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所见,令他极为震惊,这似乎是香境,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又隐约有几分存疑。除去大香师外,他是接触香境最多的那少部分人之一。大香师的香境,无论是何种表现形态,即便只是一朵花,一片叶,一粒沙,给人的感觉都是一个世界,他们是完整的,深邃的,浑厚的,圆融的。

佛语一花一世界,亦可用来解释大香师之境界。

但这里,即便也分割了现实,独立了一个空间,但这里给他的感觉却是扭曲的,轻浮的,薄弱的,像随时会碎开一般。

“别紧张。”安岚将另一手覆在他的手上,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腕,眼睛看着周围,“她伤不了我。”

鹿源想抓紧安岚,只是她仅轻轻一推,他就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

白雾对面传来赞赏:“不愧是安先生,如此自信。”

安岚朝那声音走过去:“你如何做到的?这好像是我香境的一部分。”

鹿源着急的跟上,想抓住安岚,可几次伸手,却都抓了个空。

“安先生好敏锐,居然马上就发现了。”

安岚似漫无目的在地找,但不过片刻,她就寻到了川连的踪迹,并且川连几次要避开,都被她堵住。

最后川连站住,隔着浓浓的雾气看着她:“我说过,有样东西要给安先生看看。”

安岚亦站住,她们之间的白雾散去一些,她看到川连身边飞浮着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她打量了一会,才开口:“难道是香蛊化用了我的香境?这倒真是出乎意料!”

她想起之前在景府,南疆人的香蛊吞噬了她的一角香境。

那只香蝶落到川连肩上,川连转头,在它翅膀上轻轻摸了一下:“安先生好强的意志,这里本是一个与现实无差的场景,不想到了您面前,竟无法成形,只能是一团雾,您那位侍香人亦是不错。”

安岚神色淡漠,若是香境,不会存在无法成形的问题。只要大香师的香境世界大成,那么万千世界皆由心生,大香师幻化出来的香境,实际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精神世界,香境中的生于死,与现实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川连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朝安岚扔过去:“想必安先生是认得那上面的字迹。”

那封信稳稳飞过来,安岚接住,打开,看到上面字迹的那一瞬,目中略有诧异。

这是广寒先生的字迹!

又一封广寒先生的信!

她看完后,眉头微微蹙起,只是片刻,面上又恢复之前的淡漠。

信中的内容,足以在长香殿引起惊涛骇浪。

信是七年前写的,白广寒于信中指定川连为传人,并派人去香谷接人。

至于此事后来为何没了声息,信中自然没有下文。

“安先生看到了,我有这个资格。”川连说话的时候,周围的浓雾一直在翻滚,“但安先生无需担忧,我如今过来,并非是为抢你的位置。”

安岚问:“那你来长安有何目的?”

她甚至没有问真假,也不追究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川连到现在才出现。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她是个务实的人,不追究前因,不索问过往,只管当下。

川连道:“我请安先生来此走一趟,又给安先生看了这封信,目的很简单,我可以不抢安先生的位置,但请安先生帮我。”

安岚问:“帮你什么?”

川连道:“天玑殿的位置还是空着的。”

安岚沉默一会,唇边慢慢浮起一抹笑:“你在跟我谈条件?以此为筹码?”

川连问:“安先生觉得筹码不够?”

“差太远!”安岚淡淡道了一句,随着清冷的声音落下,一条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长鞭卷着浓雾,呼啸地甩向川连!

空气破裂的声音割着耳膜,传递着浓浓的杀意。

川连无法躲避,这里本是她的世界,但在鞭子出现的那一瞬,已经被安岚掌控,浓雾如水般哗哗地散去,脚下出现坚硬平整的大青石板,一块接一块,唰地绵延至天际!头顶天空碧蓝,阳光炙烈,这个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川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手捂住出血的胳膊,差点就跪到地上。

安岚站在阳光下:“这是回敬你之前的飞镖。”

鹿源终于找到安岚,目中隐约有几分惊慌:“先生没事吧!?”

