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初三下学期开始,这种情况似乎得到了一些改善,至少,咳咳…当她从背后抱着他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到自己的僵直。于是烦恼也接踵而至:没有妈妈的家庭,要如何自然地教育她“女孩子在适当的时候应该穿胸衣”这个问题?

他十分认真且十分谨慎地考虑了很久,最近忽然下定决心要在初中毕业的这个夏天来解决掉。为什么呢?是因为,返校的最后那天,小毛在回家的路上一脸神秘地跟他说“我发现,雅文这小子也开始有料了…”。

他当时有一种,想挖掉小毛眼珠的冲动。

不过既然连小毛也注意到了,那么…他就不能再坐视不理。

“老大…”雅文终于放过他的背脊,转到他面前来。

现在他们的身高差距差不多是一个头,他好像越来越习惯低下头看着她。

今天她穿了一件深蓝色印着白色碎花的衬衫,第二粒钮扣没有扭,不知道是因为天热了她故意不扭,还是不小心解开的,总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她胸口那颗小小的淡淡的痣。

他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快速向家里走去,没有理会雅文一路上埋怨的声音。

回到家,把她摔在沙发上,他板着脸说:“你今天就给我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为什么?”她哀怨地抬头看着他,嘟起嘴。

那个时候的裴雅文,还是不敢反抗的小女孩,就算再不满,也只是跺跺脚,连气也不敢跟他赌。

“没有为什么,我现在要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在家乖乖看电视。”

“…”

他走到门前,想了想,转身说:“你要是听话,我回来帮你带冰淇淋球。”

哀怨的表情马上换成献媚的眨眼,仿佛在说:好啊好啊,快去快回。

雅君出了家门,无奈地摇摇头,真是败给她,要是有一天她被人用冰淇淋球骗到山里去卖掉,他都不会觉得吃惊。

不过也许…会有一点难过,或者说,会很难过。爸爸一定也很难过,他们会到处去找她,爸爸说不定都要疯了,至于他么…他甩甩头不敢想,那应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收回了曾经一个人在被窝里很诚恳地许下的“雅文被巫婆带走”的愿望。他要换一个愿望,换成…他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这个“愿望”太肉麻了吧,虽然妈妈走的时候告诉他说,他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也就是说他跟雅文并不是亲兄妹。但是他们还是像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兄妹一样,一路吵吵闹闹地长大,他们从没有分开过,应该也不会分开的吧?所以那个愿望,就不必许了吧。

在烈日下走了差不多一刻钟,胡思乱想着的雅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手心不禁冒出冷汗,一场诡异的“战斗”正在等待着他。

“你好…”他攥着拳头,声音有点颤抖。

营业员小姐看着他,露出职业的微笑,可是那种微笑里面,带着一点点诧异和疑惑。

“请问需要什么吗?”

雅君有点后悔没有戴墨镜来,这样至少自己没有那么紧张:“啊…嗯…我想帮我妹妹买…”

“哦,”就在他再也说不下去的时候,营业员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亲切地微笑着,“请问妹妹多大?”

“啊…这个…好像不太大…”他觉得自己的脸就要烧起来。

营业员哭笑不得:“我是说年纪多大?”

“哦,这样啊…”雅君目瞪口呆,“是…跟我一样大…哦,十五岁,十五岁…”

那个能够在容纳了几百人的大礼堂里,从容不迫地朗诵诗歌的裴雅君,究竟去了哪里?!

“那么想要什么款式呢?”营业员大概也觉得他很窘迫,为了不尴尬,愈发亲切地问。

“随…随便…就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就好。”

“哦,请跟我来。”

他被带到一排款式简单的粉色胸衣前,几乎连头也没抬,就随便指了几件,说:“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松了口气,好像接下去除了付钱之外,就只需要飞快逃离就可以了。但是,那位亲切而服务周到的营业员继续微笑着说:“好的,那么请问尺寸呢?”

“…尺、尺寸?”雅君错愕地抬起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啊,尺寸很重要,如果尺寸不对的话,穿着很不舒服。”

“这样啊…”他被一股挫败感深深地刺激着,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尺寸…尺寸吗?

