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低头不语,韦见素错愕地觑她一眼,见她不说话,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陈希烈又道:“时辰不早啦,既然有了伞,就快进殿去罢,免得让右相久候不着。”

韦见素和菡玉便顺着他的话打开伞来,三人一同越过宫门内的空阔的广场步入太极殿。百官已齐列在位,静候皇帝圣驾。杨昭立于百官之首,听见他们进来,回头扫了一眼。她触到他冷冷的目光,还来不及把视线别开,他已经先行转过身去了。她视线向旁边一转,正看到杨昭后方有一人也回过头来看她,与她遥遥相望,几十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陈希烈和韦见素一个是左相,一个是文部侍郎,进了殿继续往前走。菡玉一侧身,列入五品文吏的队伍中。前方密密匝匝的人头挡住了她的视线,那两人便完全看不见了。

皇帝年迈,久不视朝,今日又是雨天,本不该升殿的,突然勤勉起来,原来是有桩大事。左相陈希烈屡次上表辞位,皇帝准奏,临朝任命他为太子少师,就等于是罢相赋闲了。

陈希烈当初登上左相之位靠的是讲老庄之道而得到皇帝宠信,李林甫看他柔佞易制,提拔为左相取代李适之。陈希烈初时对李林甫惟命是从,后来李林甫与杨昭争权夺利落了下风,陈希烈便与杨昭交结,抗逆李林甫。李林甫死后杨昭拜相,作风之强硬堪比李林甫,依然把陈希烈压在下头。陈希烈不甘久居人下,便又想暗中结交他人削弱杨昭势力,与张均、张垍兄弟串通,撺掇皇帝下诏征安禄山入朝为相,不想被杨昭撞破,坏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安禄山一离京,杨昭立刻反手一招把张氏兄弟贬出京城。陈希烈知道自己不为杨昭所容,索性主动上表请求辞位,明哲保身。

菡玉这才明白他刚才在宫门口对她说的那些话,原来是早就知道今天要罢免他的宰相职位。左相位置一空,接下来谁来接替,就是个值得琢磨的事了。陈希烈说她和韦见素,“一个如皎明望月,一个如初起新星”,又把杨昭比作中天之日。说她是什么明月,自然是影射以前她和杨昭的暧昧关系;而韦见素任文部侍郎已经好几年了,一直默默无闻,无功无过,新星何从说起?难道是这空出来的左相之位要他来填?

菡玉想着陈希烈拜相、罢相的缘由,依杨昭的脾性和他这次逼陈希烈辞位的原因,让韦见素这样和雅易制的人来充任,的确才符合他的作风和要求。

退朝时雨稍微小了些,细蒙蒙的雨丝,被风吹得像雾气一般四下散去。菡玉把手伸到檐外,估摸着快步走到宫门也不会湿得太厉害,手搭在头顶上,正准备冲进雨里,忽然听到背后人有人叫她:“吉郎中,等一下。”

那声音如此熟悉,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是谁。她悄悄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回身打躬道:“谨候相爷吩咐。”

“一会儿还有事。”杨昭淡淡地搁下一句,却不再继续,回头和旁边的人说话。自年初以来,菡玉从未听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过一句话,要么冷漠如冰,要么疾言厉色,这般平平淡淡的语调已是不易。她便站在廊下,等候他再下指示。

陈希烈最后才出殿来,看见菡玉,谑道:“一场雨竟让郎中反复受阻。方才没能做得人情,好在还有机会,我这把伞就先借给郎中用罢。”说着从一旁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伞,递给菡玉。

杨昭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她。菡玉也转去看他,两人视线又撞到一处。陈希烈立刻笑道:“看来我又多事了,郎中哪里用得着我的伞。”

菡玉略感尴尬。这半年多来杨昭一直对她不假辞色,先前说过他俩风言风语的人都道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陈希烈却还老拿旧事做文章,翻来覆去地说,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杨昭交待完了下属,走出大殿来,对菡玉说了声:“走罢,跟着来。”又对陈希烈欠了欠身,伸出一手:“少师请。”