川连慢慢抬起脸,看着安岚,眼里毫无惧意,甚至有一丝期待:“安先生果真了不起。”

鹿源脚尖旋了半圈,无声地挡在安岚前面,沉默地看着川连。

此时他看起来无比平静,就好似猎人在看到猎物时,整个人会静得宛若山石,呼吸会比平日更加平稳,手里的弓箭绝不会抖半分。

川连这才看了他一眼,并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她之前看低了这个男人。

那样无害的一张脸,却原来是个老猎手,还拥有这么冰冷又那么狂热的一颗心。

然而安岚却在鹿源身后道了一句:“回去吧。”

她说着就转身,脚下的青石板慢慢消失,她走出天下无香,鹿源紧随她身边。

此时夜幕已降,长安城点起万盏灯火,她站在马车前,微微抬起脸,看着璀璨的星空,片刻,才上了马车。

川谷打量了一眼川连毫发无损的胳膊,目中有隐怒:“您为何不避开?”

川连放下袖子:“太快,出乎意料的快,不愧是大香师。”

她胳膊上没有任何伤痕,但那皮开肉绽的痛感却一直在,不停地灼烧着她的身体,原来这就是香境,竟如此真实。

川乌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这笔账记下了,日后定是要加倍奉还!”

川连道:“她在找钱罕,你们不用拦。”

“是。”

钱罕根本没有山混,也没有山混的任何讯息,那五种相同的香材,不过是迷惑他们罢了。

山混不在任何人手中,就在大雁山,在长香殿。

第076章 问罪

安岚回到天枢殿后,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去了云隐楼,鹿源没有拦,只是无声地跟在后面。

白焰刚刚沐浴出来,散着头发,身上随意披着件罩衣,光着脚坐在榻上,手里仔细擦拭一把长剑。安岚进来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微微挑眉:“这么晚了”

他没有起身,说话时依旧闲闲坐在那,白衣胜雪,烛光的暖,剑光的寒,衬得那张脸愈加迷人,也愈加令人看不透。

安岚走过去,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练剑了?”

白焰道:“这剑若不常碰一碰,手会生。”

安岚伸手,接过他的剑,手指轻轻抚摸冰冷的剑身,然后指腹微微一滑,就要碰到刃上,他即抓住她的手:“小心。”

他说着就接回她手里的剑,插入剑鞘,看着她道:“怎么了?这么晚了忽然过来。”

安岚却没有开口,只是站在他面前,一脸探究地看着他。

白焰打量了一眼她此时的表情,微微一笑,烛火似乎都因此明亮了几分。

“怎么了?”他还是坐在榻上,把剑放在一边,然后轻轻托住她的双手,“这般不言语,倒像是问罪来的?”

安岚这才开口:“你知道川连来长安的目的。”

白焰道:“无论是为何,归根到底都是为长香殿而来。”

安岚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才又道:“你与她很熟。”

白焰打量了她一会,唇边依旧噙着一丝笑:“原来是为这个,你今日去找过她?”

安岚皱了一下眉头,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一年前我去过南疆,与她打过交道,但还谈不上什么交情。”

安岚冷着脸看着他道:“七年前,广寒先生曾给南疆香谷送过一封信,信中指定川连为他的传人。”

白焰微怔,随后才道:“是吗,她将那封信给你看了。”

安岚不语,目中带着薄怒,但并不发作。

她的理智能控制她的举止和决策,却无法控制她的情绪和情感。

白焰垂下眼,笑了:“果然是来问罪的,这可怎么好”

他说着就将她拉近了,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现在这里可不是雪地,先生打算用香境幻化出漫天大雪吗?”

安岚看到他眼里的戏谑,心里顿时一恼,就要抽出自己的手,不想他却在她膝盖上碰了一下,她顿觉得腿一麻,身体忽然失去平衡。他即借着她的力道往后一拉,同时自己往后一倒,直接躺在榻上,她则有些狼狈地扑到他身上。

他松开手,胳膊往两边张开,垂下眼睛看着她的脑袋,无声地笑,胸膛微微起伏。

安岚抬起脸的时候,他满目含笑地看着她道:“安先生每次都想压我。”

安岚顿觉恼羞,就要从他身上起来,他的胳膊却忽然一收,手掌就压住她的后腰,不让她动:“就算七年前真有那样的一封信又如何,白广寒最终选的人不还是你,怎么这时候还来找我问罪,嗯?”

