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在她腰际的双手一紧。但是他并未多问,立即放开了她,起身穿衣。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扳过她的身子,重重吻下,只一下便又放开。他抚过她面颊,将一缕盖住眼角的发丝理到耳后:“等我回来,很快。”

菡玉重又翻过身,蜷缩着身子面朝墙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房门吱嘎一声关上了。他的话就像那次赴蜀离开时一样,“等我回来,很快。”而心情竟也是一样的,排斥着,犹移着,又牵挂着。他雕了一朵玉莲,随身携带,在掌心摩挲过无数遍,花纹里都嵌满了他的印记,人不在也要让她时时记起他;他蛮横地将她据为己有,强行介入她的生命中,占了她的身,更要占据她的心思,不容她抵触抗拒。她缩回手,不想接那玉佩,却被他拉着,掰开她的手指,硬塞进她手心里;她蜷起身子退却逃避,不想被他左右,脑子里却满满的全是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他的记忆。

她逃不开他了,这辈子都逃不开他了。她悲哀地想。心中曾经盘踞的那个身影,年少时她曾恋慕过的人,暗色的细瘦身形被他完全挡住,想再看一眼,也看不见了。

杨昭走出房门,看到杨宁还在门口守着,坐在门前石阶上,上身挺得笔直。一旁杨昌耐不住了,歪在他肩头打着盹。听见门开,杨昌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暗暗埋怨杨宁,一边问道:“相爷,你怎么出来?”

杨昭想叫他回去睡觉,转念一想,还是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等她走了才准离开。”

杨昌谨声道:“属下明白。相爷要出去么?”

杨昭道:“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时日,这边的事就全交给你了。”叫起杨宁:“你跟我去。”

杨昌道:“相爷只管放心。”顿了一顿,见杨昭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又问道:“相爷何事需要立即离京?”这会儿就算是剑南被南诏、吐蕃攻陷占领了,相爷也不会愿意离开的罢?

远远的听他抛来一句:“去救我岳丈大人。”

因为隔的远,杨昌没有听清。隔了许久,直到天光亮起,才猛然琢磨出这几个模糊的音节是何含义。他一下变了脸色。他可以理解相爷为了吉少尹失了方寸,救个人也要亲自出马。但他是当朝宰相啊,为了私事说离京就离京,他这一走,这满朝的事务谁来处理?

杨昌急得满头大汗,但相爷吩咐他在门口看守,吉少尹还在房里,又不能走开。正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花园里走来一名绿衣女子,是吉少尹的婢女明珠。他知道明珠和少尹是旧识,两人关系十分密切,足以信任,又以为她必然知道少尹是女子,不必隐瞒,连忙招呼明珠过来。

明珠倒先发问:“杨大哥,今儿一早就不见了我家郎君,你知道他昨晚何时跟相爷商议妥了回去的么?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杨昌指了指书房:“少尹在里面睡着呢。我去追相爷,你先帮我在这里守一会儿,少尹起身之前,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知道么?要是不怕吵了少尹,你进去把她叫起来也成,早些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明珠讶道:“我家郎君在这书房里过夜了?相爷怎么了,要去追他?”话还没问完,杨昌已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她心生疑惑,心想郎君和相爷秉烛夜谈、不回去过夜也就罢了,怎么相爷走了,他还留在这里睡觉?又想郎君昨夜必然睡得很晚,书房里哪能睡得舒服,不如进去叫他起来,回屋再好好睡一觉。如此想着,便推门进去。

一进门,明珠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屋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让人觉得不像进了书房,反倒像紧闭门窗闷了一夜的卧室。明珠认得这种暧昧暖热的气息,以前她伺候与小妾同宿的杨慎矜起身,屋里就是这种氛氲。她吸了吸鼻子,却又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只闻到那股熟悉的荷花香气。

屋里光线昏暗,乍从外头进来什么也看不见。明珠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把房门大开,才看清自己踩到的是一粒棋子。满地都是散落的棋子,棋盘也扔在地下,一张榻上用的矮几四脚朝天躺在书桌旁。再往里去是一滩粘稠的汤水,旁边两只布鞋一只朝上一只朝下,伴着撕碎的白色布片。

