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雅君却关机了。

她心头浮过一丝焦虑,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呢?

“怎么了?”柏烈一边搅拌一边问。

“没什么…”她烦躁地踱了两步,“雅君关机了。”

“关机?也许没电了吧。”

“嗯…”但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安。

“说不定在加班,等下就回来了。”

雅文坐在沙发上,觉得脑海里有点混乱,她从包里翻出被浸湿的手机,使劲按着开机键却怎么也开不了。

她从电话机旁的通讯录里找出小毛的电话,但小毛说正在出差没有联络过雅君。她又打给爸爸,爸爸也说没接到过任何雅君的电话。她不禁害怕起来,他究竟去了哪里…

“说不定被同事拉去吃饭了。”柏烈尝了尝锅里的咖喱,露出舒心的笑容。

“不会的。”她固执地认为,雅君不会什么也不说,就去做自己的事。他总会告诉她,就算是一点点的想念,他也打电话告诉她的不是吗?

“不用担心。”柏烈拿出苹果糖浆倒进咖喱里面,不停搅拌起来。

“他会不会…以为我又离家出走了…”她咬着嘴唇,一种强烈的不安袭击着她。

“不会吧,你不是已经留了纸条——”柏烈忽然停在手上的动作,讶然抬起头看着沙发上的雅文。

“怎么了…”她也看着他。

“…”柏烈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我…我在你留的纸条上添了一句话…”柏烈一脸恐怕大事不好的表情。

“什么?!”雅文觉得自己有点想尖叫。

“你走的时候门没关…我本来只是想恶作剧一下…”

“你写了什么…”

“‘让我安静的想一想’,”那是她写的句子,柏烈越说越小声,“我就在后面加了‘再决定是不是要回来’…”

雅文觉得欲哭无泪,这样整个句子的意思是不是变成“我很有可能不回来了”?

“对不起!”柏烈歉然地垂下头。

她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四年前,雅君是不是也像现在的她,彷徨、无助,满脑子只想再见到心中的那个人。不,他应该比她更绝望,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人也许从此杳无音信,也许再见的时候就变成了陌路人。

“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在电话里对她大喊大叫的吧?

“如果是我错了,我愿意承担,但是你不能逃避…不能…”

他想说不能什么?不能丢下他吗?

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原来,她曾经如此真切如此深刻地伤害过他,此时此刻,她好像可以体会到,当心沉入海底却还挣扎着要跳动起来的那种感觉。

钥匙在门锁里转动了一圈,裴雅君打开门走进来,脸上挂着一点点疲惫。衬衫袖子仍是卷在手肘上,领带早就握在手里,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后面,是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的深邃的眼睛。

他抬起头看到手里拿着锅铲一脸目瞪口呆的柏烈,转过身又看到屏住呼吸脸上挂着泪痕的雅文,一时之间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你去了哪里…”柏烈激动挥舞着手上的锅铲,黄褐色的咖喱溅在雅君白色的衬衫上却视而不见。

“去上班…”雅君低头看了看衬衫,无奈地说。

“为…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总之,原本总是一脸从容的蒋柏烈此时此刻是没法好好地说话了。

“加班啊,”雅君放下手上的领带和公文包,“我今天中午才去公司的…”

说完,他瞥了雅文一眼,然后开始换鞋。

“那…那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说一声…”柏烈继续发问。

“打过了,”他转身看着雅文,“你手机关机,我手机忘记充电,所以我就在录音电话里留言了。”

他走到电话机前,指了指正在闪烁的红灯:“看到吗。”

按下按钮,录音开始播放:“我是雅君,今晚要加班一小时左右,不用等我吃饭,再见。”

雅文和柏烈怔怔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听到对方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一样东西叫做电话答录机啊…

“那么,”终于轮到雅君提问,“你们以为我去干什么了?”

“我以为你…”雅文一开口,发生自己哽咽着,“走了…”

雅君诧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走去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忍不住哭起来,“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才…”

她说不下去,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害怕,才手足无措,才发现,已经无法忍受没有他在身边。她流着泪,眼前一片模糊,他原本抚着她头发的手一用力,把她揽在怀里。

“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没有走,”他紧紧拥住她,吻着她的额头,哄她的语气很温柔,“我不会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因为我试过那种感觉,我舍不得你像我那么伤心。”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他眼里也含着泪水,嘴角却是笑的,“我原谅你了,在珍拉丁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原谅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一种特别的,属于雅君的味道,这一次,混合着洗发水和汗水,是她依赖着的味道。她止不住泪水,心里却很温暖,四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一种真切的、踏实的安全感,因为她紧紧抱着的人,也同样紧紧拥抱着她。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起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除了我们自己。

原来,她傻傻地想,自己这张狗嘴里,偶尔也能吐出象牙。

“那么…”柏烈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的蒋柏烈,“我可以继续做饭了吗?”

