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亦珍与丫鬟招娣在茶摊里,汤伯舀酸梅汤兑上香甜的桂花蜜与甘冽清澈的井水,亦珍负责将茶汤端至客人手中一并收了银钱,而招娣则坐在小杌子上,埋头利落地清洗客人吃过的茶盏。

亦珍刚收了钱头一位客官放在茶盘里的一钱银子,收拾了茶碗,就见一个方头大耳,通身透着一股子老爷气派的中年员外,踱着方步走到茶摊跟前。

亦珍正打算上前招呼,只见员外老爷身后猛地蹿出个面白无须的矮胖子,一把自袖笼里摸出块轻柔细腻的葛布巾子,在茶摊的条凳上来回仔仔细细地抹了两把,这才对员外说:“老爷您请坐。”

把亦珍瞧得一愣。

老爷也啼笑皆非地睨了矮胖子一眼,“出门在外,自然要入乡随俗。人家坐得,老爷我有什么坐不得的?”

“是,老爷说得是。”矮胖子满口称是,随后转头,尖着嗓子问亦珍:“小娘子,你家的茶摊有什么喝的?”

“我家茶摊只有凉茶与酸梅汤卖。”亦珍清亮亮地回答。

“那就各来一碗酸梅汤罢。”老爷道,又看了看临桌正在就着茶果吃茶的老妪,“再配些茶果来。”

“好叻。汤伯,三碗酸梅汤并四喜如意茶果一碟!”亦珍脆生生地道,“请稍等片刻,老爷点的酸梅汤与茶果马上就送来。”

矮胖子一边剥开茶叶蛋的蛋壳,一边留神老爷,见老爷神情愉悦,姿态放松,心知老爷这时是极开心的,一边将剥好了壳的茶叶蛋先递给坐在下首的宗冀。

宗冀接过茶叶蛋,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然后微不可觉地向着矮胖子摇了摇头。矮胖子见了,这才又剥了一只茶蛋,双手奉给老爷。

这时老爷要的酸梅汤与茶果也送了上来。

照例宗冀先尝过了,才由矮胖子奉给老爷。

老爷坐在茶摊里,一边吃着茶叶蛋,一边喝着酸梅汤,眉宇间竟露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舒爽来,“想不到这小小的路边茶摊,做出来的酸梅汤,竟比家里厨子做的味道还好。”

矮胖子闻言,也滋溜溜喝了一大口酸梅汤,咂舌道:“果然比在家里喝的还酸甜适口,隐隐还透着股子桂花香。”

老爷嘉许地点点头,“你这老东西,嘴巴倒是刁。”

矮胖子嘿嘿一笑,“跟着老爷,有幸能食得山珍海味,这才养出老奴的一张刁嘴。老奴这全是凭了老爷您的福气呢。”

一边正吃茶叶蛋的宗冀听了,几乎被最后一口蛋噎死,忙端起手边的酸梅汤,“咕嘟咕嘟”一下子全灌了下去,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次的护卫任务,最辛苦之处,倒不是要陪着老爷天南地北的游玩,而是要时时听矮胖子对老爷无所不用其极的吹捧。即便已听了一路,听到两耳流油,他还是不适应啊。

矮胖子横了宗冀一眼,“哼!不识货!简直是牛嚼牡丹!”

老爷听得哈哈笑,“宗冀在北地长大,不识货也是常理。”

矮胖子瞥了一眼生意很是兴旺的小茶摊,低声问老爷:“老爷若是喜欢,老奴去向那店家问了方子来,回家自做给老爷吃?”

老爷呷了口酸梅汤,摆摆手,示意不必。

矮胖子想一想,便作罢。

三人吃罢,矮胖子自袖笼里摸出一锭银元宝来,婉转曲折地叫了一嗓子:“小娘子,结账!”

亦珍听得心肝儿颤了几颤,赶紧过来,“三盏酸梅汤并四喜如意茶果一叠,拢共一百二十文。”

矮胖子将白胖手心里的银元宝掼到亦珍端着的托盘里,当啷啷一声,惹得不少路人都看将过来。

“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弹不开这一锭元宝。”汤伯见了,忙趋前来,弯着腰,小声说。

矮胖子“嗤”地一声,“赏你们的,不用找了!”

说罢伴了老爷继续逛庙会去了。

汤伯暗暗觑了亦珍一眼,惟恐亦珍觉得受人施舍,抹不开面子。不料小姐面上云淡风轻,心平气和,“汤伯,既是客人赏的,就收下罢。”

又见左右卖果子与绣品的小贩脸上不无羡妒之色,压低了声音对汤伯道:“今日收入,足以抵得上平日里一旬的收入。汤伯弗如先收了茶摊,回家去罢。”

汤伯一想,也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

老话说“财不露白”,刚才那几位给了一大锭银元宝,教周围的小商小贩看见了,还不定如何羡妒呢。再说这谷阳桥前头,本就不是他素日支茶摊的地方,万一要是教有心人看得去,觉得自家的茶摊影响了他家的生意,到时候闹起事来,他一个小老儿,小姐和招娣两个女孩儿家,如何是好?

