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浑然没有在意,全然忘记了那刺尖稍稍一送就可以伤他性命,急切追问道:“话说清楚些!…”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威严的话音:“问扇长老,你当我百草谷是什么地方?岂能任人如此肆意妄为!”

是炎帝神农闻讯而来了。问扇抵在凰羽颈上的毒刺却没有移开分毫。她已从臻邑的话中察觉到事关上神安危,别说炎帝驾临,就是天塌下来也休想动摇她。

就听臻邑用他特有的怪异嗓音冷笑一声,道:“炎帝见死不救,我鸩族只能自己动手了。”

炎帝听到这话,默然良久。凰羽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渐燃起狂喜,颤声道:“难道真的…”

“住嘴。”炎帝厉声斥道,严厉的目光扫了几人一眼,指了指凰羽和臻邑:“你们两个随我来。”

问扇与臻邑的目光犹豫交换一下,尖刺还僵在半空,凰羽已抽身跟着炎帝走了。臻邑只得尴尬跟上。

炎帝领他们进了僻静的炼药房中,一层禁制无声弹开。

一个时辰之后,臻邑从炼药房中踹门而出,气急败坏地径直回去鸩族,带去了九霄危在旦夕、无药可救的消息。鸩族上下一片哀凄恐慌。

直到深夜,炎帝与凰羽才从炼药房中出来,凰羽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瓦罐。两人来到九霄的住处。屋内有两名女药童在床边伺候着。九霄白天已睡了个饱,晚上倒清醒了。听到有人进来,转过脸来,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倒给无神的眸子添了一分生气。

炎帝挥手示意两名药童退下,招呼道:“九霄觉得怎样?”

“是炎帝来了。”九霄道:“好些了,就是没有力气。”

“没事,慢慢来,定当治好你。”

“我相信您。”九霄微笑道。

炎帝道:“虽然能治好你,但我们要对外宣称你伤重不治,连你的族人也要瞒住。”

九霄面露思索之色:“这样有什么道理吗?”

“或可把背后伤你之人钓出来。”

九霄点头:“好,我明白了。”

炎帝回头看了一眼凰羽,道:“伺候上神把今日的药服下吧。”

凰羽默默上前,端着小瓦罐坐在了床边。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线却抿着温暖的弧度,深深看一眼九霄,把瓦罐的盖子揭开。罐口冒出莹红的光,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罐中燃烧。红光染上凰羽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暖意融融,眼眸中含着星光般璀璨。可惜九霄看不见。

他一手扶着九霄,一手拿着瓦罐,将药喂进她的口中。她也抬起一只手扶着罐子,指尖正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发起抖来,险些把药水溅出来。

九霄喝一半停下,蹙眉对着眼前的黑暗问道:“抖什么呢?”

他看着她的脸,已然是失神的状态。

炎帝忙接话:“这个药童是我的心腹,特意指派他来照料你的。第一次见上神,难免紧张。”一边暗暗戳了一把凰羽,让他回神。

九霄憋不住一笑:“是怕我毒到他吧。”

这近在眼前的笑容耀花了他的眼,心中百般滋味化成绞扭的疼痛。这一点轻轻的接触他不知已神往了多久。不知多少次在梦境里看到她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然而现在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时候,她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如果知道,不知会带着多么嫌恶的表情甩开。

第47章 毛球

炎帝瞥了凰羽发红的眼眶一眼,替他道:“前些日子他伤了嗓子,不便说话,九霄莫怪。”

“没事没事。他叫什么名字?”

炎帝顿了一下,道:“他叫毛球。”

听到这个名字,凰羽横了炎帝一眼。炎帝朝他挑衅地扬了扬眉。

这个名字可不是炎帝临时乱扯的。两万多年前,凰羽刚从蛋壳时钻出来时,各路天神前去庆贺,看到的就是一只黄茸茸的毛球状小崽子。当时炎帝看了一眼,就笑道:“呵,一个毛球!”