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贴在他背脊上那种柔柔软软的感觉,虽然不大,可是至少…会让他觉得自己像被电了一样。哦,这样说,会不会有点可耻?毕竟,那是他的妹妹,一直把他当作亲生哥哥的妹妹。

雅君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营业员正用一种怀疑而错愕的目光看着他,原本亲切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他顺着她的视线垂下眼睛——他的双手微微抬起,正不自觉地用手掌比出某人胸部的大小,那个姿势就好像…他曾经摸过一样。

一瞬间,他就像被美杜沙的眼睛照过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缓缓地垂到身体两侧,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听到营业员闷闷地说了句:“哦,尺寸我大概知道了…”

然后,他拿着单子去付钱,付完钱提着袋子走出商店,也许背后还有鄙视的目光相送,不过那对他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再是裴雅君了,而是一个…“摸过妹妹胸部的男人”。

尽管这不是真的,但那种感觉就像一道符咒,紧紧贴在他的额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家里,承诺的冰淇淋球自然没有兑现,为此雅文很不悦,嘟起小嘴振振有词。

雅君忽然飞起袋子丢到她身上,大吼着说:“快去换上。”

雅文一脸被吓坏了的表情,迟疑地从袋子里拿出几件粉色的胸衣,看了又看,说:“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咬牙切齿。

“知、知道…”她抬起头,傻傻地看着他,“但你怎么会有这个…啊,难道你刚才出去就是去买这个…”

裴雅君气极败坏地拉起她,把她丢到房间里,关上门,愤恨地大声说:“我是拉下多大的脸去买的你知道吗?还被人当成变态…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这个笨蛋,你还敢多嘴…”

他生气地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里面的雅文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她低低的声音:“谢谢…”

这声 “谢谢”就像是仙女嘴里吐出来的咒语,解除了施在他身上的一切的魔法,让他原本懊恼的心中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也许,他还是那个,没有摸过妹妹胸部的裴雅君。

哦,不是也许,是肯定。

他肯定自己想要许的愿望,只是陪在她身边,看她长大,看她成熟,看着她快乐,也看着她悲伤。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在他身边,他就可以安心、可以满足。他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

这天晚上,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小兄妹收到了一个大纸盒,是他们的妈妈从非洲草原上寄来的。纸盒里分别装着两只包裹,写着他们两个的名字。

雅君打开写着自己名字的包裹,里面有几件手绘T恤衫以及木雕刻品。他转头看着雅文的包裹,也是几件T恤,一些手工艺品,还有…几件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的胸衣!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雅文,手指僵硬地指着那几件“东西”。

“哦,”雅文一脸平静地说,“我过年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就叫她买啦,谁知道现在才寄来,怎么,你不知道吗?”

说完,她捧着自己的包裹回房间去了,只留下重新被美杜沙施了魔法的雅君,不断在心里问自己:

我今天下午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做那些事啊…

番外二(下)

不知道是哪个恼人的电视编导,在暑假的少儿节目中做了一个关于夏季旅游的节目,自从播出之后,裴雅文就一直对主持人说的那句话念念不忘:夏天必不可少的除了冰淇淋之外,还有凉风吹拂的海边。

关于冰淇淋,雅君看了看正坐在沙发上吃得津津有味的雅文,他已经牺牲了自己的零用钱帮她实现了这个“念念不忘”,但凉风吹拂的海边就…

“哥,你跟老爸说说看嘛…”她每天总是一脸讨好地这样跟他说。

他也总是不为所动地垂下眼睛:“上海哪来的海边啊。”

“有啊,是有的啊,”她瞪大眼睛,仿佛在浩瀚的银河系中又发现了一颗星球,“在金山。”

雅君拨开她的手:“那能叫海边吗,只是淤泥和污水而已。”

她一脸失望。

“再说,”他瞥她一眼,“你会游泳吗?”

