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我们?”雅君有点哭笑不得。

“我出来没看到你们,我想你们不可能洗那么久…”

“我们的确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估计你没有一、两个小时出不来,所以就去台球室打了几局。”雅君无奈地说。

“…”旁边看热闹的人纷纷笑起来,雅文低下头,眼睛不停在地上搜索着能够容下她的洞穴。

柏烈叹了口气,摇着食指发表总结性陈词:“你总是把男人想得太简单了。”

那个晚上,雅文忽然发现自己和雅君竟然能够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说话、争论,那种被束缚着、时时刻刻顾忌着的心情,统统消失殆尽。尽管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变回了两只欲言又止的刺猬,但她想,他们还是可以成为原来的自己,只是,他们都需要改变。

顶着中午两点的太阳,雅文和柏烈又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着,这一次,她没有追着柏烈,而是自顾自地慢跑。

在足球场边中场休息的小男孩们大声喊着“加油!”,雅文很想给一个感谢的微笑,可是疲惫地连肌肉都不受控制。看到柏烈坐到树荫下喝水,她连糜快脚步跟了过去。

“好累…”雅文抓起瓶子往自己头上倒,终于有了一点凉快的感觉。

“你这样等下会更热。”柏烈好像总是能够保持良好平稳的气息。

“不管了…”她又开始往肚子里灌。

“七月就快到了啊。”他忽然看着远处,没头没脑地说。

“嗯…”雅文擦了擦汗,有点泄气,作决定的那一天也即将到来了吧。

“有没有想过留下?”

她意外地看着他,一个喜欢漂泊的人怎么会劝别人留下。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用她熟悉的那种嗲嗲的、带着一些儒雅的口吻说:“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喜欢漂泊的吧,背井离乡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尽管有些理由在其他人看来并不算什么。”

“柏烈,”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真的吗,”他还是微笑,“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呢。”

雅文忍不住笑起来,如果,只是如果,她可以爱上蒋柏烈的话,或许也会是一种快乐。

踢足球的孩子们又再奔跑起来,尽管挥汗如雨,尽管每个人的脸孔都晒得黑黑的,但他们的表情充满了快乐和满足,让看的人也不禁羡慕起来。

“你知道吗,我读书的时候球也踢地很好呢,差一点就入了意甲球队的青年队。”柏烈的眼神有点缥缈,好像真的回到了少年时代。

“你?”雅文皱眉,“可是你看上去比那些运动员瘦弱。”

“那都是锻炼出来的。”

“你踢什么位置?”

“你猜?”他拿起瓶子喝着水,眨了眨眼睛。

雅文眯起眼盯着柏烈,直觉地说:“守门员。”

他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

雅文哈哈大笑:“因为每次吃饭他们丢香蕉过来的时候你都能很快接住…”

柏烈诧异地回想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那是一个守门员的本能反应。”

“说起来,”他又从容地喝了口水,“安妮以前是我的学妹,有一次校运会的时候差点被飞来的球砸到,后来被我这个替补守门员接住了,也算是救她一命呢——但这家伙好像完全不记得了,后来有一次我在吧台说起这件事,她一脸的无动于衷…”

雅文脸上的微笑倏地僵硬了。

柏烈仍然感慨地看着那些孩子们,就像是看到了少年的自己。

那么,雅文不禁想,他说的,确实是那个总是安静地、希望别人比自己过得更幸福的安妮吗?

亲爱的安妮:

你好吗。

我想一定很好吧。收到你要结婚的消息,我确实很震惊,可是一想到你正快乐幸福地生活着,就由衷地高兴。

最近这几天,我和柏烈都相约去我的母校练习长跑(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练习出汗”),看着足球场上孩子们的笑脸,我们都回忆起过去的年少时光,感慨万千。可是就在今天下午,柏烈无意间说出,原来他就是当年在球场边那个救起你的少年,我才明白了你。

原谅我的迟钝和愚蠢,即使你隐藏得很好,但我早该看出些什么。你说过,我们这些离开家来到他乡的人,无外乎是因为逃避或追求。我和柏烈属于前者,而你,是否就是属于后者呢。

