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正巧大姐二姐都没空,她独自进宫,又正巧贵妃忙着去找她的白猫了,留皇帝一个人在那里发闷。她过去劝了两句,也不只是鬼迷心窍了还是从很久以前二人就已心照不宣,没说几句话,就说到龙榻上去了。这件事很快就被贵妃知道,贵妃大发娇嗔吵闹不休,惹恼了皇帝,说她妒悍无行,派人将贵妃送回给了杨锜。

这事要是发生在寻常人家,便是遭夫家休弃了。当下一大家子人都慌了,一齐聚到杨锜家中商量对策。贵妃看见她,便扭过脸去垂泪,一句话都不肯说。众人再三追问,贵妃的婢女才吞吞吐吐说了原委。

全家人都看着她。大姐说:“你也太胡闹了!”

杨铦劝着贵妃:“我托宫里的人打听了,说陛下这会儿心情也不好,像是后悔了,你去向他赔个礼,说几句软话,消消他的气,也就和好了。”

贵妃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赔礼?就他生气,我难道就不生气?谁又来给我消气?”

她本来还有那么点心虚,听见这话火气也上来了,说出的话也就带了点刺:“陛下毕竟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随心所欲惯了。从来只有女人一门心思讨好他,哪有他向女人服软的。”

贵妃讥讽道:“宫中女子虽多,可都是正儿八经遴选出来的,没哪个和陛下攀亲带戚。”

她也毫不客气:“要说攀亲带戚,儿媳妇可不比小姨子亲多了。”

贵妃霍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杨铦拦住她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别走啊。”一边连连朝她使眼色。

贵妃道:“你们现在都气候了,有宰相,有驸马,有国夫人,哪还需要我这个下堂妇来撑门面。谁能耐谁去撑去吧。”

杨铦还在朝她使眼色,她不为所动。杨铦顿足道:“姑奶奶们喂,就当是为了咱们杨家这么多人,你们就不能稍稍低一下头?你们都有骨气,行,我没骨气,我给你们下跪,给你们消气,行了吧?”说着真的就地跪了下来。

她急忙把他拉起来,说:“我难道不是为了杨家?多一些陛下的恩宠,对我们有什么坏处。远有赵飞燕、赵合德姐妹,近有武后和她姐姐、外甥女,只要陛下高兴了,好处不还都是落在咱们杨家的口袋里?”

贵妃面色冰冷,不理会她和杨铦,远远地对站在人群之外一言不发的杨昭道:“三哥,这家里只有你是明白人,你来说句公道话。”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杨昭发话。如今除了贵妃,家中就数他最是地位显赫,又是宰相,全家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从头至尾她都一直避着他的眼光。毕竟她做出了这样的事,和其他男人有染,对贵妃尚且有些赌气不服输的意思,但对他却是愧疚的,怕他生气;但是私心里又希望他会回护她,毕竟他们有着与旁人不同的亲密关系。

她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衣角从她身边溜过。他越过她走到贵妃面前,语气淡然:“贵妃也是明白人,何必和自己家里人斗气呢?方才高将军使人来传了些消息,我们到屋里商量吧。”

贵妃原本气得发红的脸色慢慢舒缓过来,高傲地扬起下巴,又恢复了她雍容的仪态。她看了她一眼,对杨昭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她目瞪口呆,眼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进了屋,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跟她说半句话。之前她们争得面红耳赤,在他看来好似一场闹剧,他根本不屑一顾。

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但等到晚上回到自己家中发觉他没来时,突然又觉得害怕了。以前他固然纵容她,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来不曾动摇过他乃至全家的地位。

第二天她听说昨夜皇帝就派人把贵妃接回去了,宠遇犹胜之前。后来再召她们姊妹入宫,皇帝都刻意避着她,就连宫中其他妃嫔也鲜少御幸。这让她略感惊讶,没想到帝王之爱也能如此深重。

他过了好几天才重又来找她,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提。她试探地问起贵妃,他也只是淡淡地略过。她只敢做出委屈的样子说:“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明知故问。但她还得继续委屈羞怯着:“气我……气我和陛下……”

他挑眉笑了笑,说:“我有什么资格生你的气,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太无能,没法拴住你全部的心思。”

这话说得是很动听,但是他那笑容却让她觉得,他在说:我怎么会为这种无谓的事生气?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在男女之事上心眼特别小,看到她对哪个不是本家的男子亲近一点都得生气半天,想法设法地暗地里作弄那个人,直到他从她面前消失。

但是现在他不在意了。有一阵她故意和安禄山来往甚密,带到自己家来,把通往宰相府的小门锁上,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她和皇帝有染,他似乎更担心贵妃和杨家的荣宠会受损,而不是气她三心二意。

也不是因为他变得大度了。她仍旧时常能收到一些不菲的贿赂,谁家又一不小心得罪了宰相,托她代为求情宽宥。他的不在意,也许就像她对裴柔和他那些婢妾们的态度一样,就像她对他的态度一样。

她突然间觉得很恐慌。如果他也不爱她了,那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有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印证她的想法。他虽然对她百依百顺,但是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费尽心思地讨好她;她故意提起以前的事,他就会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还想着它做什么?难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不高兴、不快乐,所以总怀念过去?”虽然这么说,但他对过去可一点没忘,对他有恩的人都沾了他的光,裴柔是堂堂宰相夫人,章仇兼琼晋位大夫,鲜于仲通跻身节度使,对南诏连吃败仗也一直得他庇护;那些以前瞧不起他、得罪过他的人,也通通没有好下场。

那他对她呢?是念着以前恩爱时的好,还是更记得她的绝情和欺瞒?

