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她在哪里?!”雅君吼叫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是自己。

“…机、机场。”

雅君疯了一般地冲出家门,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机场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向前、再向前,才能够追上雅文的步伐。即使他脚上那双沙滩鞋夹得脚趾生疼,即使眼前茫然一片,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奔跑着,直到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下客,他把准备付钱的乘客拖出车门,钻进车厢大声喊:“快去机场!”。

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也不再茫然,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他害怕,害怕失去,可是他分明感到,有一种感情,一个人,已经远去。

他拿出手机,按下重拨的按钮,然后颤抖地举到耳边。电话里,不再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而是一段悠扬的、再熟悉不过的乐曲,他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发出声音了,但在接通的那一刻,他却不再颤抖。

“喂?…”

“…”电话那头,是一片嘈杂的沉默。

“裴雅文,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他的声音,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就好像他们仍然是一对兄妹。

“…”

“如果是我错了,我愿意承担,但是你不能逃避…不能…”他想说,你不能丢下我,可还是忍住了。

“…”

“还记得吗,你说过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是,”雅文声音有点虚无缥缈,“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了我们自己…”

“…裴雅文!”

“我…没事,”她深吸了一口气,“要上飞机了,再见…”

“裴雅文!”雅君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是,电话那头却空空如也。

他没有再打,因为他知道挂上电话的时候,雅文已经关机。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窗外,看着机场出现在他面前,看着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看着屏幕上一架架飞机起起落落。

脚上仍然是那双来不及换就拖出来的沙滩鞋,脚趾磨出了血泡,但他浑然不觉。他忽然很想笑,一天之内,他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却也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变成了最幸福的人,然而日落的时候,他变得什么也不是。

雅君不知道自己在机场呆了多久,只知道当看着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时,觉得很寂寞,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就好像,被人夺走了快乐。手机响过很多次,都是爸爸打来的,他大概要疯了吧。

雅君站在弄堂口,抬头看着自己和雅文的房间,一片漆黑。他缓缓走到街心花园,坐在石凳上,忽然也很想像爸爸那样问一句: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他闭上眼睛,会不会,太阳再次升起,当睁眼的时候,雅文正躺在身边静静地酣睡,嘴角是两只浅浅的梨窝。那么,他一定要拥住她,不论她难过也好,发脾气也好,都要紧紧地拥住她,告诉她不许离开,不许让他再次体会被撕裂的感觉。

“雅君!…”

小毛焦急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雅君没有睁开眼睛,好像一睁开,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个冰冷的,没有雅文的夜晚。

“雅君我们找了你好久…真的以为你玩失踪…”小毛拍拍他的肩膀,声音听上去有些惊魂未定。

他垂下头,缩着肩膀,把脸埋在臂弯里,一种悲伤的情绪淹没了他。

“雅君?…”小毛摸摸他的头,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软弱的人就是裴雅君。

他不能自抑地哭起来。还记得,上一次狠狠哭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男孩,抬起头,他从镜中看到了自己,满脸的软弱和悲伤。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甚至于厌恶。所以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让自己哭,因为他相信,只有弱者才会哭,而裴雅君应该是坚强的。

可是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或者,他从来都只是镜子里那个软弱悲伤的男孩,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雅君…”小毛大概真的吓坏了,着急地拍着他的背,似乎想确认他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裴雅君。

他抬起头,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这是一种,他很久没有尝试过的感觉。

“她…走了…”

“?”小毛一脸错愕。

“她走了…”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跟雅文在一起的一个个片段,从幼儿园到大学,从厌恶到爱上,从白天到夜晚,从快乐到悲伤。他想起她说的: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了我们自己。

他几乎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不能心跳,甚至以为会就此死去…

可是,很多年后的某个夜晚,当雅君在阳台抽着烟再次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是轻轻苦笑了一下。不能呼吸是因为鼻涕塞住了鼻孔,不能心跳是因为不能呼吸造成了缺氧,他没有死去,他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都市,经历着大家都会经历的事,成为一个大家希望他成为的人。

死去的,也许只是他身体的某个部分,某个不重要的部分…

十二 潘多拉的魔盒(上)

亲爱的安妮:

你好吗?