当时在场的神仙们数他年龄大,辈份高,“毛球”二字就变成了初生小凤凰的乳名。说起来,这个名字大概有两万年没人敢喊出来了,乍然重新启用,凰羽感觉十分别扭。

却听九霄笑道:“毛球,你不必怕,我不会伤你的。”

他撇下嘴角,重新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毛球”这个名字,九霄随意在脑海中勾勒了这名药童的模样。大概是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青涩害羞的一个毛头小子吧。

九霄又伸出手去,扶上那只托着瓦罐的手,把药汁一饮而尽。药汁顺沿喉滑下,就像一道炙热的火焰直灌进胸口,滚烫的程度虽不至于灼痛,也另她感觉心浮气燥,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呼吸,身体几乎坐不住。

有手伸过来扶着她的肩让她靠在枕上,很自然地将她的长发抄了到一旁,让她枕得更舒服些。药力让她的身体温度滚烫若燃,扶在肩上的手的手心更显得沁凉。有那么一刹那,一丝熟悉感冒出脑际,意识却瞬间就被若愈演愈烈的野火过境般的烧灼感席卷五脏,把那一点点迷惑烧为灰烬不见。

她整个人被烧得昏昏沉沉,直到天亮时体温才慢慢恢复正常,醒来时,感觉到了久违的清爽轻松感。她明显感觉自己好多了。炎帝的灵药果然神效!而眼前还是黑暗着。欠身慢慢坐起来,手一移,触到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一个人的脸颊,手指间滑过些柔滑的发丝。那个人像是猛然惊醒,向后一躲,摔倒在地上。

她忙道:“是毛球吗?吓到你啦?”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闷声爬了起来,找了件衣服替她披在肩上。于是她就知道的确是伤了嗓子,不能讲话的药童毛球了。他昨晚一整夜都在这里吗?毕竟男女有别,让她稍感不自在。但想到既然是药童,应该是个小孩子,也就不甚在意。

毛球闷闷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进来两名侍女,服侍她梳洗换衣。

从这一天起,在炎帝的刻意安排下,照料九霄的人就仅有两名侍女和毛球。毛球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却又总是怯怯地拉开几步远距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总会及时地递过她想要的东西、或是适时地搀扶她一下,比那两名女孩子还要细致。这让她知道他虽然不太肯靠前,目光却是总是锁在她的身上的,否则怎能精准地察觉她的需求。

炎帝的这位心腹还真不错啊。

几天下来,她察觉到毛球每天傍晚时分会离开,直到深夜才回来,带回一罐药来。她渐渐适应了这药,喝下去后的胸腹间的滚烫感不致于再烧得让她神智昏沉。倒是毛球每每给她喂完了药,都会坐在小凳子上伏到床尾处,就那样靠在她脚边的位置睡一阵子。

她于心不忍,喊他去自己住处睡,他不吭声也不动。她听他睡的沉了,呼吸却有些浅短急促,于是爬了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凭着曾在黑暗中生活过一年的经验,手准确地伸到了他的额上,触手一片湿冷。

这孩子竟是满头冷汗。

她一呆,还想再试,他已是惊醒,吓到了一般,仓皇向后躲去,身下的小凳子都被带翻了。九霄忙道:“不要怕。我看你是病了,快去找炎帝要些药吃,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这边有那两个丫头伺候就好了。”

对面的黑暗寂静了半晌,她听见一声喑哑的“不用”。然后悉悉索索的,他好像又蜷到了一把椅子中靠着去了。

这孩子这般倔强,她也没有办法,只好不去管他。

服药的第五日的早晨,她醒来后就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试探着下了床。好久没有自己站立了,站起的时候头一晕,身子一晃要摔倒,就听门听“咣”的一声,有人丢了手中的盆子冲了过来,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她。

她稳了一稳,感觉到身边的人是毛球,笑道:“谢谢你毛球。我觉得好多了,能起来了,带我去看看余音吧。”

毛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动作。她脸朝着他的方向做了个乞求的表情:“带我去吧,我想死他了。”

毛球终于有所动作,拿了一件厚氅来替她裹上,扶着她的慢慢走出门去。她感觉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眼前仍是没有一丝光明。忧愁叹了一声:“要问问炎帝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脚下忽然漫起轻软,将她轻轻托得离地。这感觉…是驾云啊。九霄惊喜道:“毛球,这云朵儿是你搞出来的吗?你居然会使驭云术!你好棒啊!”驭云术虽不算高深,一般却只有神族才修习的,一个小小药童居然会用,炎帝手下果然藏龙卧虎。