她再次失望地摇摇头,整个人像受了极大的打击似地,靠在沙发上,毫无生气。

他看得不忍,才说:“那,过两天带你去游泳池学游泳,你要是学会的话,就带你去海边。”

“真的?!”她的眼睛又亮起来。

他扯了扯嘴角:“你先学会再说吧。”

说完,他独自回房间找泳裤去了。

说到游泳,其实雅君和雅文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被父母强迫着去参加了训练班,相信每一个参加过的小朋友都应该知道,教练教学的手法之残忍、手段之残酷,是有目共睹的。于是雅文两次以后就哭闹着再也不肯去了,只有雅君坚持学了整个暑假,迄今为止他也是班上少数会游泳的同学之一。后来雅君记得似乎也教过雅文,但根据她那种容易放弃的个性,没几次也就不干了,再后来,她干脆认为游泳是一项很没意思的运动,连提都懒得提。

可是雅君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她是来真的,因为第二天中午,她拿出早晨刚去买的泳衣和救生圈,坚决地说:“我要是学会就要带我去海边哦。”

雅君先是睡了个午觉,等到下午三点多才爬起来,收拾了东西带雅文去隔了两条街的某中学泳池。他们在弄堂口遇见刚买了飞机模型回来的大头和小毛,于是几人一拍即合,决定浩浩荡荡一边喝着冰镇可乐一边去泳池。

“雅文,你到时候自己去儿童区嬉戏,”大头说,“不要妨碍我们哦。”

雅文身上套着一只又大又醒目的橙色救生圈,很不屑地说:“流氓。”

“你不要误解我们行不行,”大头一脸正义凛然,“我们是去帮助那些不会游泳的女孩子,让她们对游泳、对运动、对生活不再恐惧,产生一种热爱以及渴望。”

“你竟然能够把自己龌龊的行为上升到这么高的高度,”雅文比了一个很高的手势,“小妹真是佩服佩服。”

“岂敢岂敢。”大头作书生缉手状。

小毛和雅君对望了一眼,无奈地笑起来。那个时候的他们,即使天空中只能看到一点点的蓝,也会高兴上半天。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大头对雅君说:“等下你负责‘带小孩’,我们不管你喽。”

“哦…”他哭笑不得。

三人换好泳裤出来,漂白水池里,有一个年轻的爸爸硬拽着哭闹着不肯出去的儿子,雅君笑了,雅文以前也是这样,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哭得他恨不得巫婆把她带走。

他还记得,当时游泳训练班里有个小男孩看到这样的雅文,幸灾乐祸地说:“裴雅君,你妹妹真丢脸。”

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也觉得那样很丢脸,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肯坚持,她却这么容易放弃。可是后来,自从她退出以后,很多小朋友也陆续不来了,没过几次,连当初那个说她丢脸的小男孩也再没来。

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碰哭精”也不算太丢脸,至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丢脸。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能坚持多久。

走过漂白水池,雅君忽地怔了怔,那个套着泳圈站在泳池边的…是雅文么?

她今天早上特地去买的是一件淡橙色的泳衣,跟救生圈像是一套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泳衣是分体式的,肩带的部分只是两根交叉在一起的细细的带子,下身是裙子,只是那裙子非常短,短到…只要稍一弯腰就能看到里面三角形的泳裤。

大头和小毛也愣了愣,大头还吹起了下流的口哨,说:“哇哦,雅文,我们说你是小孩,所以你特地扮大人吗?”

雅文转过头看着他们,受不了地说:“你们是男人吗,我都比你们换得快。”

“…”三人说不出话来。

“裴雅君你快点,”她跟他招手,“不然浅水区都被那些小孩占领了啦。”

雅君闷闷地应了一声,硬着头皮走过去,不名白自己干吗心情低落,难道是因为大头的那记口哨吗?

雅文兴奋地向泳池奔去,好像已经忘记了很多年前她是如何哭闹着要从里面爬出来,雅君还来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经带着救生圈跳下去,引来场边救生员一顿哨声外带喇叭警告:“请注意,浅水区只有1米深,从岸边跳下去是禁止的,重复一遍,从岸边跳下去是禁止的。”雅文从水里站起来,向雅君吐了吐舌头,大头和小毛一致觉得她很丢脸,便逃也似地去了深水区,只剩下雅君无力地坐到岸边,然后下水。

“早知道带你去三站路以外的那个泳池。”他走到她身旁,拉着她向深一点的地方走去。

“为什么?”

