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璇玑回了香殿后,便让人传口信给安岚。

腊月二十七,长安香铺后院里,侍女在安岚身边道:“柳先生说,无香花拿到了,也照安先生所说,施展了香境,但没有伤他们。”

安岚靠在床上,眼睛有些无神,表情有些空灵,辨不清她此时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在香境里。侍女说完,许久后她才开口:“嗯,难为她能忍得住,她让人传话时没少骂我吧。”

侍女悄悄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只是说您欠她一次人情了。”

安岚点头:“这要帮我记下。”

侍女应声:“是。”心里又有些担忧,这等事,以往安先生从不会说让旁人帮忙记。

片刻后,安岚又道:“鹿源还是没有过来?”

侍女道:“源侍香回话了,说是这几日香殿的事情多得他脱不开身,先生若有要紧的吩咐,让人传信回香殿,他会一一照办的。”

安岚闭上眼睛,眉头微蹙:“此事可在我预估之内?”

半个月前,她预知自己的情况会越来越不好,届时她可能没办法思虑周全,便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做了预估,以及写下了相应的对策,然后交给身边的侍女。而此事,连白焰都不知道。

侍女微微点头:“是的。”

安岚问:“如何对应?”

侍女道:“拿先生的亲笔信去找胡蛊师。”

安岚想了想,想起自己确实这么说过,而鹿源两次召而不见,想必是他命蛊发作了,于是伸手往边上一指。侍女便走过去,抽出其中一本书,从中拿出一封提前写好的信,然后朝安岚行礼:“先生,我去了。”

安岚点头:“务必亲自送到。”

香殿不能没有鹿源。

“是。”侍女应下,只是接着又道,“若是镇香使阻拦,属下能否对镇香使动手。”

安岚没有迟疑:“能。”

“属下明白。”侍女再行一礼,然后退出。

安岚重新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香境,她的香境早已是断壁残垣,人间烟火,好似经历了一场人间地狱,就连她,也已是伤痕累累,污血满身。之前在香境里,她本可以一直保持身上一尘不染,但现在,她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及外在容貌了。

就是她此时的面貌,其实就是这个香境世界的面貌。她若要改变自己此时的面貌,要么重建这个香境世界,要么彻底剥离这个香境世界。

侍女刚走到院子中央,就看到白焰从前方走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侍女看着白焰,微微颔首。

白焰开口:“你不是应该一直候在安先生身边。”

侍女道:“先生有差事交待我,镇香使请让开。”

白焰问:“何事?”

侍女将手放到腰后,握住了刀柄:“这不该镇香使问。”

白焰淡淡道:“今早,安先生身边的雨燕才出事,你也打算学她。”

侍女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住刀柄的手用力了几分,问出最后一句:“镇香使是真打算要拦我?”

第233章 血夜

然而白焰似乎并无动手的打算,但也没有让开的意思,甚至不在意她的手已握在武器上了,他只是将目光投向安岚紧闭的房门,略一沉吟,然后又问了一句:“是安先生交待你的差事?”

侍女满眼戒备的盯着白焰,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没错。”

“安先生最近很累,睡着的时间比较多,旁人不可轻易打扰。”白焰说着就看向侍女,“既然是先生交代了你差事,你可有凭证?”

侍女握住刀柄的手并未松开:“若无凭证,镇香使意欲如何?”

白焰道:“眼下是非常时刻,为安先生好,你若想走出这个门,最好拿出凭证。”

侍女手中的刀出鞘一寸,白焰依旧未动分毫,树梢上的几片雪花落下,簌地散开,寒意袭来,两人的衣摆微微浮起。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以他们为中心,向四周快速逃散,流动的空气带起两旁树上的积雪,砰地炸出一团雪雾,无声的,盛大的,弥漫了整个院子。

侍女手中的刀又出鞘一寸,同时右脚脚尖往旁微微一偏,只是就在她将出手的那一瞬,她手里的刀突然又收回刀鞘,脚尖亦收住,然后她松开握住刀柄的手,从怀中拿出那封信,对白焰道:“安先生的亲笔信。”

信封上盖着大香师印,即便隔着风雪,也能看到上面的印章隐隐浮动,如似有生命一般,大香师印,无人能模仿。

白焰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片刻,让开身。

侍女将信重新放入怀中,然后身影一闪,就从这院子里消失了。

侍女消失的同时,施园的身影出现在白焰身后,看着侍女消失的方向道:“她挺聪明的,刚刚是发现我了,所以才突然收手。”

白焰瞥了他一眼,施园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是我轻敌了,只是公子,真的就这么让她走了?就算她有安先生的信,咱也得知道那信的内容是什么,要给谁送的吧。”

白焰道:“跟着她,但别插手。”

施园嘴角一扬:“明白!”