雅文和雅君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彼此,再次紧紧拥抱起来。

“好肉麻…”柏烈转过身,悄悄抹了抹眼睛,望着锅里的咖喱,不禁又皱起眉头——似乎焦了。

“不过雅君,”他一边用锅铲搅拌像浆糊一样的咖喱汁,一边问,“看到那样的纸条,难道你一点也不着急吗?”

雅文抬起头,不小心触到雅君长出了碎胡子的下巴,不禁抚了抚额头。她想,如果换作自己,一定急疯了吧。

“纸条?”裴雅君一脸茫然,“什么纸条?”

雅文坐在书桌前,打开下午书璐寄来的信,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书璐和家修以及一只金色的拉布拉多犬。书璐笑得温暖,家修是一贯的不苟言笑,但脸部线条看上去很柔和,那只中等身材的拉布拉多犬正站直了身子,好像望着远方。雅文不禁笑了,那种表情,真的跟雅君有点像呢。

信纸跟信封一样,都是杏色的,代表着书璐的杏色——

亲爱的雅文:

你好吗?

很久没有手写信件了,但是既然要邮寄画册给你,我便兴致高昂地翻出很多年前买的信纸,当钢笔划在这纸上的时候,竟然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踏实。或许,因为跟家修在一起时间久了,我也变得古式起来。

随附的画册是我集结了在珍拉丁时的照片、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感想而创作的,没有书商愿意出版,我只是央求认识的编辑帮忙制作的——为此我不得不继续帮他们做一个关于西藏的旅游专辑。

家修昨晚正看着书的时候,忽然问我:雅文和雅君怎样了?我摇摇头。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喜欢雅君,有一次在街区遛狗的时候他拍拍阿旺(照片上那只狗狗)的头自言自语道:要是你也戴上黑框眼镜不知道隔壁的Shelly(一只雪纳芮犬)会不会爱上你…真的败给他。

其实,罗唆了这么多,想告诉你的只是:所有爱护着你们的人所希望的,只是看到你们快乐,所以不要因为不必要的自扰而丧失了勇气。我想看到一个自信、勇敢的雅文,好吗?

今年圣诞我们打算回来,不知道届时候你会在哪里,盼望着再次见面。

书璐。

PS. 画册的名字叫做《珍拉丁的晚餐》

雅文拿起画册,封面是一片蔚蓝的海,那是珍拉丁的海。每一页是一张照片,每张照片里都有雅文的身影,模糊或清晰,正面或侧面,她惊讶地翻起来,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书璐是什么时候拍下的。有射箭场教导着孩子的她,有吧台前忙碌的她,有餐厅门口微笑的她,有舞台上热情的她,还有,当一天的狂欢结束时,印照在昏黄色灯光下,落寞的她。

这些,都是裴雅文吗?最不经意却也最真实的裴雅文。

画册的最后是一张合照,昏暗的灯光下,雅文、安妮、柏烈并排坐在餐桌前,桌上是一点点微暖的烛光,他们脸上堆砌的笑容淡定而温柔,时间在那一刻,是静止的。

她红了眼眶,却止不住地微笑,安妮说喜欢现在的自己,而她终于也可以肯定地说:我喜欢现在的裴雅文。

她合上画册,不期然地在封底看到了雅君,那张照片只占了画面的一半——黑夜里,他在开车,窗外是点点灯光,他半转过头露出微笑,浅浅的,纯粹的,一点也感受不到忧伤。她也喜欢,这样的裴雅君。

照片下方是黑底上用金色写下的句子:Just keeping your lovely smile forever…

雅文抱着画册放在胸前,忽然觉得充满了勇气。她不再迷失方向,不再逃避,不愿被自己束缚,也不愿伤害那些她爱的人。她不是莉莉丝,那个站在内心深处,代表暗月的莉莉丝。她就是她自己,真实却不气馁的裴雅文。

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雅君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蒋柏烈榨了梨汁,”他手里端着杯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要喝吗?”

雅文迟疑地点点头。

他轻轻挑了下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低下头吻她。

微甜的梨汁带着一点薄荷的味道,就像他眼镜的镜片,凉凉的。她不禁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雅君放开她的嘴唇,怔怔地看着她,好像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裴雅文。

她笑了,笑地很甜,她想,应该也笑地很迷人吧。不然他不会看地目不转睛。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两人回过头,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爸爸,拎着公文包,大概下班刚回到家。

“嗯…”他不安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定柏烈正在浴室里洗澡后,压低了声音说,“爸爸说过,只要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觉得快乐就可以了——爸爸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雅文和雅君尴尬地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呢,”裴家臣踌躇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直到脸憋红了才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犯我跟你们妈妈那样的错误——懂吗?”

