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身子并没有大好,连捧碗都颇为费力,更不必谈做针线,或者说去练字了。

明日我应当找张太虚谈谈,失血过多似乎应当吃补品的吧,每顿给我吃粥我要猴年马月才能恢复?

然后我就不争气的睡着了。

第二天的早上,常寿将我叫醒。

每日三顿,顿顿是药。

我谢了他,头晕目眩的吞了丹药。

常寿摆好粥便走了。

又是粥!

再嫌弃也只有吃下去,除非我想饿死。生命来之不易容不得我的半点糟蹋。

然后是洗漱。

是哪个哲人说过的,灵魂是身体的奴隶,必需时时服侍周到?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铜镜里面,我的下巴很尖,脸只得一只巴掌大小。

面色也苍白得很。

头发打了无数个小结,梳了半天才梳通,我费力的将一头乱发草草的绑成一条辫子。

再然后我决定去找张太虚。

我委婉的表达了我要求进补的意愿。

张太虚沉吟半晌。

“姑娘说得本没有错。然而,那是常人的进补。”

“道长是指我异于常人?”

“正是。”张太虚说道,“姑娘这几日将就着清粥,等身子大好了,也只可食素。”

“为着修行?”我扶着椅子坐下。

“无关修行,而是姑娘只可食素,若不然,性命有危。”

“这便是活下来的代价?”我恍然,“控制口欲,可是这样?”

“王爷虽借三十二年阳寿给姑娘,然姑娘仍旧要保重。”张太虚仰头看向房梁。 “只要姑娘保养得宜,…”

张太虚欲言又止。

“道长但讲无妨。”

“不但要忌口,房中之事也不…”

“张太虚!”门外传来大喝。

我扭头,胤禛一头大汗的冲了进来。

张太虚道一声无量寿佛。

胤禛携着热浪拥我起来。

我仰头看他。

胤禛一额头的汗,他对我笑:“你今日气色很好。”

我想我懂得张太虚的话,是要我控制一切欲望,所有的欲望都不可以。虽然我并没有想到我和胤禛的那一层,可是。

胤禛扶着我出了房间,我靠在他的胸口。

胤禛说:“前些日子来看你,你都睡下了。常寿说你上午是醒着的,今日得空便来看你。”

我在庭院站定。

胤禛也站住。

我看他的眼睛,胤禛笑道:“手冰凉的,可是要我陪你晒太阳?”

“你都是汗。我们去屋里坐会儿。”

胤禛半搂着我进了我的屋子。

我去拧了手巾,递给他。胤禛只看着我笑。

我把手巾按在他的脑门上,捂住他的眼睛。

胤禛拉我坐下。

我不肯坐到他腿上,拉张凳子挨着他坐下。

“想什么?”胤禛将手巾放到桌子上。

我用右手托住头:“我想起很久以前我看的一个故事。”

“哦?说来听听。”

“一个书生遇见一个道士。道士说书生有仙骨,要和书生一同炼长生不老的丹药。书生答应了。道士说无论书生遇到何人遇到何事都不可出声,只乖乖的做哑巴便大功告成。若是挨不住开了口便前功尽弃。书生立即被牛头马面锁去地府,判官问他姓名,他不出声,判官大怒令小鬼将他推进油锅。疼痛万分,书生也不吭声。然后便被打去投胎,托成女婴,出生便无啼哭。一直长到花容月貌成了大姑娘,书生牢记道士的交代,从不发出一点声音。期间经历无数劫难他也强忍悲痛无声无息。然后他嫁了人,夫妻恩爱。然后他生子,生产时痛入骨髓他亦咬牙坚持。夫君疼爱他,怜惜他的美貌,并不嫌弃他是哑巴。直至他的儿子长到五岁,一日夫君对他发怒,要他说话。书生咬紧牙关,夫君将他怀中小儿夺来掼在地上。书生痛呼一声‘儿啊’!”

胤禛握住我的手。我对他笑道:“这时火光四起。道士大叫‘可惜了!可惜了!原本已要炼成仙丹,却是功亏一篑!’书生才知原来都是幻影,原来都是梦中。”

“打哪里看来这些?”胤禛说道,“你病着,莫要胡思乱想。”

“我原先早忘了这故事,不知为何今日便想起来了。那书生万般忍耐为着长生,挨到最后没有忍住便万事皆空了。从前替他惋惜,如今想想,他还是好的,还可以继续做他的书生。”我把脸贴在胤禛的手上,“胤禛,倒是你,忙到最后,我这样,又如何?”

“我总有法子替你找到来生。”胤禛将我拉入怀中。“有胤禛的转世,便有你的。”

我把脸闷在他胸口:“我不愿做你的负累。胤禛,不要让你的承诺绊住你。我只会拖累你。”

胤禛低低的说道:“没有你,日子只是煎熬。”

我仰头看着胤禛,他笑:“一把年纪了,说这些,惹你发笑。”

“并不。胤禛,你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光。”

胤禛的鼻子靠住我的鼻子。他说道:“你会嫌我老。从前,啊,不说从前。”

“我从前说你老?”我皱皱鼻子,“一定是你气我,我才会说你老的吧。”

胤禛搂住我,紧紧的。

虽然痛,觉得窒息,可是觉得快乐。

胤禛说:“这里往来多有不便,明日替你搬个好去处。”

“哪里?”