白焰走到安岚门口,轻轻叩了两声,里面没有回应,他便推开门进去。

房间里,她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起来无比脆弱,但那清淡的眉宇间,却暗含着只有他看得懂的坚韧与冷硬。

她在她的世界里经历着一轮又一轮的人间地狱,他在她的世界外冷眼看着,看着她受尽凌迟,看着她命悬一线,看着她支撑不住倒下,或是,历经劫难,重新站起来。

若想主宰自己的人生,便无人可替你经历,无人可替你受过,无人可替你决定,在狰狞的命运面前,是跪地求饶,还是拔剑而起。

到腊月二十七这日,鹿源已经很难站起身了,现在他即便是稍微动一下,浑身的经脉都会剧痛无比,这是他强硬推动真气抵抗命蛊的结果。司徒镜已将他视为弃子,彻底唤醒了命蛊,他不得已,只能以此等自虐的方法,以求苟延残喘的时间。

蓝靛看着坐在椅子上,尽量保持表情平静的鹿源,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命蛊霸道,你强硬阻挡它走向心脏,它便会先咬断你四肢的经脉,日后即便先生能救你,你怕是也不能动了。”

鹿源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我不是为活命,是香殿不能乱。”

这个当口,他若突然死了,天枢殿一定会乱,必须要等先生回来,他才能放心地走。

蓝靛也明白此事干系重大,不确定地问:“你能否坚持到先生回来?”

鹿源沉默了片刻,才道:“请蓝掌事做好万一的准备。”

命蛊凶猛,他即便再能忍,也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坚持到先生回来,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熬过今天。所以在这之前,他已和蓝靛商议好,若他真的突然暴毙,蓝靛必须先瞒住香殿上下,直到先生回来。

当日下午,侍女便找到了胡蛊师,将安岚的亲笔信交到他手里。

胡蛊师看完信后,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皱起眉头,露出一脸纠结的表情。

侍女道:“依先生吩咐,我现在就送您过去。”

胡蛊师啧了一声,还是一脸的纠结,安岚在信中托他帮忙控制住鹿源体内的命蛊,报酬是,她打败司徒镜后,不仅香蛊可送他研究,天下无香里的一切也全都送给他。

这个报酬对于胡蛊师而言,当是极具诱惑,可是,如果安岚败了呢。

侍女见胡蛊师没吱声,便要直接动手,强押他过去。

只是她刚碰到他,胡蛊师连忙开口:“哎哎哎,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哪经得你折腾,再说这等事,我若不答应,你就算押我过去又能耐我何?你们先生当初囚禁我那些日子,不一样是拿我没法子,除非你敢杀了我!”

侍女倒没想他会这般无赖,只得收回手,问道:“你还要什么条件?”

胡蛊师想了想,才道:“我就是怕那丫头万一输了,我这不是白搭了这一身力气,而且到时司徒镜绝不可能再将香蛊让于我。”

侍女冷声道:“你不是打算要杀了他,既是你要杀之人,为何还考虑他的感受。”

胡蛊师怔了怔,点头道:“有点道理,行,那就走吧。”

太阳将落山的时候,侍女将胡蛊师送到鹿源面前。

此时鹿源已然奄奄一息,听到声音后,睁开眼,好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眼里露出疑惑。

侍女道:“是安先生为你请来的。”

胡蛊师啧啧道:“那丫头是真会算计,怎么都吃不了亏,你啊你,也是个硬骨头,土都要埋到脖子上了,居然还能撑着,也是奇葩了!”

鹿源看向侍女,微微张口:“先生她”

侍女道:“先生很好。”

鹿源轻轻眨了眨眼,眼中露出几分放心。

胡蛊师在他身上四处摸了摸,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后,拿出一包药粉调了温水,让人给鹿源喂下。

蓝靛问:“这是什么?”