那是郎君的鞋和衣服,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她都认得。明珠心里突突地跳起来。这屋里的气息,郎君身上的香味,还有这零乱破落的衣物……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侧卧在最里头的榻上,背对着明珠,薄丝被盖到胸前,露出纤瘦的玉臂和香肩。头上发髻已看不出形状,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几缕发丝从髻中漏出,贴着肩颈,平添了几分娇媚慵懒之态。单是从这背影来看,也能想见这女子必是个美人儿。

明珠握紧双拳,不敢再往前去,只怕走近了会看到里侧那女子身边睡着的是菡玉,与美人相拥而眠。

榻上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一时不适应门口照进来的光线,抬手遮住眼,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她站在房中,轻唤了一声:“明珠。”声音沙哑中透着无力。

明珠认出她的声音,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郎君,怎么是你?”

菡玉想坐起身,肩背一阵酸痛,又把她拉倒下去。明珠坐在榻边,看清她状况,倒抽了一口凉气:“郎君,你……你……”

菡玉尴尬地垂下眼,想把丝被拉高遮住身上的青紫痕迹,却叫明珠拉住。她双手紧紧扯着被面,指甲几乎将丝缎抠出洞来,美目中含着怒火。“是相爷干的?他竟然……竟然……”

菡玉拢起丝被裹住身子,意欲下床,发现自己衣服已经撕得粉碎扔在地下。“明珠,你能回去给我拿件衣服来么?”

明珠气愤填膺,根本不顾她说了什么。“相爷他……太过分了!你是男人哪,他怎么能这样?以后、以后……”自己心仪的对象竟被一个男人染指,明珠又怒又恨,更兼心疼。

菡玉一怔。“明珠,其实我……”她双脚刚踏及地面,两腿酸软,身子更是隐隐作痛,一下没站稳,虚软地往旁边倒去。明珠连忙扶着她,她裹着身子的丝被却滑至腰际。

明珠惊得跳开!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指着菡玉,双手抖得如风中枯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菡玉本被明珠扶着,她突然退开,失了倚靠,重又跌回榻上,身子酸痛得直不起腰来。这身子向来迟钝,她已经许久不曾体验过如此厉害的痛楚,对疼痛的忍耐力也退化,当即脸色煞白,额上沁出冷汗。她咬牙忍住:“明珠,我并非有意欺瞒……”

明珠呆若木鸡,神色恍惚,仿若未闻。

菡玉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我会慢慢向你解释。你先帮我取来衣服,让我离开这里好么?”

屋后花园里突然传来人声,是女子的声音,语气不豫,像是在斥骂婢女。明珠猛地回过神,奔向门口,眼见书房与小院之间的院门上了锁,裴柔又带着人从另一边过来,连忙把门关上闩住。她回身扫了一眼书房,跑回榻边,收拾起丝被将菡玉身子裹紧,沉声道:“公……少尹,你先到里间书柜后头躲一躲,裴娘子要来了。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千万不能被她看到你这个样子。”

她面色沉凝却冷淡,连称呼也换了。菡玉心中有愧,低声唤道:“明珠……”却被明珠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进了里间。

明珠手忙脚乱地收起满地破碎衣物,藏入榻下暗处。门口已传来脚步声,裴柔敲了敲门,唤了一声:“相爷?”

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丫环气喘吁吁地道:“娘子,我问了门房大哥,说相爷三更时分就出门去了,不在这里。”

明珠急着藏衣物,蹲下去时探得太里,一起身撞到了头,“咚”的一声闷响。

裴柔道:“里头怎么还有人?”又试着推了推,发现门是闩着的,厉声道:“谁藏在相爷书房里?来人,把门撞开!”