她看了他一会,片刻后转开眼:“我不是找你问罪。”

白焰笑了,手掌依旧压在她后腰处。

安岚道:“放开。”

白焰看着她,良久,嗓音低沉:“真要放?”

安岚对上那双深邃又熟悉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她在这一刻露出瞬间的迷茫和依恋,令他隐有心动,不由抬起头,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才放开手,两只胳膊张开地躺在榻上,看着她。

安岚被那蜻蜓点水般的吻弄得愣了一下,许久,她才从他身上起来,坐到一旁。

白焰也慢慢起身,曲起一条腿,再往后一靠,然后看着她的侧脸:“说吧,出什么事了?一脸的困惑。”

安岚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川连,可有施展香境的才能?”

白焰眉头微蹙,她问出这个问题,他即想到她去找川连时发生了什么,便问:“她在你面前施展了香境?”

安岚摇头:“不完全是。”

白焰不解:“不完全是?”

安岚便将之前在天下无香发生的事道了出来,白焰听完,思忖了一会才道:“你觉得是香蛊的原因?”

“香蛊吞噬过我的香境,再进而化用,我也不会太奇怪。南疆秘法之神奇,长香殿的古籍里曾几次警告,长香殿莫要与他们往来,非必要,莫交恶。若不是香蛊,那就是川连也有香境的才能,不然广寒先生当年为何看中她。”安岚说到这,微微蹙起眉头,“之前她是在模仿我的香境。”

白焰问:“既如此,那山混又有何用?”

安岚垂下眼:“山混究竟为何物?”

白焰轻轻一笑,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不用想太多,迟早能看到答案,回去休息吧,天天这么琢磨,不会累吗。”

她转头看他:“不会。”

白焰:“”

安岚问:“你要休息了?”

白焰看着她,低声问:“安先生今晚要歇在此?”

她还是捕捉到他眼底藏着一丝戏谑,她眉眼一冷,倾身过去,几乎贴着他的脸问:“你呢?你希望我今夜就歇在此吗?你若想,就说出来,我满足你!”

这似在挑衅,又似在诱惑,谁先低头,谁就再无路可退。

两人对视了许久,各自的呼吸都在对方脸上化开,他久久不语,只是微微抬起脸可就在他的唇将与她相碰的时候,她忽然就往后一退,站起身,状若无事地看着他道:“夜深了,镇香使好生歇息吧。”

她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白焰保持那个动作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重新往后一躺,简直是泥鳅一样的坏丫头!丁点亏都不吃!

三天后,鹿源派去盯的人发现了钱罕的踪迹。

鹿源进来请示:“先生是打算亲自过去,还是我让人将他带过来?”

安岚看着窗外的雪景,淡淡道:“一直窝在山上实在无聊,下去走走也好。”

“是。”鹿源应声,就要退出去命人准备,却听安岚又往旁吩咐一句:“让镇香使过来,与我一道下山。”

第077章 出门

鹿羽站在外殿门口,看着鹿源陪安岚登上马车,随后又见镇香使的马车也紧随其后,她不禁咬住唇,眼圈慢慢红了,以往本该是她陪着安先生出去的,如今她只能看着。

现已是腊月天,山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唇冻得都有些发紫了。花容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停下,打量了她一眼:“站在这干什么,进去!”

鹿羽垂下眼,却还是没有动晃。

花容微微皱起眉头:“莫犯傻,你若是病了,可是连盛瑞轩都住不得!”