胡蛊师翻了个白眼:“说了你也不懂,就是给他吊住这一口气的,他现在这副鬼样子,还需要我害他吗。”

蓝靛便朝侍女微微点头,侍女上前,给鹿源灌了下去,不消片刻,他的呼吸就比之前平稳了几分。

蓝靛问:“他这样能坚持到几时?”

胡蛊师道:“这也只能够他勉强支撑到明天天亮。”

“这如何能行!”蓝靛皱眉,侍女也放下药碗看向胡蛊师。

胡蛊师冷哼着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命蛊的厉害,大祭司催动命蛊后,他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爷开眼了,我再给他续命几个时辰,也算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侍女强调:“先生的要求是,一定要让他活到先生回来。”

胡蛊师翻了个白眼,在房间了走了两圈后,才道:“缺一个药引,但即便天亮之前我给他服下那个药引,他能不能再活两天,也只能看他的运气。”

侍女道:“什么药引?”

胡蛊师道:“那个药引在天下无香,我若回去拿,就一定会被司徒镜发现。”

侍女道:“你告诉我药引藏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取出来。”

胡蛊师不屑地一声冷笑:“即便告诉你,你也找不到,那东西不是蛊师辨不出来。再说你以为天下无香是你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吗,司徒镜再不济,那也是你们安先生的对手!而他若真那么好对付,我又怎么会迟迟无法动手!”

侍女一时语塞。

鹿源忽然开口:“不可告诉先生!”

蓝靛道:“那只能麻烦你老回去取药引,我会安排人接应你的。”

胡蛊师又在鹿源身上摸了一遍,像打量宝贝似的打量着鹿源,他一生痴醉于炼蛊,对他而言,能不能控制司徒镜下的命蛊,也是一个极具诱惑的挑战。

胡蛊师终于下了决定,开口道:“走吧。”

回到天下无香后,天已入夜。

胡蛊师让侍女在街口的客栈里等他,如果侍女或是刑院的人跟在他身边,司徒镜肯定会发现,如此更不便于他行动。侍女本不赞同,只是胡蛊师坚持,否则此事作罢,侍女只得答应。

那药引其实就放在胡蛊师的房间里,这段时间,司徒镜并未约束胡蛊师的自由,也许他随意取用天下无香里的任何东西。因此胡蛊师今日的外出和晚归,都未有人过问,他取药引的过程也意外的顺利。

只是,就在他将走出天下无香时,司徒镜却忽然出现在他身后,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天色已晚,你老这是要去哪?”

胡蛊师身影顿了顿,才转过身,耷拉着眼皮道:“房间里待着闷,出去走走。”

司徒镜道:“不是才刚回来,又觉得闷了。”

胡蛊师颤巍巍地道:“可不是,人老了,一想到能动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就坐不住,总想着多出去走动走动。”

司徒镜低低地笑了:“你老说错了,不是能动的日子越来越少,而是,彻底没有了。”

胡蛊师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朽怎么听不懂。”

“你当然懂。你明知我最忌吃里扒外的东西,还偏要踩到我的线上,说明你是真不想活了,那我就成全你。”司徒镜一边开口,一边朝胡蛊师走过去,“看在你对大祭司一片忠心的份上,今夜我就亲自送你一程!”

侍女在客栈等了一会,心里忽然觉得不安,即起身,只是当她赶到天下无香时,看到的却是胡蛊师的尸体被扔在天下无香的门口。

洁白的雪夜,已被鲜血染红。

第234章 药引

将近子时,施园回到香铺,将自己眼见的一切告诉白焰。

天枢殿因为有蓝靛在,并且近段时间,香殿上下守卫的力量也比以往加强了数倍,为避免被发现,他便没有跟进去,只是知道侍女带着老蛊师在天枢殿内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就直奔天下无香。

白焰听完,眉头微蹙,沉默了许久。

施园隐隐觉得公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便有些小心地开口:“因为公子之前交代了我别插手,所以我便没有救那老蛊师,而且那老蛊师本就是南疆香谷的人,所以我也就乐得看着他们窝里斗。公子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出手救下那老蛊师?”

白焰抬起眼:“那侍女呢?”