陈希烈看了一眼菡玉,话到嘴边忍住没说出来,堆起笑脸侧身相让:“还是右相先。”

杨昭也不和他多客套,举步沿着太极殿的廊檐向侧面走去,陈希烈紧随其后。菡玉跟着他俩绕过太极殿,穿过临时搭起的遮雨走廊进入后方的两仪殿。

皇帝正在两仪殿内休息,除杨昭和陈希烈外,还有礼部尚书、太常寺卿、门下侍郎、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等人在列。菡玉看这阵势,便知道要做什么了。宰相退位时荐举新秀后继是不成文的规矩,陈希烈告老罢相,不管他的话有没有分量,总还是要听一听他的意见。方才大朝,百官齐集,当面数说别人的功过毕竟不妥,才朝下召入几名有德名的老臣来商定新相的人选。

殿中其他几人见菡玉跟着杨陈二人进来,都觉诧异。她只是一名掌管告身假使的文部郎中,官阶低又没有实权,这种场合哪轮得着她说话。以前还听说她凭着和右相不可告人的关系得到提拔重用,现下不是已经被右相摒弃。

菡玉能感觉到众人似是无意、却又隐含探究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绕过,只顾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皇帝先是和陈希烈说了几句话,对他的功绩褒扬一番,赏赐了他些财宝,才说:“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右相担着朝廷重任,还要为灾沴分心,朕实在不能少了左相这条得力臂膀啊。卿为相八载,阅人无数,可知哪有合适的人选,能来为朕分忧、为右相分劳呀?”

陈希烈拜道:“臣年老体衰耳钝眼花,实在不能胜任辅弼君王、安邦定国之职,有负陛下厚望,这才引咎辞位。年纪一上身,脑子也转不过来了,连家里的几个仆人都经常弄错,哪里还能为陛下引荐能人呢?”

皇帝闻言叹了一声,却不接着问其他人。

陈希烈心下明白,接口道:“臣识人不准,恐有误差,这新相的人选,臣斗胆请陛下圣裁。”

皇帝这才幽幽道:“朕倒是想到一个人,可接替卿之重任。”

陈希烈问:“不知陛下属意何人?能得陛下青眼赏识,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皇帝道:“是武部侍郎、御史中丞吉温。”

陈希烈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侧过脸撇了一眼杨昭。杨昭与吉温不和,众所周知,两人还曾多次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他这次辞位就是不想再惹麻烦,避而远之,谁知最后关头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麻烦惹上身来。

皇帝问:“吉温年富力强,精敏强干,政绩斐然,正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卿以为如何?”

陈希烈支吾了两声,又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既是要为右相分劳,不知右相对吉侍郎如何作评?”

杨昭半晌不答,引得众人都把眼光投向他,方才转过身,对瑟缩在角落里的菡玉慢吞吞地问道:“吉郎中,你觉得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皇帝问陈希烈的意见,陈希烈丢给杨昭,杨昭竟然丢给一个无足轻重的文部小吏,左相的人选难道要由这专管批假条的五品文部郎中来决定不成?

原来他故意带她来就是为了这个。菡玉此时心里却是通彻透亮的,略一思索,立刻回禀道:“自古以来,宰相皆以德度处世,无德不足以立事,更不得服人。吉侍郎虽才干过人,先前却有苛酷之名。陛下初次召见他时就曾说‘此乃一不良人,不可用也’。是以微臣觉得,吉侍郎对朝廷之功可褒可奖,却不可使之为相。”

当初吉温在新丰县任县丞,因太子文学薛嶷的推荐而得以面圣,可惜皇帝对他印象不佳,对薛嶷说:“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那时杨昭还未入京,听她说起这事,不由想到那时她还是吉温妾室,浓情蜜意,连皇帝的批评吉温都告诉她了,心中不快,闭口不言。其他人见他面色不豫,拿捏不准,也都不说话。

皇帝打个哈哈:“这都是开元时的事了罢,朕都不记得了,卿竟然知道。”

菡玉道:“陛下金口玉言,既然曾说吉侍郎是一不良人,则断没有再加他为相之理。否则即使吉侍郎当上宰相也难以服众,又如何为陛下定国安邦呢?”