胤禛松开我,将我抱坐到桌子上。

“圆明园。”胤禛说道,“张太虚和常寿一并去,我替你另取了名字,叫做王定乾。”

我明白,因为我的身份特殊,故此将我扮成道士。

“那岂不是要穿道袍?”我有点纠结,很难看的,“我没有道袍。”

“已替你备了。”胤禛笑,“三日后銮驾回京,你搬去我那里,我也省心。”

“胤禛,”我用手指点他的眼袋,“你要多休息,眼圈都黑了。”

“又来嫌我!”胤禛捉住我的手。

“胤禛,”我垂下眼睛,“张太虚说的我不能…”

胤禛捏我的脸:“只要你活着,已经足够。”

是啊,强求到如今,已是不易。

我叹气:“我是替你不值。”

胤禛笑着咬我的脖子。

唯有笑闹可以解忧。

又如何

来接我的是一辆马车。

目的地是圆明园。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没有拉开帘子向外看。

我知道我的处境,知道胤禛对我的安排。

无非是从一个院子转到另一个院子。或者说是从一个笼子装到另一个笼子。

之后便是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

等待张太虚找到转世的方法,等待我的身体复原,等待胤禛来看我。

为着安全起见,也必定不会允许我随意走动。

我所能够看见的不过是一块院子上方的天空。

张太虚是个沉默的人,常寿也不多话,是以一路无言。

马车停下的时候,顺子掀开布帘。

张太虚和常寿下了车,我坐在最里面,自然最后一个下去。

果然,迎接我的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站在院子门口想了很久,脑中却是一片茫然。

顺子小声说道:“姑娘,请。”

我一身的道士打扮,说不出的怪异。

张太虚和常寿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进了自己的屋子了。

顺子将我引到东厢房。他陪着笑:“这是姑娘的屋子,一应用具都备齐了。姑娘若缺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多谢你。”

“姑娘身子虚,王爷嘱咐姑娘安心静养。这园子旷得很,姑娘莫要走失了。”

我竟然未卜先知。

我点头:“知道了,我呆在这院子里就是了。”

“姑娘请歇息,奴才告退。”

顺子替我掩上门。

我打开柜子,里面折叠着四五套道袍并内衣布袜子若干。下层的柜子里面摆着两匹青布两匹蓝布,另有针线若干。

床前踏板上青布鞋三双。

木架子上摆着铜盆两只,木盆一只。床旁边的布帘后,马桶一只。

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梳妆台上只有皂角一盒。

小圆桌上茶具一套。

我咳嗽一声,声音很大,刺得我心头隐隐的疼。

这便是胤禛借给我的三十二年阳寿?如此冷清没有人气毫无希望的三十二年。

我知我不该索要更多,我应当心生感激,可是我只是觉得万念俱灰。

我不敢再想。

我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我看着帐子顶,我看窗外,很漫长的一个上午居然也被我挨过了。

中午常寿来敲门,送来了丹药还有午饭。

不再是清粥。是一碗莲子百合汤并四个窝窝头,另有腌制的红油萝卜一小碟。

我怀疑的看常寿,然后立刻明白。这当然不是常寿的手笔。我们的饮食自然是有专门的厨子照应。

老规矩,常寿一定要亲眼看着我把药吃下去。

我吞下丹药,故意把嘴巴张大给常寿看。

他叹气:“吃完了,把托盘送到院子门口的小屋里,你若要什么,写了字条也放那里。”

我埋头吃饭,常寿慢吞吞的走了。

为着减少动静,我们几乎是空手过来的。想必炼丹炉之类的东西这里早就备全了。

这顿饭我吃了很久,横竖无事,索性慢慢的吃,直至吃得一滴不剩。

我得对自己负责,我不能虐待我自己。

身体健康也是一天,身体不适也是一天,没有人代替我疼痛,没有人代替我难过,陪着我的只有我自己。

我异常的寂寞。

走到书桌边,铺了纸,反复的抚平宣纸,拿镇纸压好。又慢慢的磨了墨,挑一支笔,蘸了墨,思量半晌,写道:细盐一罐,胰子一块,琵琶一把。

待墨迹干了,将纸叠好,放在托盘里面,我推了门,一时不能适应刺目的阳光。

闭了眼睛,靠在门框上休息一会儿,这才往院门走去。

院门旁边的确有间小屋子,没有门。

走进去才发现,这屋子小得很,墙上有扇窗子,更确切的说这扇小窗子其实是两扇木门,窗子下是一张桌子。

我把托盘放到桌子上,顺手推窗子,没有推开,外面落了锁。

我疾步奔向院门,院门外同样落了锁。

明晃晃的阳光几乎将我刺穿。

我一咬牙,去到正堂。

常寿正在炼丹。

“张太虚人呢?”

“师父出去挑药材了。”常寿满额的汗,“你脸色难看得很。”

是,常寿素来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张太虚又怎么可能同我们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