明珠左顾右盼,检查还有没有布片没有收起来,却发现榻上铺的凉席上落了一滩暗红的血迹。她大惊失色,连忙用袖子去擦,无奈那血迹已经干涸,嵌在竹席缝里,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擦干净。

哐当一声,房门被裴柔撞开,她带着几名婢女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明珠眼看那血迹擦不掉,转身往榻上一坐,用身子挡住。

裴柔扫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棋子和打破的瓷盅,眯起眼问道:“你在相爷书房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还把门闩着?”

明珠镇定心神,回道:“我一早碰见杨昌大哥,说有要事出去,命我端早膳来与相爷。都怪我笨手笨脚,不小心把盘子打翻了,怕相爷知道了怪罪,所以……所以……”

裴柔斥道:“那还不赶快打扫干净,坐在那里干啥?”

明珠脑子急转,想着什么样的理由可以瞒过去。裴柔却缓步向她走来,转而问道:“昨晚是你把被子送进来给相爷的么?”

明珠瞥一眼梅馨,后者正用不善的眼光盯着她。她低头道:“是,昨晚少尹有事求见相爷,我为少尹掌灯,陪同前来,路上遇见梅姑娘,便顺手帮她把被子捎给相爷。”

“那你什么时候走的?”

明珠道:“少尹和相爷有政事商议,我便在门外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等少尹出来了,和他一同回去的。杨昌和杨宁可以作证,昨晚他们也在门口守着听候相爷吩咐。”

裴柔走到她面前,看了看矮几被掀开的坐榻。“不懂规矩的丫头,这是相爷坐的地方,你也敢随便乱坐,还赖着不下来?”

明珠脸色剧变,又不能走开。裴柔知道必有蹊跷,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只见她所坐的地方,坐榻的中段,凝着一抹暗红的血渍。那个位置,明珠闪烁的神色,还有这屋里不寻常的气息,让裴柔立刻明白了那滩血从何而来。

“不要脸的贱婢!”裴柔大怒,反手一掌将明珠掴下地去,又补上一脚,还不解恨。自芸香之事,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让相爷有接近美婢的机会,明珠若不是和那姓吉的牵扯不清,也早被她赶出府去了。谁知千算万算,还是被钻了空子!她看着明珠艳若桃李的年轻面庞,恨不得在那脸上划上十七八道血痕,让她再也不能用这张脸去狐媚勾引男人。一个巴掌,哪能平她心中怒气?

明珠见她误会自己,急中生智,回身一把抱住裴柔的腿,大喊一声:“娘子救我!”

裴柔还想对明珠拳打脚踢,听她不求自己饶命,反叫救命,举到半空的手停住。

明珠跪着泣道:“娘子见怜,明珠也是身不由己……相爷他、他如此威势,明珠焉敢不从?相爷不但欺我,还说要……要收我做妾,长厢厮守……”

裴柔气得捏紧拳头,浑身发抖。明珠紧紧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娘子,明珠一片心意,娘子最是清楚。当初多亏娘子成全,才让我得以陪伴郎君,虽只是小小婢女,无名无分,我也心满意足了。娘子再造之恩,明珠感怀在心,莫齿难忘。如今……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更无法匹配郎君,但要我做别人的妾侍却是万万不能!此生唯愿长伴郎君左右,端茶倒水伺候起居,吾愿足矣!”

裴柔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把眼泪擦擦,别糊在我裙子上。”怒气倒是消减了几分。

明珠举袖拭泪,仍跪在裴柔面前,一边抽泣一边道:“求娘子可怜可怜明珠,放我一条生路。”

裴柔道:“谁要你的命了。”

明珠垂泪道:“若不能陪伴郎君左右,反倒要去服侍别的男子,明珠宁可一死。”

裴柔道:“你要死要活,我可管不了。”

明珠扑上前去,揪住裴柔裙角:“娘子!明珠的命全在娘子手上,求娘子把、把卖身契还给我,趁相爷不在,让我离开这里……赎身的钱,我、我去向郎君借。赎身之后,我和郎君立刻搬出相府,再不见相爷一面。求娘子成全!”磕头哀求不止。

裴柔听她说要和菡玉一起搬走,心下一动,面上仍是冷肃神情,伸手撩起裙子,从明珠手里扯开:“那就快回去收拾东西,滚出相府,越远越好。以后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别怪我不客气。”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把东西收拾停当了,到我院里来拿卖身契。动作快点,知道不?”