皇帝道:“当初吉温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朕才下此断言。如今已过了十几年,事易时移,他也早不是当初那般性情了。”

他也早不是当初那般性情了。菡玉听着这句话,心中一动,蓦然而生一股酸意。有些事变了,再也回不来;有些事却一直没有变,始终是当初的模样。七郎……如果早知道他的心意就好了,就好了……

她心思一打岔,话头就被杨昭抢过去了:“吉侍郎纵然表现不凡令陛下改观,但久在朝中任职者都还记得当初他的苛酷之状,人人闻之色变。吉郎中言之有理,无德者不可为相,臣附议。”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议。皇帝未料到吉温如此不得人心,无奈之下,只得转而问道:“那以卿之见,还有谁比吉温更适合这左相之位呢?”

菡玉知道接下来就没她的事了,乖乖退回角落里。杨昭回道:“说到德行,文部侍郎韦见素为人和雅,久富盛名,可当此任。”

韦见素为人谦和有礼,从不得罪人,对长者尤其敬爱,在场诸人都对他无甚恶辞,又是右相举荐,又全都附议。皇帝对韦见素也不反感,举不出驳斥的理由来,只好点头同意,定下加韦见素武部尚书、同平章事,知门下省事,另命翰林院待诏拟诏书、择日公示天下不提。

菡玉随杨昭出两仪殿时,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地面积起了一层水。她望着密集的雨帘,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杨昭却先她一步道:“我有伞,在太极殿门口内侍那里存着,不用担心。”

菡玉不敢多语,跟他沿廊檐返回太极殿前拿了伞,两人一同往宫门而去。

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了一段,突然问:“你是不是想做点实事?”

菡玉一愣,回答:“下官自然希望能多为朝廷出力,效犬马之劳。”

“原京兆尹李岘下个月就要前往长沙赴任,右少尹擢升府尹补替,留出一个空缺来。如今关中灾情严重,正需要一人来接过这赈灾的担子,你可愿意?”

菡玉明白这是对她今日表现的奖赏,但能摆脱现在无所事事的闲职,赈灾又是对百姓有益的实事,还是令她满心欢喜,立刻回答:“下官当然愿意!下官定会全力以赴为关中百姓谋福,不辜负相爷的栽培提拔!”

杨昭浅浅一笑,挥了挥手继续前行。他比她高半个头,又戴着乌纱帽,菡玉须得把手举高了才能不撞着他。风紧雨急,吹得薄纸伞左右摇晃,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一把伞两个人撑本就勉强,她又不想和他挨着,两人拉开一臂的距离,她整个人几乎都暴露在雨中,背上衣裳全叫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帽子滴下来,从额头上蜿蜒而下,迷住了双眼,她连忙举袖去擦。

视线被袖子挡住的片刻,就听他突然说了一声:“我来。”举伞的手突然一空,伞被他拿去,紧接着就觉得右胳膊撞到了他,她连忙退开,左肩却被他揽住:“伞小,挨紧一点才不会淋到雨。你是女子,不可淋冷雨,对身子不好。”

菡玉胡乱擦去脸上雨水,还想往旁边退,却被他牢牢圈住,挣脱不开。她心里突突地跳着,说出话来都结结巴巴:“相爷,我、我……下官知道了,绝不会再让相爷淋着雨。”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拿伞。刚抓住伞柄,他突然收回另一只手也来握伞柄,连同她两只手一起紧紧握住。

心头狂跳着,背心里一阵发凉发紧,额上有水流下,顺着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恍恍惚惚中,就听到一声梦呓似的低喃:“菡玉……”

