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雅君装作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

“陈志明是不是又开小差跟你讲话了?”

“…”他真的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物理老师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把大头叫起来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雅君看着倒霉的同桌,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往往不遂人愿,但人们依旧追逐着自己的愿望,即使明白自己是那么渺小。

他忽然没了怒意,如果他要向一个人发火,那个人不应该是眼镜学长,不应该是雅文,更不应该是大头…

而应该,是他自己。

雅君开始频繁地做那个站在火山口的梦,依旧只有他和雅文两个人,可是他们的四周飘散着灰色的浓雾,散也散不开,甚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看清雅文的脸。

五月,家修和书璐举行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婚礼,雅文在小叔致辞的时候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这几年,她很少流泪了,雅君看着她泪中带笑的侧脸,不禁想,是不是因为,她变得比以前快乐?

雅文感到了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讨厌,不要看啦。”她一边推开他的脸,一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他的领带擦掉挂在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老爸坐在雅文的身旁,也红了眼眶。

雅君忽然发现这对父女是如此相似,他想笑,可是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他们才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而你不是。

他环视四周,亲朋好友们的脸上都挂着温暖的微笑,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心里却没来由地悲伤起来。

老爸忽然用那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和雅文的肩:“以后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肯定会哭得稀里哗啦,到时候你们就让我躲在一个角落里,不要来打扰我。”

雅君听到自己心脏砰砰地跳动的声音,尽管知道老爸说的是“他结婚和雅文结婚的时候”,却依旧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裴雅君,”雅文抬起头,脸颊上还有一点点泪水,“我只有一个要求。”

“?”

“如果你要结婚,一定要找一个不会欺负我的女生。”她的小脸看上去很认真。

“怎么能够判断她会不会欺负你?”他也装作一脸认真。

“让我跟她相处一段时间,要是我说可以了,你们才能结婚。”

“那到底是你跟她结婚,还是我跟她结婚啊。”雅君哭笑不得。

“我不管…”她噘起嘴。

“好吧。”他无奈地点点头。

雅文笑了,笑得很灿烂,就像很多年前她在校门口等到他时露出的那个笑容。

雅君终于发现,能够满足她每一个小小的要求,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快乐的事。

这天晚上,老爸和雅文都喝醉了,雅君跟姑夫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两个背回了家。

“裴雅君…”雅文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用力睁开眼睛,似乎想确定自己在哪里,不过看她的样子,睁眼睛和思考这两件事对她来说都很困难。

“干吗。”雅君找来一条热毛巾帮她擦脸。

“…电脑,归我了。”她说话有点结巴。

“嗯,归你了。”

“…你老婆,归我了。”

“哦,归你了。”雅君没好气地回答,用力擦她的脸和鼻子。

“不好…还是不要…”她含含糊糊地说。

“电脑和老婆你都不要了,那你要什么?”他轻轻地把她那颗沉重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好笑地问。

“我要…”雅文忽然睁开眼睛,尽管眼神有点空洞,“我要…”

雅君看着她,抓起了她的手,下意识地用自己的指尖对准她的指尖。他知道,尽管她睁着眼睛,神智却跟做梦一样。

“要什么?”他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睁着眼睛,雅君甚至分不清她有没有睡着。

“…”

过了几十秒,她终于缓缓地含糊其词地说:“两样都给你,你把他给我…”

雅君的手,以及他脸上温柔的笑容,都在一霎那僵硬了。

他看着她的双眼,如果可以,很想从这双眼睛里找出那个所谓的“他”的身影,然后把这个身影撕得粉碎,从此以后再也回不到她的眼中。

然而雅文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便转过身轻轻地打起呼噜来。

“裴雅文,”他低沉的声音有点疲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把你从我心里赶走…”

雅文睡得很熟,倔强而稚气的脸庞被酒精灼红了。

哦,他想,她当然不会回答,亦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女孩,也有千千万万条路等着他去走,可是他偏偏选了最不可能的那个女孩以及最艰难的那条路。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而是命运。

雅君在雅文的床边坐了很久,直到确定雅文不会再踢被子,才关上灯走了出去。

2000年7月6日的晚上,裴雅君得了急性阑尾炎被送进医院,就此错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高考,成为了一名复读生。而雅文考进了一间二流综合性大学,开始了她五彩缤纷的大学生活。