明珠连连磕头拜谢。等裴柔一行人走远了,她忙转入里间,见菡玉坐在书柜后头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明珠搀着她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帮她站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地轻颤。明珠轻声问:“少尹,我擅做主张说要搬出去,你不怪我罢?”

菡玉道:“明珠,你最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我当然没法再在相府里住下去了。”

若是以前被她称赞体贴,明珠定然心花怒放。明珠苦笑一下,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去拿衣服来,少尹在此稍候片刻。”

裴柔回到住处,虽说把明珠和菡玉都弄出相府去了,心中想起相爷昨夜曾和那美人儿缠绵欢爱,仍气恼郁闷得很。她从压箱匣子里找出明珠的卖身契,扔在桌上,心火难平,猛扇手中团扇,对梅馨吩咐道:“去大夫那里抓副药,一会儿等那贱人过来,给她灌下去,免得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梅馨脸色一变,不敢多嘴,只道:“婢子遵命。”垂首下拜,却发现裴柔鞋子低下粘了一片破布,上前去为她取下:“娘子鞋底粘了块布。”

裴柔看出那块布有异样,阻住梅馨:“拿过来我看看。”

那是一片月白色的丝缎,滚边和绣纹十分精致,像是被人撕碎的,边缘拖出长长的线头。布片半段沾了粘汤,还附着一颗踩扁的莲子,才被裴柔鞋子粘住。

梅馨结结巴巴道:“这、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越懒了,园子里也不打扫干净,破布烂纸乱飞,弄脏娘子的鞋。”

“这个是相爷书房里带过来的。”裴柔拧起秀眉,瞥她一眼,“昨晚你碰见明珠和吉少尹,明珠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梅馨道:“就、就是刚刚她穿的那件,绿的……”

“那吉少尹呢?”

梅馨大惊失色:“明珠外头穿的是绿衣,但里头有可能是白衣……一般内里的衣服,不都是白、白色的么?”

裴柔脸色铁青,五官扭曲:“绕来绕去,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她扑到桌前,抓起明珠的卖身契撕成碎片。

梅馨连忙去拉她:“娘子息怒,不会的……吉少尹他、他和相爷一样,是个男人啊!”她抓住裴柔衣角,冷不防裴柔双手一挥把长案上摆饰的大花瓶扫了下来,正砸中梅馨额头,痛得她缩回了手,一摸自己额角,已经流出血来。

裴柔怒火攻心,把架子上能砸得东西统统搬下来,一样一样砸得粉碎。梅馨捂着自己被砸破的额角跪在地上,劝也劝不住,吓得哭了起来。如果是明珠就好了,她抽噎着想,至少她只是个婢女,娘子还管得住她。但那个人……那人是男子,是朝廷命官,是裴娘子动不了的人。男人,相爷居然喜欢上个男人,还和他……娘子争不过他,争不过他了。

二三o玉怏

菡玉扶着廊柱走了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得就着围栏坐下来,双手按住膝盖,犹能感觉到两腿不听话地打着颤。自从相府搬出,她便落下这双腿酸软发颤的毛病,起初还只是体虚乏力不能久站,最近愈发地严重起来,连行走都成了困难。照这样下去,真有瘫痪的势头。

从没想过这身子竟还会生病呢。她揉着酸麻的关节,心中也有疑惑。自有肉身以来,十余个年头了,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病,三九不冷三伏不热,刀兵加身也不伤性命。她记得当初大哥的确有提过,这身子应当是不会有伤病的。眼下这纰漏,是因为她……非人的身躯,却和人有了纠葛?