毛球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一只手扶在她的肘上,催着云儿缓缓飘向余音的所在。

他带着她进到一处石室中,一进去就觉得暖湿扑面。

他引着她的手,搭到了一道潮湿温暖的池沿上。这个水池位于石室中间,天然地热使池中水保持着温暖的温度。水汽蕴着略带辛甘的药香。

她的手指小心的往前探,探进温热水中,触到了覆着薄薄一层衣料的手臂。手指摸索下去,握住了余音的手指。

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柔软,却是一动不动。

她握着这只手,声音微微哽咽,喃喃道:“余音,对不起。”叽叽哝哝地,说一些要他快些醒来,一定要醒来的话,眼泪落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响。

身边的毛球寂寂的,悄悄松开扶着她的手,退开几步远去。

直到九霄感觉可以离开了,恋恋不舍放开余音的手,回头去找毛球。“毛球?”

他急忙过来,搀着她离开。负责照料余音的药童告诉她,余音能不能醒来,就在这四五日之间了。希望与担忧都明明白白写在了她的脸上。

这之后每天她都要去看余音,手伸到温水里,握着他的手说一会儿话。第五日上,突然感觉他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一下。她惊喜得大叫起来,药童赶忙去叫了炎帝来。

炎帝赶来看了看,然后告诉她,余音正在慢慢苏醒,半个月内就可以离开温水池了。

由毛球陪着回到自己院子里,嘴角都是噙着笑的,连失明的眸子都含了光彩,身周景物都衬得失了色。走到院中,感觉阳光甚暖,就对毛球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这几天来她的身体又硬朗了不少,也没必要老是在床上窝着。毛球也就没反对,引着她的手,让她扶了一株树的树干站着,他自己回去屋中想去搬个软椅。

九霄依着树站着,心情因为余音的事满是喜悦,身心都觉得暖暖的。

突然地,有异样的感觉从身后暗暗侵来。如一片阴云罩过,温度悄然降了。然后,她才听见了一点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后。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瞬间感觉身周的事物都像是跟着变了。眼睛仍然看不到,却用感觉勾勒了景物。树木,小院,房屋,百草谷,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妖娆阴郁的彼岸花,翻滚着蓝色滚浪的销影池。

或许是因为同样失明的状态,让她的感觉变得尤其敏锐。

这个时候不需要眼睛,除视力之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像生了触手一般敏锐。

她几乎是在没有做任何思考的情形下,猛然转身,探出手去,就那样精准地握住了来人的手指。

对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把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抽出,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是孔雀的声音。

九霄听得出,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这嗓音她记得。无比刻骨铭心地记得。

除此之外,她还记得这根肌肤柔滑的手指从手里滑脱的触感。

死了也忘不掉。

就是她被推落销影池时握住的凶手的手指。

九霄站立着,用“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失明的眼中透着渗人寒意。

地上的人失声道:“是你?!…”

九霄不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地上的人拚了命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跑至院外后,传来仓惶扑翅的声音。

九霄现在还虚弱的很,没有能力追击。

身边却疾掠过一阵风去。有人朝着那个方向追去了。

九霄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唤道:“毛球?”

第48章 补心

九霄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唤道:“毛球?”

毛球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来。是毛球追上去了。九霄隐隐有些担心。孔雀身为羽族长老,灵力高强,不知毛球会不会有危险。还未等她喊人,一直暗伏在院子四周的侍卫已将情况通报了炎帝。

炎帝很快赶来了,问道:“九霄,发生了什么事?”

九霄心中再急躁,也不愿说出自己曾是无烟,于是也就无法交待被孔雀推下销影池的事。只得说:“刚刚是羽族长老孔雀过来,行迹很是可疑。毛球好像追去了,您还是安排跟去看看。”

炎帝点头道:“放心,毛球本事还好。”顿了一下,道:“九霄,你与孔雀有过什么渊源吗?”