“因为那里的救生员不认识我。”说完,他瞥了瞥刚才那个严厉训斥了她的救生员,那人看到他拉着她的手,也学大头那样吹了一记充满下流意味的口哨。

雅君无奈地耸耸肩,找了个不深不浅的地方,让雅文抓着岸边的瓷砖:“照理说要先学屏气的,但是看你的样子还是先学蹬腿的好。你抓住这里,整个人浮起来,我会扶住你的腿。”

“哦。”她按照他说的开始做。

不知道是因为人长大了还是因为这一次很有决心,雅文蹬得像模像样的,只是苦了站在她旁边的雅君,被她溅起的水花打得睁不开眼睛。

“你等等,”他一手托着她的腰,心里有点浮躁,“我戴泳镜。”

说完,他用另一只手戴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泳镜,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继续。”

大头几次来回追逐着女生从他们身边游过,还跟他比胜利的手势,他无奈地笑了笑,只是不知道他们能够穿过雅文溅起的强大的水花看到他的笑容。

雅文一边蹬腿一边得意地说:“我是不是很会游,是不是很聪明啊?”

雅君翻了个白眼,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事实是,这强大的水花也不容许他张开嘴回答问题。

忽然小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大概想表演一个“鲤鱼跃龙门”的“绝技”,只是他这尾鲤鱼有点超重,跃起的时候手臂打在雅文抓着岸边的手上,她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手一滑,尖叫着,整个人头朝下栽了下去。

“喂…”雅君连忙去抓她,只是等到把她从水里抓起来的时候,已经呛了好几口水,露出水面的时候,整张小脸被吓白了。

“咳咳咳…”她的两只手抹了抹眼睛,不停地咳嗽,肩膀抖动着。

雅君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随着她的下沉而下沉着,闷得透不过气来——这难道…就叫做心疼吗?

“哥…”雅文虚弱地叫着,好像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没事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傻瓜…”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抓着她的姿势有点奇怪——他的手掌分别撑在她两边的腋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两个大拇指正按在她柔软的胸上。

他吓得放开手,这一次,雅文连尖叫也来不及,就这样被硬生生地丢到水里,露在水面上的手不忘垂死挣扎着。

雅君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小毛,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还真够狠的。

他连忙又抓起雅文,不过这次是托着她的背脊,把她从水里抱起来,她的小脸因为受了两次惊吓并且呛了两倍的水而变得惨白惨白。

雅君胸口那种叫做心疼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他把她放在岸边,自己双手一撑,一跃而起。趴在地上的雅文,双手颤抖,他连忙抱起她往休息区走去。

所谓休息区也就是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安了一张长椅,他让她坐好,自己奔回更衣室拿了大大的浴巾过来,裹住她。她开始哭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雅君几乎觉得自己也要哭起来,胸口沉闷得像是不能呼吸。

“对不起…”他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没事了…”

他分明地感觉到被他拥在怀里的这具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他第一次有一种无力感,觉得自己无法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让她不再颤抖不再哭泣。

“没事了…”他抚着她的背脊,情不自禁地吻着她的头发,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吻已经到了她的额上。

他有点愣住了,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小丫头咳了几下,终于带着哭腔说:“你干吗要这样对我…”

雅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吻她,那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只是想要紧紧地抱着她,安慰她,让她不再害怕。

“就算你不想带我去海边,也不能这样对我啊…”她一边哭一边控诉。“?”

“你知不知道被救起来以后,又被摔下去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害怕…”说完,她哇哇地哭起来,好像很伤心。

原来…她说的不是吻啊…

雅君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安慰一边道歉。他用浴巾擦着她的头发,轻轻抹掉她挂在脸颊上的泪水,那张惨白的小脸终于印出一点点红色的光芒,那是他在失去以后,才发现如此重要的光芒。

回去的路上,他背着她,那双小手上免不了又是冰淇淋又是可乐的,经过商店门口的时候,他从玻璃墙上看到自己那张映着笑容的脸,忽然觉得有点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