脑中不由显出那夜的情形来。她心慌地垂下眼,加快手上揉搓的动作。她不是人,更不属于这个世界,终有一日要回她原属的地方去的,却和他有了那样的纠缠……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明珠挽着竹篮走进来,看到她坐在门口连忙跑过来:“少尹,你怎么不在床上好生躺着,跑出来做甚?快回去快回去!”急急忙忙地来扶她进屋。

菡玉道:“老躺在床上,没病也要闷出病来。我这腿脚不利落,出来走走练练才有力气。”话虽这么说,一站起来,那腿抖得就像风中的落叶。

明珠嗔道:“都这样子了还练!”她挽着菡玉胳膊,感觉要撑起她比前几日花的力气更大了,不由皱起秀眉:“少尹,你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得看大夫。”

菡玉道:“大夫一切脉必然能诊出我不是男子,到时候捅出去,少不得要办一个欺君之罪。”其实最怕的是被诊出不是人身,那麻烦就大了。

明珠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常态,说:“这有何难。你就换上女装,以女子身份前去就医,戴上帷帽遮面,谁又知道你的身份?”

菡玉道:“这……还是小心为上。只不过是体虚乏力而已,我自己也粗通医术,抓几帖补气养身的药吃了就好了。”

明珠道:“补元气的药都吃了一个月了,不见好转反而更重。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病重下去!”

菡玉叹道:“明珠,你在我身边也快两年了,我并不是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你也清楚。这事……我自有考量,你不必担忧。”

明珠看她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自己明说,想起她瞒着自己女儿身之事,心下不由一痛,赌气道:“好,不管就不管,反正腿又不长在我身上。”

菡玉惟有叹气。两人进了屋,到床边坐下,明珠取出竹篮中的药包,菡玉才问:“今日见着张员外了么?”张员外是文部员外郎,菡玉任京兆少尹后,告身假使实际由他掌管。菡玉先前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到期了,病情却更趋严重,自己都出不了门,便让明珠去找张员外续假。

明珠垂首道:“我没敢进去。”

菡玉道:“张员外和我一向交好,人也亲善,你去找他,他必然会通融的。”

明珠沉默片刻,才道:“相爷回来了。”

菡玉不由愣住。明珠又道:“我走到皇城门口被侍卫拦住,正好撞见相爷从步辇上下来。幸好我闪得快,才没有被他看见。”

菡玉呆呆地看着明珠,脑子霎那停摆,只见明珠红唇翕动,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该见他,还是不见?父亲的性命还在他手上,他是救下了,还是没救成?她知道总是要见他的,无法逃避,却忍不住做起缩头乌龟,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相爷若是想找什么人,不出一天,他就能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明珠看了她一眼,菡玉还在愣怔出神,也不知听进去她的话没有。相爷回去了发现少尹趁他不在悄悄搬走,决不会善罢甘休。明珠想起那日情形,仍觉得心里堵得慌,把刚才从竹篮里拿出来的药包又丢回去,闷闷道:“我去煎药。”便丢下她出门去了。

菡玉听着明珠的脚步声渐远,还未消失,外头就传来人声嘈杂。明珠厉声喝道:“什么人擅闯民宅?啊!”接着便没了声响,只听到许多人涌进来的吵闹。

“明珠,出了什么事?”菡玉扬声问道,不听明珠回答,起身想出去看个究竟。刚一站起,腹间突然一阵绞痛,头晕目眩,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她连忙扶住床栏,晕眩感尚未消失,房门就叫人一脚踢开,强闯进来。

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目光炯炯,蕴着怒意,却在见着她之后被重逢的喜悦覆盖。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第二下才低低地唤出:“玉儿!”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

她不禁往后一缩,腿撞到床沿跌回床上,牵动腹部又是一痛。他脱口道:“玉儿,怎么了?”伸手欲来扶她。

突然一个人影挡到面前,遮住她的身子:“相爷,你、你不要碰她。”

他脸上焦虑之色顿收,双眉蹙起,凌厉的目光似要刺透面前这螳臂当车的不速之客。明珠挺直背脊,双臂微张挡住身后之人,鼓起勇气道:“相爷,少尹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你不该那样对她。”

