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的官,是男的,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突然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不好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要记得哦……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郎中,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郎中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郎中,你可好些了?”

他倒是看得紧!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厅中,杨昌过去对杨昭说了几句话。杨昭一边听,一边盯着菡玉,那眼光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好在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去了。他既然不问,菡玉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纪大一些的和酒量不济的,得了杨昭允许,都先行退席了。吉温不知又被杨昭灌了多少杯,倚着柱子昏昏欲睡。连杨昭自己也没刚才那么清醒,脖颈泛红,说话时嗓门明显大了许多。

一场午宴进行了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结束。菡玉一心想着还没有告诉小玉她的住处,小玉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时四处观望,只想找个机会好出去找小玉。无奈杨昭那双眼睛不管看向哪里,总好像有一线余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抽身不得。

又有几名醉酒的官员告辞,厅中疏疏朗朗不剩几个人,寿星又醉得糊里糊涂,都意兴阑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见时候不多,索性硬了头皮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暂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么?可别再一个人乱跑。”说着就要叫杨昌过来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杨昌止出脚步,建议道:“那让杨宁护着郎中去罢。”

杨昭和杨宁俱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杨昌轻咳一声,低头退下。杨昭道:“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你快去快回,别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大厅便飞奔去找小玉。府中奴仆众多,她却不能询问,只得凭了印象去找,碰到了人还要假装在寻茅厕。好不容易绕过众人耳目,寻到了小玉的住处。

小玉一个人住一进小院,院子里也没有下人在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进院子里,院中一株腊梅开得正盛,粗砺如石的树干上缀着点点鹅黄,暗香浮动,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脚步一滞,在那腊梅前停住,又立刻调头步入房中。

屋子里窗户都关着,光线黯淡,透着一股长年不开门窗而生的霉湿气,阴寒湿冷。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格局摆设,甚至这股潮湿的霉味,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那些杂物走进里间,一边小声唤道:“小玉?”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帘布声响,她停住脚步,那声音也立刻止了。她暗暗一笑,故意不回头去看。

孩子喜欢和母亲玩捉迷藏,被子里,桌椅下,门背后,任何能藏住她那小小身躯的地方。她最喜欢躲在帘子里,那帘布长及地,她抓着一端转几圈,帘子就把她整个裹在里面,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她躲在布筒中,屏息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叫她的声音,听到她从面前过去了,再突然把帘布一甩从帘后跳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大笑,得意于自己又一次赢了游戏。

“好了,别玩啦,我知道你肯定又躲在那里,出来吧。”她忍着笑,朗声说道。

背后帘布一动。房门开着,天光透进来,把她身后的人影投在面前的地上,拉得老长。那影子猛地向前一扑,她也不避不闪,任她来抱自己。

然而这回,抱住的却不是她的腿。

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背后高大的身躯紧贴着她,不同于孩子双手尚不能完全圈住她的搂抱,而是双臂在她身前交叠,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中。这样的怀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触及,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印象。那时,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从她的肩上垂下来,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的时候,轻轻磕着她的脑袋,每每惹得她笑出声来,他便会板起脸,假装生气拧她的耳朵……

“素莲,是你,真的是你……”他的脸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带着酒气,吹进她脖子里,“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着那条河一直找一直找,却发现它居然流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素莲,你是故意这样惩罚我么?自从你离开我,你可知道这些年里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觉得你还没死,也或许是我借此麻痹自己,不敢相信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小玉,她也说你没死,盼着你回来。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转眼就八年了……你看到了她罢,她越长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终不肯原谅我,我不敢看她那张脸,她和你那么像,她每次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就想起最后见你的那次,你也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你就……可是我又舍不下,如果可以再见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就算你这辈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后,每次来,都是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再后来,便是连面也很少见到了,远远的一瞥,也只是个模糊的背影。