你鼓起勇气来到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但没有悲伤、气馁,反而还带给我们这些身边的人微笑和鼓励。亲爱的安妮,我想,如果我是一个被你爱着的男人,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

你有时安静得让人忘记了你的存在,可是我们无法适应没有你在身边;你有时傻傻地希望所有人都幸福,可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却是你自己。安妮,不论你是不是忘记了柏烈,不论你是不是爱上另一个爱着你的男人,我希望你知道,我都会祝福你,因为你值得所有的祝福。

说到柏烈,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也常常觉得猜不透他的想法,可是我想他也会像我一样祝福你,并且希望你快乐。因为在我们眼里,你是一个这么可爱,这么了不起的女孩。

至于是不是回到珍拉丁去,我暂时还没有决定,没有想到分别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各自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或许人到了某个阶段都会渴求突破原来的自己吧。

很想早一些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

雅文。

十四 凝视的深渊(上)

“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

以上这句话,是六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雅文和柏烈去美术馆看展览时,柏烈站在一副名为“深渊”的画前,忽然说出来的。

雅文疑惑地看着他认真的侧脸,这个蒋柏烈,常常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看上去对很多事情并不在乎,但她认为事实上他是最敏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人。她有时也会好奇,这样的他,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使得他像她一样逃避着。可是最后这种好奇心又转瞬即逝,因为她知道,每一个执着于逃避的人,都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

“这是尼采说的,”柏烈也转过头看着她,嘴角挂着微笑,“我大学的导师把他视为精神领袖,逼迫我们背诵他那些所谓的‘哲理’,我是一个‘完整的’坏学生,能背出的,只有这一句。”

“为什么是‘完整的’,难道还有‘不完整的’吗?”雅文失笑。

“有啊,有些人上课不专心,可是考试前却很用心复习。”

“那么你是上课不专心,考试也不用心喽…”

“Bingo!”他笑得开心,打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样的你可以毕业吗?”

“可以啊,”他双手插袋,稍稍收起了笑脸,像是想起了往事,“因为我老爸是系主任。”

雅文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答案是这样的,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悻悻地干笑两声。

“所以我是托老爸的福,才拿到了文凭。”他眨了眨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学什么?”雅文忽然问。

“你呢?”

“英文啊。”她双手抱胸,像他那样看着面前的画。

“哦真的,”柏烈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你学经济的。”

“为什么…”

“因为你‘经’常忘‘记’东西。”

“…”雅文眯起眼睛,“你这个笑话很冷也。”

但他仿佛知道自己的笑话有多么拙劣,眨了眨眼咎续说:“关于去留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吗?”

“…没有。”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很头疼。

“有这么难吗。”

“我很怕自己会后悔。”她说出心中的疑虑。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会后悔的人,无论作什么抉择都会后悔。”

雅文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或许,她就属于那一种人。

“啊,”柏烈看了看手表,“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去哪里…”雅文错愕地看着他。

“面试,”他拉着她向美术馆的大门口走去,“你送我去吧,我不认识路,就在你老爸的医院。”

“什么?”她越发摸不着头脑。

柏烈奔到路边拦下出租车,把雅文塞了进去:“上车再说吧。”

“你去医院面试什么?”车刚启动,雅文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老爸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给心理诊室的医师当助手,约了下午四点见面。”

“…”她看着他,就好像听到他说自己是从克里普顿星来的一样(注:超人的星球,也可简称“氪星”)。

“很奇怪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看上去很可怕不适合做心理医生吗?”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她皱起眉,或许说他是氪星人太高估他了,就连超人也没他这么不切实际,“我想,做医生——就算是做医生助手——也需要文凭的吧。可是你有吗?”

“有啊。”他一脸肯定。

“?”她真的开始怀疑他是从克里普顿星来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托我老爸的福,拿到了心理学文凭。”

“什么学?”