菡玉,菡玉,有多久没听到他这么叫她了?他只会冷冷地说,“吉郎中”,那样冷,那样淡,一直渗到人心里头去,再从四肢百骸里透出来。半年了,却不想还能听到他用如此柔软的语调唤出她的名字来。难道他、他并没有……

突如其来一阵狂风,扫乱了密集的雨线,卷着水花冲入伞下,淋了她一身。她打了个寒噤,从迷思中清醒过来,连忙抽回手退出两步去。

“不是说了不能淋雨的么?快回来!”他一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声音仍有些喑哑。她倔强地坚持,双脚像是要钉在地上一般地用力。他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始终不肯和他接近。他无奈,只得把伞塞进她手中。她手掌虚拢着,他一松开,那伞便被风吹倒下去,翻了几滚,没入苍茫的雨帘中,不知被刮到哪里去了。

大雨倾盆,打在地上发出连绵的震响,相隔咫尺也听不见对方的话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她只看到他把手一挥,咬牙切齿地冲她吼了一句,耳朵里却只有嗡嗡的轰鸣,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满脸都是雨水,头发、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迷蒙了双眼,那隔着水帘的朦胧身影,只一晃,化作模糊的影,融入灰蒙蒙的雨幕中,消失不见。

一六o玉霖

菡玉在文部忐忑地候了几日,京兆府少尹的委任状便颁发下来,让她即刻去上任。先前杨昭一直亲自着手管赈灾的事,此时灾情已得到控制,水涝也渐露缓势,他便把这一块完全交给京兆府来管。菡玉本还担心着以后要日日与他共处,甚是不自在,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不再理文部的琐事,一心一意赈灾。她日日忙得焦头烂额,又再未碰到过杨昭的面,渐渐地把那件事淡忘了。

淫雨不止,原本不喜潮湿的黍麦等庄稼都泡在水里,根茎开始腐烂,大片大片地倒伏坏死。杨昭先前布置好了赈粮发放,菡玉并未把精力放在这上头,只委派下属顺着杨昭安排好的步骤继续开仓赈灾,自己遍访工部精通水利的官员和民间能工巧匠,就关中各处的详情构筑疏导水涝的水利工事。工匠人手不够,她便调动京兆府以及下属县衙的衙役前去修筑工事,进度倒也颇快。

这日菡玉听说京师东郊一片良种地旁的疏洪工事即将完工,前往视察。这段时间她时常在野外田地里跑,已经习惯了,看完工事的修筑情况,觉得放心了,回程时顺便去周围的田里四处看看。这片农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出产的谷物颗粒饱满,比其他地方的都要高上一筹,所收一直是当谷种使用的。因为此处地势较高,受水灾不如别处严重,地里庄稼长势都还不错。

她手执铁锹,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脚踏一双草鞋,随意在田野里转悠。见到哪里积水过深,便顺手挖个小渠放水。一路走来,所见都是麦禾青青,长势喜人,心下不由欢喜,脚步也轻快了些。

田间久雨泥泞,她一不小心草鞋陷进泥里,脚一提却把鞋留在了泥坑中,那只脚也收不回来了,一脚踩上烂泥,粘了满脚。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和泥坑中挖出来的那只一起提在手里,把裤管挽到膝盖处,赤足在泥地上走,果然比穿着鞋轻省便利得多。见着水塘也不必绕路了,直接趟过去。

时值中午,雨势也逐渐加大,田里本还有个别冒雨劳作的农人,这时也纷纷收罗工具回家去。菡玉继续走了一阵,田间已少见有人,只见池塘对岸的一小片农田中还集聚了一群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似乎是在挖取运输禾苗。这片地势最高,旁边又有池塘,受涝灾影响较小,长势最佳。菡玉心生疑惑,急急绕过去察看。

走到近前,发现是一队京兆府下属的士兵,并不是盗取良禾的盗贼,便上前去询问。

田塍上站着一名少年军官指挥众人搬运,菡玉走上前去,他倒先认出她来,叫了一声:“吉郎中!”