“?”两人又尴尬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都不太明白。

“就是,就是…”他又压低声音,做了个手势,“电视上不也经常说吗,我们市民出行的时候要注意的…”

雅文和雅君越发摸不着头脑。

“你们仔细想想,这个广告经常放的,有个警察在指挥交通…”说完,他把公文包夹在腋下,空出双手挥舞着模仿起那个画面来。

雅君忍不住问:“老爸你想说什么?”

“我是、我是想说,”裴家臣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说,“就是…就是叫你们‘注意安全’啊!”

雅文和雅君错愕地看了看对方,又看看爸爸,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

裴家臣尴尬地轻咳了一下,看着地板说:“那么,爸爸要说的已经说完了。晚安。”

他转身拎着公文包,留给他们一个从容不迫的背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他靠在门上,吁了口气,喃喃道:“他们难道从来没有看过这个广告吗…真是的…”

家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刚才自己应该真的很紧张吧,不过幸好,该说的都说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爆笑声,那是雅文和雅君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家臣放下公文包,郁闷地坐到窗前的躺椅上:“有这么好笑吗…”

他没有发现,印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脸,也是笑的。

“你真的没有看到纸条吗?”雅文靠在书桌前,定定地看着雅君。

雅君放下手里的杯子,点点头。摘下眼镜,放在衬衫口袋里。

“那你…不害怕吗——醒来的时候,我又不见了。”她想象着四年前的他,觉得心疼。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们…都改变了,在这几年里。至少我,懂得了宽容和适可而止——不然,我不会去珍拉丁找你。”他的表情很温柔。

“…”

“你走了之后,我每晚都睡不好,每一分每一秒脑海里都是你。几个月后知道你在巴厘岛,就冲动地想去找你,机票也买好了,”他顿了顿,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也许这样就不觉得痛苦吧,“但最后还是没有去。”

“…”

“我躺下来,不停地想象如果见了面我要说什么,要紧紧抱着你,这样你就再也走不掉了。”他走到她面前,脚尖对着她的脚尖。

“你为什么没来?”她垂下眼睛,看着他的脚,发现他第二个脚趾长得很突兀。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仍然是在伤害你、伤害我自己。你根本没有准备好接受我,我也根本没有准备好被你拒绝,你一心想要逃避,我一心想要占有。我对你的感情真实而且热烈,但是,”他抿着嘴,像是想到了过去的他们,“那太幼稚了。”

“?”

“看到你因为林束培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好像忽然明白,爱情不应该是无时不刻的占有,应该是希望你快乐,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但…那晚之后,尤其是,你离家之后,我好像变得控制不了自己,心里不断地说‘她是我的,阿文是我的’——所以我觉得害怕。”他伸出手撑在她身后的书桌上,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

“…”她觉得脸颊发烫,却移不开视线。

“我怕自己越想得到你,你就会逃地越远,然后…”他轻轻拥住她,“永远离开我,那么,我该怎么活下去。”

雅文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着他的味道,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这样靠着他,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并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一对无法分离的兄妹,当痛苦来临的时候,他们只知道要依赖彼此。

“我留在这里,试过放下试过忘记,想要用心地恋爱,过另一种生活。但我发现,不管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如何的好,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那么她们根本不算什么——这对任何一个好女孩来说太不公平了,这样的我跟花花公子有什么区别,到头来也只是伤害了别人也伤害自己。”他收紧怀抱,用微刺的下巴磨着她的额头。

她觉得痛,却没有躲,这一点点疼痛跟他们曾经互相的折磨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我一直等,等自己学会包容,学会被拒绝,然后…去找你,把你找回来。”他紧紧地拥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觉得真实。

她想哭,也想笑,因为忽然发现他是这么可爱,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他还是坚定地等待。或许人生就是一种等待,等待出生,等待长大,等待成熟,等待爱与被爱,然后等待和爱着的人一起走过所有的路。

“谢谢。”雅文抬起头吻上雅君的微凉的嘴唇。

这些年的路似乎曲折,他们经历了放纵、折磨、害怕以及沉默的等候,她懂得了自己,懂得雅君,也懂得什么是爱。柏烈曾经说过,会后悔的人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但她想,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十五 珍拉丁的晚餐(下)

那个周末,在雅君的建议下,原本打算周一搬去宿舍的柏烈被迫提前实施计划。

“周一我上班,你没有车搬家很不方便。”雅君当时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说是搬家,”周日的下午,当柏烈、雅文站在雅君那辆黑色的旅行车后备箱前,柏烈忍不住说,“但我全部的家当只是一个旅行箱而已。”

“嗯…”雅文低头看了看柏烈那只显得有些破旧的蓝色的旅行箱,说不出话来。

“还愣着干什么。”已经发动了车子的雅君颇有些不耐。

雅文无奈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发现座位上铺了一个崭新的竹垫子,一时间有点出神。柏烈放好旅行箱,坐到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