“哦,她从那老蛊师身上找出一包东西后,就又赶回香殿去了。”施园说着,就从自己身上也掏出一包东西,递给白焰,“不过司徒镜杀了那老蛊师后,就让手下的人将老蛊师身上藏的东西给换了,侍女拿走的就是司徒镜让人换后的那份,我这个才是老蛊师原放在身上的。”

施园说着就嘿嘿笑了一下,接着道,“我是瞧着那司徒镜行为诡异,肯定是打着什么坏主意,我便趁他离开后,将他手下换的这包东西给摸了过来。公子您看看,这是什么,好像是什么虫卵,也不知他们要这东西做什么?”

白焰接过施园递过来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三枚香蝶的茧,只是这些虫茧已经全破了,连虫茧里的汁液也都已经干了,那些流出来的汁液沾棉布上,将棉布染出了几块诡异的墨绿。

应该是司徒镜杀死胡蛊师时,力量波及到了这些香蝶的虫茧。

胡蛊师和侍女要香蝶的虫茧何用?

白焰手里拿着那三枚已干枯的虫茧,沉吟片刻,就微微抬起眼,问了一句:“鹿源如何了?”

施园一怔,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福海便开口道:“这两日,只有刑院大掌事蓝靛能见他。香殿的事情,全由他身边的一名贴身侍从代为传话。不过香殿的事情让他安排的井井有条,所以即便他未露面,香殿上下也未因此而有异常。”

白焰将手里那三枚虫茧放下,起身,取出一个玉盒,里面放着的是一只已破茧的香蝶,这便是之前安岚让他代为饲养的。

白焰将玉盒递给施园:“把这个送到天枢殿,若能见到鹿源,便交给鹿源,若见不到,便交给蓝掌事。然后告诉蓝掌事今夜你看到的事情。至于这里面的东西,用是不用,如何用,随她的意思。”

施园不解:“公子?”

白焰道:“快去。”

施园只得应下,连夜赶去长香殿。

施园走后,福海道:“公子这是想救源侍香?”

“你也猜出来了。”白焰将那三枚干枯的虫茧扔到火盆里,看着跳动的火苗道,“我不过是顺手推一把,是不是能救,他能不能活,还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是公子猜到后,我也才想到的。”福海先是敦厚的一笑,然后又轻轻一叹,“安先生,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啊。”

侍女送出去的那封信,是安岚为鹿源寻的一条活路,但她并未将这条路托付于白焰,甚至不曾告诉过他这件事。而那侍女送信出去时的态度,自然也是代表了安先生的态度有些事,他不得染指!

即便她已将自己的性命全部托付于他,也依旧不会改变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白焰道:“她已经看过那封信了。”

他指的是白广寒留下的那封信。

福海顿了顿,即便他没有看过那封信,但他跟着公子这么久了,公子的心思,他多少能读懂一些。所以闻此言后,福海沉默了一会,然后有些复杂地道了一句:“安先生,也是难得。”

看过了那封信,却还依旧对公子托付性命,这不仅是出于情,更出于对自身的绝对自信,并且同时还摆明了态度。

这是真正的落子无悔啊,心志如此坚定,即便是陷入了绝境,也势必是要翻盘的。

白焰走出门外,看着安岚的房间,他当初确实是没想到,竟会如此难得。

蓝靛一直在鹿源这等着,眼看还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她起身走出屋外,两手抱着胸前,沉默地看着这银色的雪夜,看着在雪色映衬下宛若仙境的香殿,看着远处不时出来走动,对此还一无所知的守夜的侍从。她的表情越来越肃穆,心里一个一个盘算着,如果鹿源真撑不过今晚,天亮之前,她要清理的多少人,要安排多少主事,以及日后要如何给先生交代。

“蓝掌事!”片刻后,一直在鹿源身边伺候的侍从跟着出来,悄声道,“源侍香越来越不好了,再不想想法子,我怕是”

蓝靛回头,却什么也没说。

侍从面上很是着急:“他们怎么还不把药引送来。”

蓝靛在屋檐下踱了几步,然后转身,正打算再进去看看,只是不等她迈过门槛,那侍从突然开口:“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蓝靛即转身,果真看到远处有个身影正往这边急步奔来。

侍女走到跟前后,蓝靛往她身后看了看:“怎么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