为免将病气过给别人,但凡生了病的侍女,都得搬到另外的地方,直到病彻底养好了,才能回来。还有那病重的,甚至会被直接送到下面的香院去,若真到那一步,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鹿羽这才乖乖转身,随花容进了殿内,只是她刚一进去,眼泪就啪嗒地掉了出来。

花容却似没看见,只是淡淡道一句:“去洗把脸,把自己收拾干净,暖阁那里有姜茶,去喝一碗。”

花容并不讨厌鹿羽,虽说鹿羽当侍香人时,多少都会有点娇小姐的脾气,但并不过分,即便有鹿源那样的关系,也并未因此仗势欺人。而且鹿羽很懂得看人脸色,以往常给殿内的侍女一些小恩小惠,以此收买人心,除此外她还很懂得在先生面前卖乖,而先生看起来似乎也挺喜欢鹿羽,至少在这之前,花容从未见先生斥责过鹿羽。所以这次,花容也不是很清楚,鹿羽究竟做了什么惹恼了先生,竟一下将鹿羽降为外殿侍女。

鹿羽慌忙擦了擦眼泪,有些可怜兮兮地看向花容:“我能将明儿的假挪到今天吗?我让唐糖跟我换。”

唐糖是和她同屋的侍女,正好这会也在旁边,花容看了唐糖一眼:“你答应跟她换?”

唐糖一怔,看向鹿羽,鹿羽昨儿送了她一支镶珍珠的簪子,眼下这点要求她不好拒绝,便点了点头。

花容瞧着鹿羽这副模样,知道她处理好这心理落差,还得一段时间,反正先生今日出门,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在殿内伺候,便应下了。

得了花容的许可,鹿羽谢了一声,就回了盛瑞轩。

花容看着鹿羽离开后,回头问唐糖:“她最近的情绪还这样?”

唐糖点头:“这几天还好,已经跟我说说话了,源侍香也挺挂心羽姑娘的,只是羽姑娘总不领情,源侍香每次找她,她都没给好脸色。”

花容冷笑:“若没源侍香,她能跟你分到一个房间。”

盛瑞轩里住了三十多位侍女,无论哪一位,放到那些高门贵户里,可都是拔尖的,所以一个个心高气傲得很,都不是好相处的主。而且人多的地方,无论你愿不愿意,总是避免不了大大小小的麻烦事,若是同屋的人又不是个省事的,那日子绝好过不起来。

特别像鹿羽这种从高处砰地往下落的,更是大家关注的对象,即便有鹿源在,但鹿羽是得罪了安先生,才会有此惩罚,单这个理由,就免不了有人会动心思。

唐糖是个宽厚的性子,从不主动惹事,在刑院还有个靠山,盛瑞轩内那些丫头从不会找她屋的麻烦,所以鹿羽能跟她同一屋,不知省去了多少麻烦。

鹿羽回了自己房间,洗了把脸后,却没有休息,而是拿上披风,取了她的腰牌出门去了。

从侍香人降为侍女后,她不仅不能再跟着安先生出门,就连自己想随意下山都不行了。侍女只有在自己轮假的那一天,才能离开大雁山,并且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回来,否则就别想再在香殿待下去。

她出香殿的时候,守门的殿侍公事公办地问了一句:“是鹿羽姑娘啊,为什么下山?这雪天,下山的路可不好走,您没有马车,要坐香殿的马车,得等一个时辰后才有。”

那守门的殿侍是认得她的,以往她还是侍香人的时候,一见着她,总免不了嘘寒问暖几句,哪像现在这副嘴脸。

鹿羽心里冷笑,面上却和和气气地道:“出去买点东西,我自己走下去就行,路上看到马车再上去,反正这条路也来回走很多次了。”

殿侍道:“以前鹿羽姑娘是坐马车来回走,跟用两条腿走可不一样。”

鹿羽忍着气,面上笑着道:“没关系。”

“不知鹿羽姑娘是买什么东西,香殿内没有吗?”

“是我们女儿家用的东西。”鹿羽脸上的笑容淡了,声音冷了几分,“您要想知道更多,一会等我哥哥回来,让他跟你说可好。”

见她搬出鹿源,那殿侍忙笑了笑,一边示意手下打开侧门,一边道:“哪敢占用源侍香的时间,门开了,鹿羽姑娘请吧,小心路滑。”

终于出来了,鹿羽长吁了口气,然后回头,有些恨恨地看了一眼那扇慢慢关上的侧门,暗暗朝那位守门的殿侍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