世易时移,以前他是家中毫无地位的继子,是一心巴结贵妃以谋官的远亲,而现在他已是国之宰相,位列三公,就连宫中的贵妃,十余年如一日的专宠,多少也有他的功劳在内。贵妃对他礼敬有加,杨铦杨锜早就对他唯唯诺诺,两个姐姐自然也是蒙他荫护。她虽然行事骄纵跋扈,但是她越来越明白,那也一定要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就像贵妃,偶尔对皇帝使使小性子,发发娇嗔,他还觉得有意思,但决不能真的惹他生气。

 

 如果,如果当初她嫁给了他,现在他们绝不会是这样。那座两个人的院子,她沉湎的往事,他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她没有办法。

世事总是难料。当初,当初谁知道呢?

更为难料的是曾经和她甚是亲密、认贵妃为干娘、笑称她为姨母的安禄山,居然举兵造反,妄想自个儿当皇帝。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胡虏来势汹汹,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潼关脚下。安禄山和他向来不协,这次索性举着讨伐他的旗号。他变得很忙,那些反对他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对他发难,他腹背受敌,处境也日渐困窘。

但是他毫不在意。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时,他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把葡萄一粒一粒抛起,张嘴去接。她心中害怕,抢过他的葡萄篮子往地上一扔:“你还有心思吃葡萄!安禄山快要打到长安来了,怎么办呀?哥舒将军守据潼关都打不过他,长安还能守得住吗?”

“看把你急的,”他悻悻地坐起身,“打不过就打不过呗。”

“说得轻巧!”她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要我们伸着脑袋让人砍?安禄山那么恨你,他要是真的打过来了,咱们家的人岂不是都要死?”

他笑道:“我本寒家,缘椒房而至高位,这些年富贵荣华尽享,就算现在死了,也不算吃亏。”

她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气得直流眼泪。

他过来搂她:“好了好了,说笑而已。就算不为自己考虑,我也得考虑陛下、考虑贵妃、考虑你不是?我怎么舍得你落在安禄山那杂胡手里?”

她把眼泪拭干:“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打不过,那就逃回老家去吧。”他仰头望着天上圆月,“好多年没回剑南,有点想家了。玉儿,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目光盈然。她莫名地心虚,竟不敢直视,垂下头来,微微点了点头。

初见他时,他说:“寄人篱下,何以为家?”后来,在她温暖的环抱中,缱绻情浓时,他又说:“玉儿,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他说要回家,哪里才是他的家?

他们一起进宫劝皇帝西幸。皇帝初时不肯,经不住她们姐妹几个再三劝解,又见入夜时平安火未至,大概也有些害怕了,便下制说要御驾亲征,**禁军,挑选马匹,准备入蜀避难。

前路难测,她心中一片迷茫,唯有紧紧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皇帝定好了出发的时辰,只有一天的时间给他们准备。他家中妻儿还不知情,她却抱着他不让他走,口中直唤:“昭……我好害怕,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真的留了下来,指挥她的心腹婢女们收拾细软,又安抚她入睡。半梦半醒时她好像听见他说:“玉儿别怕,我不离开你……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大概是做梦了,又梦见年少时候,还在蜀地的家中。两人并排躺在凉榻上,他搂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玉儿,我想好了,我要认祖归宗,改回姓张。”

她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这样才能够娶你。”

她顿时吓醒了,蹭地坐了起来:“你、你说什么?娶、娶我?”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玉儿,我要娶你为妻。明天我就去向伯父提,改回张姓,这样咱们就不是同宗了。”

怎么可能!他只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继子,家中贫穷,只能靠族人接济为生,毫无地位可言,她从来没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她也一直瞒着他自己早就和裴家定亲的事,裴家世袭爵位,富甲一方,她未来的夫婿一表人才,年方二十余岁就已经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加上爹爹的提携,将来一定前途大好。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但是这些话不能直说。她支吾道:“我爹爹的脾气你也知道,他那么迂腐,眼高于顶,就算你不姓杨了,没有功名,他也一定不会肯的……”

他说:“这些我都想好了。我真后悔小时没有好好读书,现在想考取功名也来不及了。好在我去学箭时认识了一个剑南军中的校尉,他说我学武的天资很好,如今天下太平,考科举的人多,应武举的人却很少,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那、那也要等你考取了武举再向爹爹提,不然空口无凭,他岂不是更要看轻你?”

最后他们商定,等来年春天他便去考武举,如果高中,就向他父亲请求认祖归宗,一并提亲。

来年春天……武举还未开时,裴家的花轿就会来把她抬走了。

没过几天他就来辞行,准备一心练武。想到从此一别或许再也不能相见,她也有些依依不舍:“你可要专心练武,千万别辜负我的期望呀。”

他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玉儿,你等着我,等我考中了,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一转眼,他已变了模样,紫衣金鱼,一品大员的服色,万千权势都在他脚下。他面色冰冷,语调仿佛嘲弄:“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欺骗了他,辜负了他,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呢?是忘记了,还是仍然记着?

她从梦中醒来,天色微明,是约定出发的时候了。她穿过花园,来到两家相接处的小院。院子照着她当初的闺房所建,一花一树都分毫不差。她站在院门口,心头咚咚跳着,忽然想道,当年那个满心期盼的少年,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心怀忐忑地依时来赴约。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推开了,冷风里繁花簌簌而落,花架下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四下寂静无声,秋千架上铺满了残花,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