“心理学。”他故意拿腔拿调地说。

“你…”她失语。

“是不是为我一向低调的作风而着迷?”柏烈一脸□。

“什么学校?”她不太清楚,究竟什么样的学校会让他毕业。

“The children of California shall be our children.”他用一种刻意的严肃的口吻说。

雅文很想像《老友记》里的安妮斯顿一样睁大眼睛由衷地说一句“哇哦”,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有点迟疑地问:“什么意思?”

柏烈抓了抓头发:“就当我卖个关子好了。”

“可是,”她立刻又说,“你为什么要去应聘呢,你难道不想回度假村吗?”

“不知道,”他转头看着窗外,“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我在那里的使命完成了,我需要去另一个地方。”

使命?雅文沉默地看着柏烈的侧脸,这就是他常常令人猜不透的原因吧,他总是试着突破围墙,而不是甘心用墙围住自己。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恋的时候,他就转身离开,或许这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更理性,也更聪明。

“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被你设计了的感觉。”她想看清楚这张笑面虎般的面具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蒋柏烈,可是她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或许没有人能看清楚。

“哦?真的吗?”柏烈露出迷人的微笑,那对细细的凤眼,闪烁不定,“那就忘了这种感觉吧。”

看着柏烈进了研究大楼的门口,雅文忽然心生羡慕,羡慕像他那样总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人。

阳光刺得她不得不抬起手来遮在额前,书璐也好,安妮也好,尽管经历了背井离乡的生活,却仍然积极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她有点气馁地想,自己总是走一步算一步,从来不知道人生的方向究竟在哪里。

如果没有离开上海,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标准的银行白领,每天穿着制服和高跟鞋,在铺了大理石的地板上“嗒嗒嗒”地踩着,匆忙到只有开会的时候才能开小差,然后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笑,而发言的领导正一脸得意地点点头,仿佛刚才说了什么睿智而幽默的话,于是她也装作融入其中般地笑起来…

是吧,就是这样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也许她还会遇到一个老实木呐但却一心爱她的男孩,而雅君…也会遇到一个像余敏那样恬静温柔的女孩,那么,这个家也许还是完整的。

她又想到了柏烈说的话:一个完整的坏学生?他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吧。越是长大,就越觉得“完整”是一个多么可贵的词语,它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知了叫得很大声,雅文心里泛起一丝浮躁,离七月只有两天了,她该怎么办?

“雅文…”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那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雅文疑惑地转过头,不禁怔怔地看着他,很久才尴尬地笑了笑:“林…师兄…”

林束培大约也很惊讶会在这里遇见她,走过来的脚步缓慢而迟疑,好像想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好好打量她。

“真的是你。”他走到她面前,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袍子。

“你已经做了医生了啊…”她也打量着他,忽然觉得彼此都改变了许多。

“嗯,大概一年多前转正的,多亏裴老师手下留情。”

“…爸爸?”雅文愕然。

“我现在也是急症室医生,不过是儿科的。”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我爸知道我们…吗?”她尴尬地摸摸头发。

“他从来没跟我提过。”林束培笑着摇摇头。

“哦…”她松了口气,这样老头也不会为难他吧。

“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他又说。

“?”

“不然他不会连续关了我两个实习期直到第三次才让我过。”他眨眨眼睛,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

“…对不起。”雅文连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表示歉意。

“不关你的事,”林束培毫无芥蒂地摆摆手,“说不定真的是我不合格。”

“…”

“再说…”他忽然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也是我害得你离家出走的…”

“啊…”雅文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关于我曾经…伤害过你…”

“…”她有点哭笑不得,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跟他分手才离家出走的。

“这几年你还好吗?”

“嗯,”她笑着点点头,“我一直在东南亚海边的度假村工作,每天都像在度假一样。”

“是吗,那就好。”林束培的脸上是一种,温暖而欣慰的笑容,那种笑容是雅文在恋爱时没有看到过的。

“你呢,做一个小儿科医生有趣吗?”

他想了想,才说:“起初很不习惯,不过现在慢慢会哄他们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我已经全部学会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一对分别很久的老友。

“不过,”雅文摸了摸头发,“我想,有一点你不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