她初到京兆府接任,下属们原先都不认识她,该叫她少尹才是,怎会有人称她吉郎中?她仔细一看,那名年轻的军官原来是韦见素之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

韦谔向她走来,一边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哎,瞧我这粗人的笨脑子,叫郎中叫习惯了,又忘了改过来。”说着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袍,便欲下拜,口称:“卑职参见少尹……”

菡玉急忙扶起他:“此处又不是公堂,参军不必拘礼。”

韦谔先前认识她,知道她性子软善平易近人,也不和她多客气,站直身子道:“这样的天气,少尹怎么还出来呢?”

菡玉道:“我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希望不会惊扰众位。倒是你们,这时还要冒雨在田间辛劳,不知所为何事?”

韦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田里突然冒出一名黑脸大汉,声如洪钟,粗声粗气地问:“韦二郎,什么时候才开饭呀?快上饭桌了又被拉出来,干了这么久还不给饭吃,哥哥肚子都叫得震天响,前胸贴后背啦!”说着敞开上衣腆起肚子,一手在前一手放到背后,啪啪拍了两声,十分响亮。

菡玉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大汉这才发现韦谔身边还有一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农夫打扮的人。他还没见过新少尹的面,只当她是个陌生农夫,黑脸泛红,冲她咧嘴一笑。

韦谔正要向他说出菡玉身份,被她制止,转而问道:“参军这是在忙什么?连饭也来不及吃,如此紧急?”按理说外派救灾的京兆府士兵都是听她号令,她竟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什么人越俎代庖?

韦谔刚要回答,又被另一人打断。一名少年从池塘边的树丛中冒出头来,手里抓一根白乎乎的东西,向这边挥手喊道:“韦二哥,这塘里居然还有剩藕呢,你吃不吃?”

韦谔对菡玉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回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罢。”

少年一听,立刻抓着那段白藕啃了起来。一旁黑脸大汉急了,连声喊道:“李小四,韦二郎不饿,哥哥我可饿坏了,我要我要,分我一点!”

少年一边啃一边含糊道:“就挖到这么一根,你那么大的嘴,一口就啃没了,才不分给你呢!”

大汉一瞪眼,挽起袖子便往少年那边跑去。韦谔喊了一声:“张三哥!”也没喊住他。大汉追着少年,沿池塘跑了一圈,等把少年追到,一根藕也给他吃光了。少年被他揪住,狼吞虎咽把最后一点吞下肚去,嬉笑着冲他摊摊手。

大汉累得气喘吁吁却什么也没捞着,气哼哼地放开少年,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突然愣住,吞了口口水。

韦谔见他突然两眼发直,直咽口水,那表情和开饭时看到满桌佳肴一般无二,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左顾右盼,什么人也没有。顺着他视线看去,原来他是盯着菡玉露在外面的小腿。

韦谔心里咯噔一下。吉少尹的腿真是好……好白啊!纤细匀称,嫩白如雪,下半截沾了泥,看上去就像……就像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嫩藕一样!鼻间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荷香,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韦参军?”

韦谔回过神来,见菡玉正疑惑地盯着自己,恍然忆起刚刚她好像问了自己话,不由大窘:“少尹有何吩咐?”

菡玉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参军来此移取良禾,是要运往何处?奉何人之命?”

韦谔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突然调来,并未得到少尹的批准,连忙解释:“卑职并非擅作主张,相爷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少尹又不在府衙内,事出紧急未及禀报,还望少尹恕罪……”

菡玉问:“相爷?是哪……”

韦谔知道她要问什么,接口道:“是右相的命令,卑职与众位弟兄……众位同伍刚从外头回到府衙,碰见右相,便被叫来这里,大家连饭都没吃呢。”

菡玉皱起眉:“是他让你们来这里把长势良好的庄稼挖起来的?做什么用处?”