虽然只是分别了一周,却有点想你。你家里还好吗,长辈们有没有舍不得你,同学和朋友是不是很记挂你?

我这次回家,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并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要好的朋友。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跟雅君和他的几个死党一起度过,我几乎没有可以说心事的人。好在,后来有了小婶婶,还有你,我终于开始学习说出自己的心事。

昨天晚上,我在想,我们每个人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到度假村的呢?我们究竟为了什么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却还坚持每天笑脸迎人?

真希望能够早点再见到你。

雅文。

雅文合上笔记本电脑,不自觉地发起呆来。她摸了摸脸颊,烧还没有完全褪,镜子里的裴雅文变得很模糊,有点恍惚。

房门传来阵阵的敲打声,她刚要开口问是谁,就听见柏烈的声音说:“我进来了。”

雅文无奈从椅子上转过身,盘着的腿有点发麻,才揉了一下,柏烈已经开门进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幸好穿得周正。

“这几天你跑哪里去了,不见人影。”雅文问道。

“哦…”柏烈眯起一对凤眼,笑容可掬,“去看一个朋友。”

“…”雅文没有追问。

“听裴爸说,你生病了。”

“嗯,”她摸摸额头,“烧褪了很多,休息一两天就能完全康复。”

“那就好。”

“你…”雅文顿了顿,“有没有想过,我们什么时候回大马?”

她自己也意识到,她的语气是多么的低落,偷偷看了柏烈一眼,他依旧一脸微笑,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你真的决定回去吗?”

“…为什么不?”她抬起头,心情复杂。

柏烈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如果你决定了回程的日期,我就去订机票。”柏烈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哦…”她回答地犹豫。

“…”

“柏烈,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来到一个这么远的地方呢?”

雅文没有回头,可是,她能够感觉到,柏烈正扯起嘴角微笑,但却迟迟没有回答。

“哦,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她只好打圆场。

柏烈叹了口气,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跟你一样,是为了逃避某个人。”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走了出去,那个背影是一贯的满不在乎。

雅文用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忽然没来由地笑起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笑地很傻,可是她忍不住。

哦,怪不得,她和柏烈会这样惺惺相惜,他们常常能够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常常能够了解对方的思想,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原来,是因为他们都在逃避。逃避某个人,某段感情,甚至于,逃避这个世界。

“差点忘了,”柏烈忽然又开门探头进来说,“今天能带我出去转转么,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你想去的就可以。”

雅文歪着头想了几秒,笑着说:“好吧。”

雅文还记得,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学校的操场大多是煤渣跑道,她舍不得穿新买的白色球鞋去上体育课,因为那样鞋子就会弄脏。雅君却并不在乎,总是耸耸肩说:“每一双新鞋总是要变旧的。”

可是她依旧竭力想要留住那崭新的、美好的一面。

于是雅君说:“你啊…总是只看到表面。”

雅文微微一笑,如今在她和柏烈面前的,是一条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孩子们都穿着白色的球鞋,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耀眼。

“我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雅文坐到操场边的草地上,“但可惜的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了。”

柏烈双手插袋,站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孩子。

“你说,这是不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她抬头想看他,却被阳光刺伤了眼睛。

柏烈移动了一步,挡住刺眼的光线:“不算,这个世界上,悲伤的事很多,不过怎么也算不到这一件。”

“那怎样才算悲伤呢?”雅文终于可以抬头看他的脸。

柏烈望着远方,好像在想心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回答:“比方说,跟倔强的父亲吵架,赌气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于是回家的时候听说父亲出车祸去世了;或者,跟好朋友一起去海边玩,双双溺水,结果被救起的只有自己;又或者…”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你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雅文抱着双腿,觉得喉间有些哽咽,但她还是微笑地说:“你说的这些…也太悲伤了吧。”

“所以不要随便把一件事划在悲伤的行列,很多时候,那些只能称作为遗憾——小小的遗憾。”

“你有没有经历过悲伤的事?”