“没想到你还活着,素莲,你居然真的还活着。那次在京兆府里见到你,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发梦。我始终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认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个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误认成是你,而你其实已经不在了……”他低低地诉说着,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总以为是他负心,背弃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的模样,以为他过得很好,早已忘却了旧人。谁知他却一直还想着念着,原来她的那些愤恨,那些怨怒,都是作茧自缚。

“素莲,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么?你说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老梅树能再活过来,你就原谅我。你看到没有,我把它救活了,它开花了,年年都开,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着。但是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这只是我在做梦?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梦……”他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我做梦也在盼着你能再来见我一面,哪怕是在梦里,可以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声……”

他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稳,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她连忙转过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势双臂一收,又把她搂进怀里去,头搁在她肩上。“素莲,素莲……”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不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七郎。”她轻轻唤了一声,许久都不见回应。她低叹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站直身子支撑他的重量,越过他的肩看到敞开的房门,微弱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把门框挡住了大半,屋里立刻昏暗下来。

她悚然一惊,连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喊着:“七郎,快醒醒!七郎!”可是吉温醉得实在厉害,感觉到她推自己,非但不松手,反而巴得更紧,嘴里嚷着:“素莲,别离开我……别走……”

菡玉挣脱不开,眼看着门口的人影快步向他俩冲过来,一把抓住吉温的衣领往后拉去。吉温抱紧了菡玉,第一下没有拉开,反把吉温的衣领扯破了。他索性双手抓住吉温肩膀,使劲一扳把吉温扳倒在地,大步跨过吉温横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来。

“七郎!”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温倒了下去,脑袋磕在墙角转弯处,居然还没有醒,就那么歪着脖子睡着。她想蹲下去扶他,那边杨昭已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又推到背后的墙上。

他欺身上来,压着她,背后是坚硬冰冷的墙,令她动弹不得。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淡薄的酒气,挟着他的怒焰扑面而来。他的双眼被酒和怒气烧得血红,昏暗中亮晶晶的两点,如饥饿凶狠的狼。

“你背着我来见他,背着我来和他幽会!”他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她心口怦怦地跳着,这样的他让她害怕,让她手足无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却仍忍不住地微微发抖:“相爷,下官与、与吉中丞只是偶遇,并没有做什么……”

“偶遇?偶遇会偶遇到这偏僻的小院子来?没做什么,那刚才你们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抱着你?”

吉温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脚边,抓到她的衣袍一角,不肯松手,一边迷迷糊糊地呓语:“素莲,你别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杨昭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抬脚踢在吉温手背上,怒道:“滚开!不许你碰她!”他穿着厚底的硬靴,那一脚下去,踢断吉温手骨也不足为奇。

菡玉眼见吉温被他踢翻过去歪在墙边,心中不忍,急道:“你别碰他!”

“你心疼了?”他愈发愤怒,“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相不相信我随时可以要他的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连喘数口大气,逼自己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相爷,你贵为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向对你景仰有加。但你这样以权势要挟,公报私仇,不顾别人意愿,强取豪夺,也未免太不讲道理!”

“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你就是迫于我的权势才留在我身边,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巴不得能从我身边逃走是不是?”他咬牙切齿,一手伸进怀里,掏了好几下才掏出要拿的东西来,“那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意思!”

她隐约看出他掏出的是个锦囊,里头露出藕荷色的一角,散发出淡而绵远的荷香,露出的地方只看到“三岁兮”等字,分明是她为芸香写的诗笺,不知为何会到了他手里,还让他误解。“这是我写给……”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看他盛怒到失了理智的模样,这时候不管说出谁来,都会成为他迁怒的对象,不能因此而连累了芸香。

“写给谁的?”