他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瞪着她,那眼光就像当初他把她从郎君身边夺走时那样让她毛骨悚然——不,不是郎君,她是个女人,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忍耐偷生,一心只想活下去,许能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有时她甚至想,不如死了算了,死了成了游魂,不必受着束缚,就可以去他身边,可是又舍不得那些微的希望。可“他”居然是个女人。

她咬着牙,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不让自己在这夺走她满心恋慕憧憬的男人面前退缩:“相爷,如果你真爱少尹,就该好好疼惜她,爱护她,不让她有半分委屈难过,而不是强迫她、伤害她。明珠无福,从没人这么对我好,但我也知道,如果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就会……就会……”她极力忍耐,仍止不住泪流满面,“就会一切都只为了他,为他可以生、可以死,死了也要陪在他身边不离开……”

一切都只为了她,为她可以生、可以死。是谁,是谁也说过这样的话?死了也要陪在她身边,不离开……是谁?是谁说的?是谁?!

菡玉抬手捧住额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两边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着,血液逆流,似要炸开一般。心口却又紧缩着,像是心脏收缩到极致,忘了松开。眼前是明珠纤细的背影,瘦弱却勇敢地张开双臂保护她。坐着从下看上去,那背影显得格外细长。她眼睛一花,视野霎时失了颜色,绿衣化作晦暗的黑影,与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叠。那时,每当危急关头,他也总是这样挡在她前面,为她承担阻隔凶险,却从来只留给她背影。她甚至没有看见过他的脸,甚至不知道他的名……

“玉儿,我能苟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我为你而生,如今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那么重要的事,她居然到现在才明白。她偷偷思慕着他,不敢靠近,不敢诉诸于口,只埋藏在心里。年少时懵懂的情感,分不清是感恩、崇敬、仰慕还是爱恋,以为一世就那样跟着他,像兄妹、像师徒,像生死与共的朋友,也就足够。但是面前这个男人蛮横地介入她的生命,像个强盗似的侵略掠夺,占了她的身,也占了她的心。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心中也只会有他一个的人,她竟然将他淡忘。如果不是他,她怎么能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他为了她,也为了更多的人,牺牲了自己,魂飞魄散,她不但未能替他完成使命,连对他的情意也渐渐忘记。她无能又自以为是,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解救百姓苍生。但其实她谁也救不了,莫说苍生,连身边最重的要人,她一个也救不了。她总以为是她要去保护他们,但最后被保护的总还是自己。

明珠抹一把眼泪,昂首面向杨昭:“相爷,你能为了少尹,什么都不顾么?为她不要你的荣华富贵、高位权势,为她舍却性命么?”

杨昭被她问得一愣。菡玉抓住明珠裙带,虚弱地哀求:“明珠,你不要说了……”

明珠却不依不挠,更向前一步,加重语气:“相爷,这些你做得到么?如果你不能,那就不要……”

明珠往前一走,菡玉无处着力,向前跌了一下,趴到自己腿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杨昭终于忍耐不住,眼睛一瞪,怒道:“谁说我做不到?”一把拨开明珠,将菡玉揽过来圈在怀中。

明珠想要阻拦,菡玉却突然轻声道:“明珠,我没事的,你……先出去好么?”

明珠举在半空的手僵住,错愕地看着菡玉,她却垂下眼去不看她,螓首无力地枕在他肩头,正好被他抱个满怀,也不抗拒。明珠霎时明了,自己这样为她担忧助她逃离,然而实际上……她并不是完全被迫的。养病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凭窗远眺望着南方,眉间愁绪不断,也许她心里挂念着的,并不是她自己的病体。

菡玉见她愣着不动,又道:“明珠,我有些话要和相爷说,你……”

明珠恨恨地瞪杨昭一眼,甩门而去。菡玉低声叹道:“相爷,明珠最近为了照顾我心力交瘁,失礼之处,还望相爷莫要和她计较……”

“她知道你和她一样是女子了?”见她点头,他轻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面颊,“心上人被我抢走了,换我是她,也不会给情敌好脸色看呀。”

她却是满怀心事,双眉轻蹙,没有心思和他玩闹:“明珠她是真的关心我,并非……”

