉郎中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首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郎中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要与吉郎中相商,你们都先下去罢。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了。”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刚刚坐的位置。

莲静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却坚持:“过来。”

莲静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平息下去,重又低下头,乖乖地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我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他:“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她有片刻的羞涩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唇上还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娘子逾越无礼。”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她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文部郎中,官居五品,请相爷自重。”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他眯起眼,脸上笑容退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咬紧牙关,胸口上上下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发怒。“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他的语气也略有缓和:“那就坐下好好说。”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着,许久,他打破沉默,先道:“好了,你说罢。”

她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他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她眼中怒焰一闪,又立刻消退。“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办事。”

“还有呢?”

她想了一想:“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还有呢?”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呢?”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一咬牙:“下官身无长物,就这一条命,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直起身来凑近了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唇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就涂在她脸上,涂得满脸都是。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好了菡玉,这样就够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这样行了么?只要你……你别……”

他以为她哭了,急急忙忙地想要安慰她。她却突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干干的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察李林甫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下制削去李林甫官爵,子孙中有官职者除名罢免,流放到岭南和黔中等地,财产没收充公。李林甫亲党因此被贬官流放的达五十余人。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剖开其棺,取出亡者口中所含的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小棺材以庶民礼仪埋葬。

同月己亥,皇帝封左相陈希烈为许国公,右相杨昭为魏国公,以嘉奖其审查处置李林甫案一事。

三〇o莲没

年前杨昭请奏文部凭资历选拔官员,使得一大批资质平庸长久不得升官的人得到了升迁,而这些人往往有家世背景,人脉较广,牵连众多。杨昭初一上台,便得到了众多人的支持。他自知要比强干很难超越李林甫,而皇帝赏识他之处在于他年轻力胜办事精敏,非李林甫老儿所能及,因此在背后做了许多功夫,表面上似乎轻轻松松就能很快地把大堆的事务处理完毕,皇帝自然觉得他精明能干,更加赞赏。

开春三月,文部开始大批调选官员。壬戌,杨昭召左相陈希烈及给事中、诸司长官聚集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莲静自二月以来便一直蹲在文部了,她身为文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场听候差遣。

“哎哎,吉郎中,帮一下忙!”

文部侍郎韦见素捧着两尺来高的一大摞卷册,跑得太急,上头几册掉了下来。他的视线都被卷册挡住,直着腰想蹲下去捡,手里的书摞又摇摇晃晃差点翻倒。他急忙往墙上一靠,抵着墙稳住了手里的书摞,人也动弹不得。见莲静正好从旁边经过,急忙叫她来帮忙。

莲静把地上几册书捡起放回去,又帮韦见素扶好倾斜的书摞,才问道:“韦侍郎,你怎么不在都堂内主持唱注?”反倒像个文部主事一般,来来回回地跑腿搬东西。

韦见素哂道:“有右相在,哪还需要我呀。”

莲静道:“可是按制……”

韦见素脸色一变,急忙打断她:“右相事必躬亲,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是正好乐得清闲。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忙得哟,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总算可以松一松气了。”

按照旧制,兵部、吏部尚书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过问科举选才之事,而须委托给侍郎以下的官吏去主持。杨昭以文部尚书兼任宰相,却还一手掌握选人,把个堂堂文部侍郎当主事小吏一般差遣。这科举选人之事,选的可都是将来的国之栋梁,他当然不会放手不管。这些经由科举挑选出来的仕子,得什么功名都是由他宰相划出来的,若有意结交,算个恩师也不为过。如此自然又可把日后掌权的人收入自己门下。

莲静也不再多说,只道:“韦侍郎一人搬这么多卷册,行走不便,下官帮忙分担些。”说着伸手去取韦见素手里上半摞的卷册。

韦见素连忙往旁边一让:“这怎么使得!要是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莲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僵在半空。韦见素也觉得尴尬,打个马虎,急急忙忙走了。

最近同僚之间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她也略有耳闻。李林甫旧部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交往甚密,也没有帮杨昭做过什么事,他却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边担任要职,形影不离。这其中原因不由让人猜度疑惑,猜着猜着便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了。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大约就是吉郎中生得唇红齿白貌赛潘安,令右相起了断袖分桃之思,两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云云。

她看着韦见素匆匆离去的身影,本准备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转身往别处去了。

午间休息,在公厨中用饭,莲静从杨昭身边经过,他突然叫住她问:“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你?”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内唱注选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他皱起眉:“你是文部郎中,怎能不到场?”

她讥讽道:“两个侍郎跑腿打下手还不够么?”