韦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右相只说要最好的,就是这田里挖起来的,也只有少数他看得中。都挖了一垄田了,还没凑够这么大一屉呢。”他用手比了个三尺见方的尺寸。

菡玉双眉深蹙,若有所思。韦谔压低声音:“卑职也知道这片田是良种地,难得今年还有长势这么好的庄稼,要留着做明年的种子,十分金贵。但是右相威势,谁敢不从。一会儿等他走了,我让兄弟们把挑剩的庄稼再种回去,希望还能活……”

菡玉道:“等他走了?难道右相他……”

韦谔点点头,指了指远处大路边的茅草棚子:“右相亲自来选的,他就在那边呢。”

菡玉昂首定睛一看,茅草棚子里果然有几个人,太远了只看到模糊的影子。士兵们用箩筐装了挖起的庄稼挑到那边去,往来不绝。她心里一慌,对韦谔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罢转头便走。

韦谔见她刚才面带不忿,还以为她要去和右相理论,不想她突然就说要走,那架势就像后头有人追她似的,仓皇落跑。

正想着,另一边忽然传来喊声:“吉少尹,等一等!参军,留住少尹!”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边跑来。

韦谔一看,是右相身边的家仆,大步一跨把菡玉拉住:“少尹请留步,右相怕是找你有事呢。”

菡玉无奈地回头,看着杨昌渐渐走近了,对她行了一礼:“吉少尹,相爷有请。”

她远眺那草棚下模糊的人影,仍然看不出谁是谁。他什么眼神呀,隔了这么远,她又穿成这样,怎么还被认出来了?

杨昌在前头带路,菡玉随口问道:“相爷今日为何亲自到田间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官来做不就可以了么?”

杨昌答道:“小的不清楚,相爷从宫里出来就很着急的模样,临时抓了几个人手就直接往这边来了。要是有所准备,也不会只带小的来。”

菡玉停住脚步:“相爷就带了你一个人?”

杨昌道:“还有杨宁。”

他俩这时已经走出几步,菡玉突然回头对韦谔道:“韦参军,你随我一同来罢。”

韦谔不明就里,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爷也有事吩咐我么?”

菡玉道:“刚才咱俩不是正在说么,我想就此问一问相爷。我未亲见其中经过,也许需要你协助。”

这还需要协助?刚刚不全都说过了么。韦谔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杨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

不多时三人行到路旁,杨昭本是坐在棚中简易的木凳上,看见他们走近,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有些浮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双腿双脚都露在外头,想必韦谔、杨昌和田里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驻足于棚檐下,眯起眼来。

菡玉发现他盯着自己双腿,面露赧色,小声对杨昌道:“下官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相爷,如此装扮,满身泥水,实在是太失礼了。麻烦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沟,积满雨水,她停下来,把粘满双脚的泥土洗去。

韦谔突然惊叫了一声:“少尹,你的腿!蚂蟥!好多蚂蟥!”

菡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脚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数只蚂蟥,前端深深钻进肉里,吸饱了鲜血,棕黄的皮纹下透出暗红色,十分可怖。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软乎乎的吸血虫子,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去拔。谁知蚂蟥吸得极紧,不但拔不下来,还越发往里钻。

“别拔!”

菡玉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下一刻双手就被拂开,小腿被他握在手中。她身子一晃,想要退却,腿却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单膝跪在自己脚下,簇新的紫色官袍拖在泥水里,顷刻就被染透。

杨昌连忙举过伞来给他遮雨。杨昭回头问他:“你身上带没带火石?”

杨昌点点头:“今日正好带在身上。”

杨昭道:“先到棚子里去。”说着放开菡玉的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连忙退后,自发往草棚子里走。

到了棚中干燥之处,杨昭对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边解下腰间挂金鱼袋的丝绦,用杨昌的火石点着了火,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丝绦上燃烧的火星去烫蚂蟥。菡玉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任他摆布。

蚂蟥本是钻得极深,身子又细又长,被火星一烫,立刻缩成一团,从她腿上掉了下来,原来吸附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圆洞,冒出些微淡红的血水来。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干净了,仍不放开。