他嗤道:“多少总会有那么一些,就像当初我看到她在你身旁,明知你和她才是佳偶一双,仍忍不住想要介入破坏。”他勾起她的下巴来,细细端详,“玉儿,身陷情爱的人,谁能没有私心呢?荣华富贵、权势高位又如何,就算让我拿这世上的一切去换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们果真是截然不同的啊……拿这世上的一切去换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这般我行我素桀骜不驯,不像他,为这世上的一切而牺牲,连同那份隐藏心底的情意,也随他一同消逝埋葬。鼻间蓦地一酸,眼中便盈了泪水,她急忙别过脸去将泪意压下,问道:“相爷,我爹他……”

他神色一黯:“对不起,玉儿,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菡玉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觉惊讶,只是眉宇间愁色更深。

“罗希奭将他投入狱中,不久便暗下杀手,只是一直封锁消息,连家属都不知晓。你收到求救信时,其实他已遇害近月了……”

又没有赶得及,先是娘,再是爹,明明可以救下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失了时机。从亲人的生死,到这王朝的命数,看起来都是一念之差可以改变的事,却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控,不让她有扭转的机会。她负着逆转天机的重任,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一切都仍然依照着她所知的事实发展下去,不可抗拒。

他看着她哀戚的神色渐渐转为呆滞,心中疼惜,愧然道:“玉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猜疑排挤他的,如果你早告诉我……”

她木然地盯着地面,恍若未闻。他又道:“我将他的灵柩停放在东郊别苑,你要不要去瞧瞧?”见她仍无反应,他急了,“还有小玉……”

菡玉这才转过脸来,眼中有了生气,焦声问道:“小玉她怎么了?难道她也……”

“不,她没事,”他连忙握住她的手抚慰,“你继母也被逼自尽,幼弟下落不明,只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外吃了些苦。现下也在别苑里住着,为亡父守灵。”

小玉……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了,从此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幼时孤苦无依的记忆尽数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她蓦然生了力气,推开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门外走去。

“玉儿,你做什么?”他急忙追上前,将她纳回怀中。她满面是泪,神色迷乱,口中只不停地唤:“小玉,小玉!”他抱着她,柔声安慰道:“玉儿,你别急,我立刻找车马来,咱们这就去见小玉。你病还没好,别乱动,一切都有我,都有我来。”

“小玉……我再没有亲人了,再没有亲人了……”她埋在他肩窝里,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细微的抽噎声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心口。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玉儿不怕,你还有个妹妹,还有小玉呢。”她却只是摇头,哭泣不止,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颈项,剧毒一般腐蚀肌肤。他抱紧她虚弱颤抖的身躯,声音痛得沙哑发颤,却是坚定如石:“玉儿不哭,不哭。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还有我。”

杨昭在东郊的宅子是他人贿赠,地处偏僻,闲置已久,平日只三两个仆役看管打扫。青砖灰瓦掩在绿树丛中,并不惹眼。

大门一开,菡玉就看到正中的大厅布置成了灵堂,惨白的布幔称着中间一个漆黑的“奠”字,触目惊心。小玉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过大的麻布孝服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空落落的长出好多,脸面都被遮去。

“原来是你……”她喃喃道,失神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想抬起脚跨过门槛,脚尖往门槛上一撞,人就要往前仆倒。杨昭急忙拉住她,环住她肩膀就要抱她起来:“小心!玉儿,你刚刚说什么?”

她摇摇头,推开他另一只手:“相爷,你让我走着过去给爹磕头,行么?”

他默然点头,搀着她走进院中。小玉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她,把手里纸钱一扔,大叫一声:“娘!”一边哭一边奔出来,扑进她怀里,哭得肩膀直颤,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娘……爹、爹死了,我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

菡玉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泪也止不住扑落落地滚下来:“小玉不哭……不哭……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不要怕……”

小玉泪眼婆娑:“娘,你知不知道,爹死得好惨……他们把他关在地牢里,又潮又闷,雨天进了一屋子的水,他就泡在水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泡得不成人形了,就像那年我从河里……”她突然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