“…”

有那么一瞬,雅文以为自己在柏烈的脸上看到了悲伤的表情,然而时光稍纵即逝。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是湿润而温暖的。

“有吧,我想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有称之为悲伤的事,所以我们最好阻止再有悲伤的事情发生。”

“柏烈…”雅文看着操场,忽然鼓起勇气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跟雅君的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地笑,甚至于要笑出声来。

“如果我说,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一霎那,我就感觉到了,你会相信么。”尽管听上去是一个问句,但他的口气却是毋庸置疑。

“为什么…”

柏烈低下身坐到雅文身旁,刺眼的阳光再次袭来。

“是他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样,他并没有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光着屁股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那就是情敌的眼神。”

雅文的脸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炙热的阳光,还是柏烈的一席话。

“所以,你介绍说他是你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后来他说你们并不是亲兄妹,我就明白了。”

“…”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操场和足球场上飞奔的孩子,谁也没有说话,好像刚才的那个话题,早就结束了。

“这件事…关于我和雅君的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我是不是…很懦弱?”

“有时候,”柏烈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是的。”

雅文暗暗地叹了口气:“妈妈说的没错,我是一只纸老虎,总是想表现得很勇敢,可是内心到底是软弱的。”

柏烈拍了拍她的头,没有说话。

“我的父母,在我们十岁的时候,决定离婚。这件事,拖了几年,所有人都觉得很痛苦,终于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妈妈离开了这个家,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就变得只有爸爸和雅君。其实我只是表面装得很开朗,实际上内心比谁都自闭。高三那年,我终于发现雅君和我并不是双胞胎,他是领养的,可是我心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始终是我的家人。”

“…”

“第一个发现他对我…不一般的人,是我的初恋男友,”雅文转头看着柏烈,“他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敏感的并不只是你们女人。”柏烈幽默地耸了耸肩。

“他说雅君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情敌,为了这件事我们还吵了好几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可笑。”她歪着头,在回忆,然后真的笑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当回忆某一段逝去的恋情时,不会把吵架当作一种难堪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释怀了。”

“真的吗?”雅文微笑,看着柏烈。他点点头,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吧,就当作是真的吧,尽管我的初恋并不太美好。”她双手摆在身后,撑着身体,让盘得有些发麻的双腿伸直,一抬头,忽然觉得阳光不那么刺眼了。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想,”她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词句,“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从哥哥变成一个…一个…”

“一个爱你的男人?”柏烈补充道。

“…算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雅君对她来说究竟是个什么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所谓的兄妹关系了?”柏烈忽然收起笑脸,严肃地说。

雅文错愕地看着他,然后,出人意料地微笑着说:“你总是要这样一语道破天机吗?我可是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并不笨,只是在逃避,或者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一种自我催眠,类似于‘掩耳盗铃’。”

“是啊,”她避开头顶的阳光,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我知道,不论我是不是接受他,我已经不能再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我也不能够期待再回到两小无猜的时候。他是裴雅君,我是裴雅文,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Bravo!”柏烈鼓励地点点头,也学她的样子,张开双腿,抬头看着天空。

“但是,我只是弄清楚了放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道怎样的题目,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么我来告诉你。”柏烈转过头看着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你?”雅文有些疑惑。

“嗯,”他的酒窝很好看,“很简单啊,你就把所有关于那个双胞胎哥哥裴雅君的记忆全部删除,然后去重新认识一个叫做裴雅君的男人就好啦——就像你认识我这么简单。”

雅文思考着柏烈的话,她可以删除所有关于哥哥的记忆吗?

她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不是正在努力这样做吗,但事实是,她并没有做到。那个记忆中的裴雅君,仍然完好地保存着,以至于她开始怀疑现在这个裴雅君并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而是另一个…陌生人。

“如果,”柏烈继续说,“你觉得自己爱上他的话,就接受他;如果没有,就明确地告诉他‘对不起我并不爱你’。”

“对不起我并不爱你…”雅文失笑,“这句话很像爱情小说的台词。”

“但能很准确地表达你的意思不是吗?”他不满地瞪她。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她投降。

“所以你要做的只是确认自己会不会爱上他而已,”他的表情,就像解开了真相的赫克力?波罗,“而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