韦谔见此情形,不由纳闷。以前常听父亲说右相对下属很是严厉,动辄大发雷霆喝骂斥责。但今日看来,右相对下属的态度简直是……关怀过头了。这样唯恐别人受半点损伤似的小心翼翼,丝毫不顾自己宰相的威仪,就算今日换作是陛下被蚂蟥叮了,也不过如此罢?只是,如果换是陛下,右相看他的眼光……

韦谔又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右相看少尹小腿的眼光,和刚刚张三哥的眼光……真像啊!仿佛随时都会忍耐不住扑上去咬一口似的。听家仆说他从宫里出来就直奔城外,想必也没来得及吃饭,怪不得。

菡玉双腿被他抓住,蚂蟥都除去了还不松手,满心尴尬,小声道:“多谢相爷,下官没事了,你……你放……”

他这才放了手,站起身来,看向她的眼光恢复为平日的淡然:“蚂蟥口有吸盘,拔是拔不下来的,只会让它更往里钻。以后别赤脚在水田里走了。”

菡玉低头应了一声。杨昌提着她那双草鞋在水沟里洗了洗,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少尹先将就着穿上罢,总比赤着脚强一些。”

菡玉正要穿,杨昭忽然拦住她,拿起湿鞋来控了控水,见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窝里擦了一遍,才让她套上。当着杨昌和韦谔的面,菡玉只觉尴尬,阻止也不是,道谢也不是,默默地把鞋穿好。

这时又有两名士兵挑了两筐禾苗过来,杨昭扫了一眼,说:“差不多了,装到屉里,不必再挖了。”

韦谔看向棚角的木屉,屉中盛土,挑选出来的良禾就种在里头,填满半个木屉。这半屉庄稼弟兄们不知挑了多少担才选出来的,剩下半屉居然只要两担?少尹一来,相爷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果然不是他们这些武人能比的。

杨昭命令韦谔:“把东西抬到车上去。”转向菡玉时,又换了另一种温和语气:“你腿上叫蚂蟥叮成这样,也没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车来,你和我一起回城罢。”

菡玉话头被他堵死,自己对腿上那些蚂蟥叮出来的小洞也的确有点后怕,只得点了点头。

车上装饰得十分华丽舒适,底上铺了厚厚的毡子。菡玉犹豫片刻,等杨昭先上去,靴子和裤腿上的泥把地毯弄脏了,才敢踩上去。

杨昭脱下满是泥的靴子扔到车门处,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了,翻过来团作一团。见菡玉瑟缩在角落里,脚上还穿着那双湿草鞋,说:“鞋子湿了,脱下来罢,免得着凉。”

菡玉先前赤脚走路还不觉得,这会儿双脚洗干净了,捂在潮湿的草鞋中,的确又凉又不舒服,便将草鞋脱了,扔在他的官靴旁边。她双脚还没着地,他突然欺身过来抓住,用外袍的里子把她双脚擦干。“双脚受凉最容易寒气侵体,擦干了才不冷。”

菡玉双脚被他抱在怀中,面颊忍不住发烧,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来盘在身下:“多谢相爷关心,我不怕冷,不碍事的……”

他看她一眼,把官袍也仍在鞋子一堆,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许久都没再说话,只听到马车吱嘎的声响。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深蕴而放肆。她心口发慌,喉咙里干干的,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咳了一记才恢复常态:“相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后面车上那个木屉里装的禾苗,到底是何用处?是要移植到别处去么?”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是陛下要看。”

难怪他这么着急,这么上心。顶撞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盘接受,不得置喙。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愿,吃亏的只会是她,而不起任何作用。她靠着身后的软垫,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去。

半晌,倒是他先开口:“菡玉,我……我隐瞒灾情,并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灾沴已经发生,陛下知不知道又于事何补?陛下年事已高,若为了这事让他担忧,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了?”

菡玉垂下眼。“相爷,宰相的职责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安禄山。”

为己为私之心,却是一样的。她闭上眼贴着车壁,听外头风雨交加之声,身心都是无奈的疲惫。只要他还是站在她一边,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这个祸患,他做什么,她都可以当看不见,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