她略一迟疑:“反正……不是写给你的。”

“不是写给我的,难道是写给他的?”他愤愤地一指地上的吉温,“吉菡玉,你到底当我是什么!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她垂下眼:“您是当朝右相,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下官对右相一向敬重爱戴,不敢有半分轻……”

“住口!”他怒吼一声打断她,“什么右相,什么顶头上司,我在你眼里就仅仅是这样而已?我要你的敬重做什么?我要你的爱戴做什么?我要的是……要的是……”他突然放开她的肩膀,双手转而捧住了她的脸,低头便向她覆上来。

她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可是身子被他压在墙上,双臂被他的手肘抵住,使不上力。他的力气那么大,连那只包着绷带的手都仿佛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脸,移动不了半分。

他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带着酒后怒意的掠夺,粗鲁而狂野的侵占。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让她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开始时她还挣扎,渐渐地动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宁可他以这种泄愤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只怕……

他的舌尖突然从她唇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然后,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子因此而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如水面下的暗涌。她本能地贴近他,又立刻向后退却。他放柔了动作,手下却丝毫不松懈,双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抱住。

“这样,你还能只当我是右相,只当我是你的上司么?”他贴着她轻声道,灵活的舌刷过她敏感的唇瓣,挑开她紧闭的牙关,缠住了她。

荷花的幽香悄然隐褪,另一种奇异的香气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挑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欲念。是助情花,满山遍野的助情花,浓绿的藤蔓,艳红的花朵,疯狂地滋长,汇成绮艳的海洋。花藤像毒蛇一般缠上她的四肢,缠上她的身躯,缠上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一团团花球,红得如心口滴出来的鲜血,又像……

视野突然一晃,模糊了,红的花漾出一道道绯色的影。那红色的痕迹,是胭脂,是他唇上的胭脂。他吃了那胭脂,却又来对她……

她睁开眼,只看到面前他放大模糊的脸,隐约是餍足的表情,仿佛是在品尝人间至极的美味。他也曾这样吃过那胭脂,也曾这样对……

她怒由心生,趁他放松了手上力道,猛地一把推开他,将他格开一臂的距离。他还不满足,又要欺上来,她挥起一拳击中他的脸,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菡玉!”他痛得嘴都歪了。

她怒瞪着他:“你内养裴柔,外通虢国,如花美眷左拥右抱还不够么?还来招惹我做甚!”说完举起袖子狠狠抹了一下嘴唇,忿忿地转身大步走出房去。

他捂着被她打肿的脸,手正碰到地上睡着的吉温。他冲他举起了拳头,又苦笑着放下,只觉得自己比这烂醉如泥沉在醉梦里的人,还要不如。

〇八o玉夕

杨昌搓着手在书房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始终下不了决心推门进去。好几次向门把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这事……不好开口啊!

他摇摇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来。本来,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仆人,只管相爷的生活起居,相爷在外头的事情他插什么手呢?这回派出京去调查的人员,虽然是查的是私事,但也和杨昌无干。回报之人本不知个中缘由,杨昌一时多心问了一句,漏了话风,那人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使右相震怒,好说歹说让杨昌代传这个信。杨昌和他有私交,不忍让他为难,便答应了下来。当时是一时脑热意气,真到了相爷书房门口,才意识到这事的严重。这消息就算是吉郎中本人来告诉相爷,也准会让他火冒三丈,何况是其他人。

无论如何,今儿个都是除夕了,总不能留到明天大年初一再说吧?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要挨的。杨昌定一定心,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来。

今儿个都除夕了呀!不知道他说完之后,还有没有命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杨昌一只手悬在门把前,还是下不了手去推门。

手正举着呢,门突然打开了,他来不及缩手,就那么定定地举在半空。开门的人淡淡道:“怎么在门口徘徊这么久都不进来?有什么事要禀报么?只管说来。”

杨昌见他已经察觉,索性硬起头皮道:“相爷,这月中旬派去吉中丞故里的人已经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

杨昭眉梢一动,接过来转身往屋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

杨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回手把门关上,眼见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卷纸,坐到书案前,才看了两眼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看神色越是不豫,到最后整张脸都泛出铁青色。杨昌不敢再看他,又不敢离开,低头垂手立在书案旁,背上冷汗不禁滚滚而下。

“开元十年五月生?”许久,杨昭才缓缓地问出一句。

杨昌低着头,以为他是问自己,便答道:“是,今年正好是三十二岁……”

“要你多嘴!”杨昭勃然大怒,站起身就把手里那卷纸揉成一团朝杨昌扔了过来,“我自己不会算吗!”