雅文开学的那天,家修和书璐开车载他们去学校,当雅君把雅文的行李搬进寝室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从此之后,他和雅文这一对从出生开始就不曾分离的男女,就要分开。他看着她兴奋而快乐的小脸,忍不住发起脾气,赌气走了。

转身的一瞬,他看到雅文迷茫而落寞的脸庞,心中一阵快意。他不明白,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看到她快乐吗?但他看到雅文此时的快乐,却没来由地难过起来,甚至于,要通过对她发脾气的形式来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

回家的路上,书璐一直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他,他装作不知道。

他看向窗外,头顶的那片蓝天好像也变得,像他的心那么忧郁。

他终于知道,雅文已不再是那个傻傻地在学校门口等着他的小女孩,有一天,当她能够自己飞的时候,她会立刻张开翅膀飞向她想要去的地方。他曾经想要跟着她一起飞,做她的守护天使,可是,他却发现自己是一个折了翼的天使,飞不出他们曾相依为命的牢笼,只能看着她越飞越高,渐行渐远…

七 湖边的卡夫卡(上)

雅文膝盖上的伤口很快结了痂。

雅君像消失了一般,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出现。雅文很难分清楚自己的心情是愉快还是低落,只是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小时候和雅君一起的事情,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在梦中出现,她是绝不会记起。

柏烈称这种现象为“小宇宙爆发症”。

“什么意思?”雅文和安妮瞪大眼睛。

“意思就是说,”柏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你给自己的大脑发出一个指令,说明要忘记某些事情,但实际上那些记忆仍然存在于你的大脑中某个存储区域,就像是垃圾箱,有很多片段并没有立刻清除只是存放在里面。然后有一天,当你触发某一个机关的时候…”

他做了一个打开的动作:“这个潘多拉魔盒就会被打开,里面会跑出来一些你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

“哇…你可以去做那些八卦男女访谈节目里的心理导师耶。”安妮兴奋地说。

不过柏烈和雅文似乎不太明白她意思:“什么节目?”

安妮垮下脸来:“算了,当我没说过。”

“你的意思是说,有什么事情触动了我存储在‘垃圾箱’里的东西?”雅文继续问。

柏烈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能够记起以前的事,我倒觉得未必是坏事。”

雅文若有所思地咬着吸管,或许吧。

“对了,这个周日你休假吗?”柏烈问。

雅文想了想,才说:“好像是轮到我休,可是我最近都没能去剧场表演,不知道会不会要取消这个假日。”

“不会啦。”安妮抢着说。

雅文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这对男女,因为他们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忘记了吗,”安妮微笑,“这周日是你的生日呀。”

雅文恍然大悟,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的生日,也就是雅君的生日,她忽然想到,他们两个,已经有多久没有在一起过生日了?

“我们安排了很好的节目哦。”安妮笑得很甜。

雅文看看安妮,又看看柏烈,如果这里也是一个家的话,他们就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她在快乐时愿意一起分享快乐,在悲伤时愿意一起流泪的人。

“好吧,那说定了。”雅文也笑得很甜。

四月的下午,天气变得很闷热,天空中布满了乌云,雅文坐在箭场的木椅上发呆。

“你偷懒哦。”有人走到她身后,轻快地说。

雅文拉回思绪,回头微微一笑:“偶尔啦…”

小毛坐到雅文身旁,看着摆放了箭靶的草场:“好羡慕你,在这里工作。”

“你也可以来的啊,”雅文想了想,又说,“哦,差点忘记了,你以前英文考试总是不及格。”

小毛大笑了两声:“你还是没变,老是仗着有雅君在,暗中损我们。”

“我不知道,”雅文一脸无辜,“原来我留给你的印象竟然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从小就很乖呢。”

“你很乖吗,”小毛似笑非笑,“可是雅君常常为了你头疼。”

雅文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毛看着她,也没有说话,好像想从她眼睛里看到些什么。

“其实雅君才是一个真正的乖小孩,”小毛接着说,“至少在我爸妈看来,他这孩子既聪明又可靠,最关键的是,不用大人操心。”

雅文挤出一个笑容,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说实话,小时候,我跟大头真的有点崇拜他。”小毛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天,好像就要下暴雨了。

“…”

“我们都觉得他很能干,可能因为…你们家里的缘故吧,雅君从小就很独立,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解决,从来不会找别人。我们都觉得他很坚强,甚至于,太坚强了一点。”