他脸色一沉,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一拍满桌的人都吓得抬起头来,见吉郎中站在右相身边,右相一脸恼怒,都识趣地低头吃饭,只当没有看见。

莲静看大家的神色怪异,偏还不能为自己辩解,气得扭过头去。杨昭道:“你过去吃饭罢,下午别再缺席。”

下午的两个时辰当真比两天、两年还难熬。文部侍郎韦见素、张倚跑腿打杂,她这个郎中却坐在右相身边勾画书记。偶尔他还会问她意见,只要她说一句某个仕子的优点,即予以录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划去。在旁人眼中,无疑是他将要提拔重用她的讯号,连左相陈希烈都对她笑脸相迎。但她自己明白他的用意。数人之后,她再也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就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所谓唱注只是走个过场,名单早就私下定好了,当然迅速。

莲静走出尚书省院大门,正碰到杨昭也站在门口不远处,与京兆尹鲜于仲通一起。看她经过,他挥手道:“你等一等。”

莲静站住,他却回过头去和鲜于仲通说话。鲜于仲通不断点头,一边指挥手底下的官差和民夫抬过一块大石碑来。那碑足有两人多高,洁白如玉,花纹繁复,美轮美奂。

莲静疑惑,心想尚书省大门口,京兆尹抬石碑来做什么。走近去一看那碑上文字,脸都快气歪了。她还以为是刻碑记录什么重要的大事,谁知满篇都是那鲜于仲通对杨昭的阿谀谄媚之辞,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的宰相第一人。这鲜于仲通原先在杨昭潦倒时曾资助过他,杨昭得势后提拔他做剑南节度使,挑起了南诏叛乱,连吃败仗,这会儿混了个京兆尹的官职,在杨昭眼皮子底下,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职责,就知道拍马奉承,连刻碑立颂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鲜于仲通指着碑上几处文字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撰写的颂词,陛下还亲自改定了几个字,您看,就是这几个。”一一指给杨昭看,“陛下果然是文采风流,令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您看这几个字改得多精妙啊!”

杨昭笑道:“是极是极。”转过头来看着莲静。

莲静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既然是陛下亲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犹如画龙点睛,怎么能与旁的字一样对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这几个字填上,好让旁人也知道这几个字可是陛下御笔亲题,非同凡响!”

谁知那鲜于仲通竟一拍掌道:“吉郎中说得太对了,一语惊醒梦中人,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又对官差指挥道:“听到没有,就依吉郎中所言,让石匠把陛下改过的那几个字用金粉填上!”

莲静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杨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里?”

她停住脚步回道:“天色还早,我去御史台那边。”她还兼着监察御史的职位,最近一直在文部,已经许久不去理事了。

“别去了,跟我回家。”

她一愣,他已走到门口,正欲上车,见她不动,催促道:“快点过来。”

她看他一眼,低了头跟他上车去。这时正好有两名文部的官员出来,看到他们俩一同上车,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杨昭走在前面没有看见,莲静硬着头皮钻进车厢里,甩手把帘子重重扯下。

两人默默地并排坐着,只听到马车辘辘落落的晃动声。半晌,他才缓缓道:“以后御史台那边就别去了。”

她乖顺地低头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递表请辞,全力料理文部事宜,辅助相爷。”

“不用,那职位你还留着。”他的语气轻缓,“留着,但不去了。”

她咬着牙:“下官遵命。”

他又道:“还有,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六部的公舍中,人多耳杂颇多不便。我家里的客舍正好还有几间房子空着,你以后就搬过去住罢,行事也方便,如何?”

她低头拜谢:“多谢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去收拾行装。”

他制止道:“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的东西全都搬过来了。”想想又补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会出漏子。”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那还来问她做什么呢?一出门时就拉了她一同乘车说跟他回家,原来是先斩后奏。她再拜道:“相爷费心了。”

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不多时到了杨昭府邸。两人下车,杨昌已候在门口,向二人行了礼,说:“吉郎中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

杨昭道:“那就一同过去罢。”

杨昭家中也住了不少幕僚门客,与厅堂书房等地邻近,家眷的住处则要远些。莲静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竟是一间单独的院子,有四间房,十分宽敞。她看了看周围,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院旁边,一墙之隔,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杨昭的书房,旁边其他的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后紧邻花园,上次见他的那个花厅,远远的都可以看见,此时门前一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一片喜气的金黄。

进了门去,主屋是里外相套的两间,比她原先住的公舍大出两倍不止,行李物品也都按她的习惯摆放好了。

杨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边,隔壁院里就是我的书房,你要是有事找我商量,来往都很方便的。”

她低头道:“嗯。”

他又说:“和你住一个院子里的人,以后慢慢就会认识。”

她知道他手底下有一批幕僚,只在背后辅佐,外人从未见过,又应了一声“嗯”。杨昌十分识趣,说一声:“不打扰相爷和郎中商议国事。”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