杨昌连忙捡起那团纸,照原样抚平了。打探消息的人还请人画了像,虽然粗糙,但还是看得出画中之人和吉郎中十分相像。画像旁详细叙述了画中人的生平经历:“……故妾韩氏,小字素莲,生于开元十年五月……淫奔至家,大人颇有言,另聘良家女为温妻……韩氏既失恩,大人不喜,正室不容,屡轻生,皆未果……后投水而死,尸骸漂流,遍寻不得,仅以衣冠葬之……”

开元十年生,和吉郎中同岁啊……杨昌还记得,今年五月时相爷曾给吉郎中庆过一次生辰……他默默收起那卷纸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又成了相爷发怒的导火索。

“我让你们去查吉姓宗女,你们查他死了的小妾干什么!没用的东西!”杨昭怒火正炽,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笔墨砚台都蹦了起来。

相爷自欺欺人的本事还真不弱呢,只苦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杨昌急忙掏出袖中的另外几卷纸递过去:“相爷,凡与吉中丞家里有过来往的堂表姊妹远近亲属,年龄在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女眷,统统都在这里,一个也不漏。”

杨昭劈手夺过,哪还有心思细看,随便翻了几页,不小心扯破了好几张纸。他狂躁不安,索性扔了那些纸,大步走出门去。出门左拐,转向菡玉居住的小院。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郎中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郎中她不在此处。”

“不在?这会儿她不待在屋里,跑哪里去?”

杨昌暗暗叫苦,回道:“吉郎中半个时辰之前出门去了,听说是有人来访……”

“有人来访?”杨昭咬牙切齿,也不管菡玉究竟是出去见谁,已自行将那人定为吉温。待到门房一问,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菡玉见了她之后,便和她一同走了。

听门僮描述,那小女孩必是吉温之女小玉无疑。虽然不是吉温本人,但他的女儿……杨昭想着吉温寿诞那日菡玉和小玉见面时的场面,想着那日吉温和菡玉在偏院幽会的情景,想着刚才看的那卷资料,以及前前后后的一些线索,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凉意取代。

如果,她真的是……

他摇摇隐隐作痛的头,问门僮:“她可有说要去哪里?”

杨昌连忙接口道:“已经派人跟着她们了。”一边吩咐下去:“备车。”

车马准备好,杨昌也得到了消息,把菡玉和小玉一路的行程都报告了回来,说她两人出门后先去了东市,后又去西市,一直在街上找还开门的店铺,转了许久,先后进了一家成衣铺和一家酒楼,目前还正留在酒楼里。

那家东升酒楼只是一家简陋的小店,位于深巷之中,七拐八弯,若不是有人引导还真难找到。店面不过一进屋子,摆了四五副桌椅,高矮不一,缺角少腿,此时无人用饭,凳子都倒扣在桌上,还是有些拥挤,行走不便。这家店兼营住宿,价格便宜,住了不少穷困的外乡人,店堂就是老板的家,因此除夕也没有关门。一般的店家,哪还有这时候还做生意的。

杨昭下车进门,店家看他穿着,只道他是位有钱的贵客,热情得很,一边往里头迎一边说着过年的吉祥话。杨昭也不理睬他,进门环顾一周,便问:“人呢?”

杨昌道:“在后院二楼天字号房。”

杨昭举步便往后院走。店家一看不对劲,急忙过来阻止:“唉这位客官,天字号房已经被一对母女定下了……”

杨昌眼看相爷听到“母女”那两个字时神色一厉,赶紧拉过店家来,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杨昭便径直步入后院,上到二楼。

天字号房是二楼第一间,就在楼梯旁,杨昭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房中传来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谑道:“娘,你是太久不穿女装,都忘了怎么穿了罢?这个带子应该这么系,你那么系会抽成死结的啦!”