“…”

“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他仿佛在说其他人,而不是他们所认识的这个裴雅君,“在你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躲在园子的角落哭。”

小毛转过头,看着一脸错愕的雅文:“那天晚上,我跟大头也哭了,因为雅君哭起来的样子,真的让人很心疼。你想想看,一个大男人,抱着膝盖坐在园子的角落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件事情现在讲起来都觉得很好笑…”

他苦笑了两声,然后变得一脸认真:“但是,如果你真的看到他那种样子,你就会恨不得坐在那里哭的那个人是你。”

“…”雅文别过头去,不想让小毛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我自己没有妹妹,所以我不能理解他对你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号,很多年也没有答案。但昨天晚上,终于有了答案。”

“?”雅文诧异地看着他。

“雅君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他顿了顿,“他是养子。”

“…”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我想我所有的疑问马上就有了答案。我终于明白,他看着你的时候,为什么是这么全神贯注,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

“——不要说了。”雅文悄悄地抹眼泪。

小毛果然沉默了,拍了拍她的头,就好像他来的目的并不是要对她说这些。过了很久,他才不无幽默地说:“搞不好,一直把你当妹妹的人,其实是我和大头。”

雅文被他逗笑了,记起许多小时候的回忆,忽然发现,他们竟然是她记忆中不能分隔的一部分,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无论她去了哪里,也都不会忘记那些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有件事拜托你,”小毛忽然一脸认真,可是雅文知道他越是认真就越是在开玩笑,“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雅君刚才我把你惹哭了。因为我很怕被人用铅笔插在我鼻孔里。”

雅文先是楞了楞,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高中时曾经有一个男生惹哭了她,雅君当时只是冷笑了一声,但一个礼拜之后,校园里就流传了一张照片,根据看过的同学描述,照片上的那个男生鼻孔里被塞满了铅笔。有的说有六支,有的说有八支,但是一直也没有一个定论,并且从此以后那个男生看到雅文就低下头迅速绕道走了。

小毛也跟着笑了,笑得很敦厚:“不管怎么说,看到你在这里好好的,我们都放心了。”

雅文噘起嘴说:“讨厌,我又要哭了。”

这个午后,雅文记起了许多往事。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钟情于回忆,这是不是代表她老了?

或许吧。

也或者,代表她已经不再逃避了。

周日的早晨,雅文原本打算睡到十二点,但安妮早早就把她叫醒,告诉她十点的时候在吧台前的大堂集合,然后就去上班了。

雅文被吵醒了之后睡不着,只好起床整理房间。

她很少整理房间,因为洁房的同事通常会把她们的房间也一起打扫,但她有空的时候还是会整理,她喜欢一切井井有条的样子。

十点的时候,雅文来到吧台,柏烈和安妮几分钟后才姗姗来迟。

“Sorry,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人帮我顶班。”说完,柏烈向吧台内的一位澳洲姑娘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说…我找不到人顶我的班,你们会不会打死我…”安妮一脸忐忑。

“当然会!”雅文和柏烈几乎同时说。

“可是真的找不到嘛,”安妮无奈地撇撇嘴,“不然你们去吧。”

雅文难过地看看柏烈,好像在等他做决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个三人行的组合常常由柏烈说了算,尽管看上去发表意见的总是雅文和安妮。

“那好吧,”柏烈说,“你这个家伙,总是临时抱佛脚。”

安妮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对雅文说:“先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玩得开心点哦。”

于是雅文和柏烈告别了安妮,搭上早就预定好的车出发了。

“去哪里?”坐在车上,雅文有点期待地问。

“暂时保密,不过一定不是有暴风雨的小镇咖啡店。”

雅文笑了,记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天空是一片晴朗,不知道,雅君将如何度过这个生日呢?

“不过我想我们今天一定要赶在晚餐之前回来,”柏烈信誓旦旦,“不然这次裴雅君先生可能真的要杀了我。”

雅文笑着拉下他摆动的手指:“你很烦耶…”

“真的吗,可是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说,最喜欢我烦她。”他很得意。

“不相信。”雅文摇头。

“是真的,她说,‘你每天对着我却一句话也没有,只有做爱的时候才会发出一点声音,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情愿被你烦死’。”柏烈尖着嗓子,一副指手画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