九霄飞快地回道:“素不相识。”

见她不愿意认,炎帝也不揭破,道:“孔雀的事我会追查,你好生歇着。”

九霄问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怎么一点不见好转的。”

炎帝道:“慢是慢些,保证一定治好你。”

答复如此明确,她放心了。

凰羽将自己隐成一道烟雾,跟在逃命般飞行的孔雀身后。跟出一个时辰之后,悄无声息地赶在她的前面,脚下踩了一朵祥云,现身在半空。孔雀正慌得疾飞,猛不丁看到前面有人,险些撞上,凌空翻了个滚儿,险险稳住身子,定睛看去,竟是族长凰羽,更吓得变了脸色。

凰羽站在云上,凤眸波澜不惊,目光隐着冰屑般的寒意,问道:“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

孔雀反应极快,迅速冷静下来,答道:“属下去了一趟百草谷。”

“去做什么?”

“三青带回讯息说您要在炎帝那时小住几天,顾崖长老派我去把族中公文送过去。没想到去了以后,谷中人说尊上已离开了,我料想是在路上错过了,才急忙追来。”这一番话居然让她圆了个滴水不漏。

顾崖原是羽族第二长老,自无烟事件之后,顾崖便顶替了孔雀的位置,将她权力完全架空了。

“哦,这样。”凰羽点头。“那你在百草谷,可遇到什么人?”

孔雀的瞳仁攸地收缩一下,面色惊悚,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没有遇到!”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补上一句:“只在谷口遇到两名药童。”

凰羽漫不经心地点头:“那一起回吧。”

孔雀额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强抑着嗓音的颤应道:“是。”落在凰羽的云上,垂首立在他身后,胆战心惊地窥着他的后背。凰羽的背影却是风轻云淡,一路上神态十分平静。

回到梧宫,二话没有便让她退下了。

凰羽进到殿中时,三青望见了他,惊唤了一声:“尊上!您回来了?”

之前为了九霄治疗保密的事,凰羽自己托辞说要留在百草谷休养一段时间。叮嘱了三青封好嘴,然后就把他打发回来了。

凰羽盯他一眼,道:“你那三张嘴可有多嘴多舌?”

三青做了个勒自己脖子的动作:“哪个头多嘴了,就请尊上把哪个头拧下来。”

“那么孔雀为何突然去了百草谷?”

“我回来后只对长老们说您在炎帝那里作客。孔雀应该是为了族中事务需要请示而去的。”

凰羽忆起孔雀乍然看到九霄的脸时那震惊的模样,不像是事前有心理准备的,也就放过了三青。

天色黑透之后,一阵夜风平平淡淡刮过,卷着一片白色羽毛从梧宫飞了出去。一直闭目静坐在殿中的凰羽忽然睁眼,摊开手,一只蜜蜂大小的黑色鸟儿从他的手心起飞,准确地朝着白羽的方向追去。

这是一只“巧语”。擅长隐蔽追踪,并把看到的一切回来告诉主人。

之前与孔雀分开后不久,他便在梧宫周围布下结界,一只虫儿飞过都逃不过他监听。他一直在等着孔雀有所行动。孔雀知道他在宫中,就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逃走。

如果她身后还有操纵者,她很可能与其联络。果然让他等到了。

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追踪,也不能留下监视。叫来了顾崖长老,悄悄安排了一些事情。顾崖神色凝重,领命而去。

凰羽看了看时辰,已快到亥时。必须立刻赶回百草谷“取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而从梧宫到百草谷,驾云速度再快也得半天功夫。所以得取个捷径了。指尖在空气中轻轻捻了一下,默念仙诀,指尖泛滥起莹蓝的光,像手指被蓝色的火点燃,火星蔓延过的手指变得透明不见,莹光愈演愈烈,片刻之后,随着“蓬”的一声微响,像烟花逝去般,他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

炎帝正在制药房中急得来回踱步,忽听咣咣一片大响,身后的药架子倒了一片。一愣之后,上前掀开药架,看到底下砸了一个人。

“毛球?”炎帝诧异地唤道。

听到这称呼,凰羽半坐着靠在架子上,白了炎帝一眼。他幼年时就对这个乳名颇是不满,好不容易成年摆脱了它,万万没想到还能被翻出来用。

炎帝表情有些严肃,伸手拉他起来。他站起后脚步有些不稳,又撞在了一个架子上,“啪”的一声,一瓶贵重好药就此砸碎。

炎帝的脸色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