接着是菡玉带笑的声音:“小玉,你别那么大声,外头有人呢。”

“为什么不能大声?”小玉笑得得意,“我要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又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娘啦——”她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

杨昭正上楼,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神思恍惚,都忘了伸手去撑面前的阶梯,幸亏身后杨宁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拉住。

杨昌追上来:“相爷……”

他摆摆手:“我没事。”一脚抬起,跨了两级台阶,身子晃了一晃才站住,已到二楼。

屋里笑闹声戛然而止,变成窃窃私语,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便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小玉。她今日穿戴整齐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愈发酷似菡玉,只是嘟着一张嘴,气鼓鼓的,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菡玉跟着她出来,低斥道:“小玉,不可对相爷无礼。”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还是抱拳行了一礼:“参见相爷。”

她新换了一件素色长裙,外罩藕荷色外衫,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戴任何首饰。时下女子的衣裙大都坦胸露乳,十分豪放,菡玉买的这件成衣领口也开得很低,虽然外头罩了罩衫,仍露出些许姣美的曲线。她举手投足还保留着男子的做派,但不经意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女子的柔媚,尤其在这身女装的衬托下,更是女态毕露,娇美动人。

这是杨昭第一次看到菡玉穿女装的模样,他一时有些愣怔。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构想她换回女装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恢复女儿身。

“我……今儿个都除夕了,我听说你不在家,不放心,所以找出来……”

菡玉拱手一揖:“多谢相爷关心。”

小玉挨着菡玉,朝天翻个白眼,表情分明是要逐客;菡玉牵着小玉的手,低头默默无言,只等着他离开。他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问道:“你们俩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菡玉回道:“小玉要我陪她一起过年,我那院里又没有厨房,只能出来找地方吃年夜饭。这个时候,难得有酒楼还开着门了。”

“哦,一会儿准备吃什么?”

小玉有些不耐烦,插嘴道:“店家不开伙了,我们借他的灶台做牢丸吃。宰相大伯,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啊?”她又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菡玉拉了拉小玉,她突然做出恍然的表情:“哎呀,我差点忘了!宰相大伯当然是要回家去,和宰相夫人们一起吃年夜饭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哪能和我们一起在这种破烂小饭馆里吃牢丸呢!”

菡玉瞥一眼杨昭,见他面色十分难看,连连扯小玉背后衣服,小玉却毫不在意,讥讽的话语冲口而出。菡玉陪起笑脸:“相爷,小玉她……”

杨昭却打断她道:“好啊,听来就觉得有趣,我还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包过牢丸呢。小玉姑娘,请多指教了!”

小玉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吃个哑巴亏,气哼哼地嘟着嘴,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菡玉和杨昭随其后一同下了楼,菡玉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脖子,对杨昭道:“相爷,我还有些事去料理,劳烦暂等片刻。”

“我跟你去!”小玉回头也要跟着上楼。

菡玉按住她:“你就呆在这里,可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杨昭道:“我会替你看着她的。”

菡玉点一点头,便上楼回了房间。小玉转身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杨昭心头火起,真想一掌拍死这死丫头,但眼光一触到她那张酷似菡玉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她们那么像,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恨不起来,虽然,她也许是菡玉和别人的孩子……

小玉冲他一龇牙,压低声音:“你抢不过我的!她是我娘,我是她的女儿,而你什么都不是,哼!”

他眉毛一挑,怒道:“胡说!她不是你娘!”

“至少今天她是!她都许我今天这么叫她了,还换回女装,你没看到么?”

“今天?”他笑了起来,“你是说,只有今天而已?”

小玉讪讪地撇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明白的。就算她只能当我一天的娘,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天也是一天啊,总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很是轻蔑,“一天都没有强!”

“你!”他被激起了怒火,把手别到身后,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的一掌朝这死丫头挥过去。小玉也不甘示弱,昂起下巴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