汤伯赶忙趁茶摊上正巧没有客人吃茶,将茶摊收了,家伙事儿一一都放到独轮车上,关照招娣好好伺候小姐,这才吱嘎一声,推了车,快步往家去了。

亦珍站在桥头,目送汤伯已有些佝偻的背影下了桥,去得远了,这才带着招娣,往西林寺山门前慢慢行去,与英姐儿汇合。

第十二章 一夜成名(1)

亦珍在山门前等了约一盏茶功夫,就见英姐儿与她家的丫鬟婆子走了过来。

英姐儿手里拿着个草编的雀儿,身后婆子手里还拎着两个油纸包。丫鬟在旁替她撑着竹骨油纸伞。

看到亦珍已经等在山门前,英姐儿略略加快脚步,婆子在一边小声提醒:“小姐,步子小些。”

英姐儿很是不耐烦这些,却又不得不听婆子的,只好迈着小碎步,来到亦珍跟前。

“珍姐儿,等久了罢?”英姐儿示意婆子将一个油纸包递给亦珍,“这是我在前头买的新出炉的松饼,快尝尝看!”

她家的婆子又在她背后耳提面命:“小姐,女孩儿家家的,哪有当街拆了油纸包,一路吃东西的?等下到了寺里,寻个僻静处,坐下来慢慢吃才是正经。”

英姐儿烦得真想当街翻白眼,奈何想到家中母亲的手段,终是忍了下来,秀秀气气地说,“妈妈说得极是。”

这才上前挽了亦珍的手,两人一道进了山门。

西林禅寺始建于南宋年间,初时名为云间接待院,后在元朝初年被元兵放火焚烧,毁于一旦。直到太祖时候才得以重建,改名为西林禅寺,并在寺内修建起西林塔宝塔。为纪念创建云间接待院的高僧圆应禅师,故而西林塔又称圆应塔。圆应塔塔势峥嵘庄严,附近州府无出其右者。

禅寺内的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巍峨肃穆。殿中供奉的释迦牟尼坐式说法像法相恢弘慈悲,半开半闭的一双法目注视红尘。两旁则供有十八罗汉,观音大士和三十二应身像。

每日都有善男信女来寺中烧香,求神拜佛,初一十五以及各个佛节,寺中香火更是旺盛。今日乃是月望,又逢庙会,寺中香火鼎盛,香客云集。

亦珍与英姐儿跟在信众身后,排队捐了功德银子,随后才一次跨过大雄宝殿的门槛儿,进入殿内。

轮到亦珍与英姐儿时,两人跪在蒲团之上,接过丫鬟递来的三柱清香,以食指中指轻轻夹住香杆,拇指顶着香的底端,自胸前微举至齐眉,在心中默默祈祷,如是拜了三拜,将三柱清香插在案桌上的香炉里。

有寺里的小沙弥递了签筒过来。

亦珍接过签筒,暗暗将自己想求的,在脑海里反复想着,随后轻轻抖动签筒。不一会儿,一支签“啪嗒”一声,自签筒里掉落出来。

亦珍弯腰,捡起地上的签条,看了一眼上头的干支之数,随后默默出了大雄宝殿。

正殿中法相庄严,人人肃穆,英姐儿也沉潜下性子,等出得殿来,这才挽了亦珍的手,小声问:“你许了什么愿?”

不待亦珍回答,又自一笑,“一定是求佛祖保佑你娘,让你娘早点好起来,是不是?”

亦珍抿唇一笑。

英姐儿瞥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压低声音对亦珍说:“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亦珍摇摇头,这哪里能猜得到?

“猜嘛!猜嘛!”英姐自不肯放她过门。

亦珍笑起来,向英姐儿霎眼,低低声音回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英姐儿莫不是…”

饶是性情爽利如英姐儿,也不由得羞红一张脸,捶了亦珍一把,“珍姐儿!”

亦珍见英姐儿害羞,忙正一正颜色,“我猜不出来,英姐儿你告诉我罢。”

“说出来,你可不许笑话我。”英姐儿慢慢收起脸上的羞色。

“嗯,我不笑话你。”亦珍保证。

英姐儿这才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在佛祖跟前许愿,要将母亲的绣艺发扬光大,以后将我们顾家的绣坊开到京城去,让所有人都晓得,我娘的绣艺是天下最好的!让他…知道,抛下我娘…是他没有福分…”

英姐儿最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可是亦珍却是明白她的,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英姐儿…我相信你。”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万事皆有可能,不是么?

两人手挽手,沿着大雄宝殿的前的小径,到一旁的偏殿去解签。

解签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僧,须眉皆白,面上有种淡然而超脱的颜色。每有信众前来,都会悠悠然道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签?

若信众答是,他便会垂睫一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亦珍远远听了,这解签的老僧,竟是劝解信众,一切尽皆虚幻飘渺,不必执着寻求未知的意思。

可是又有几个人,参得透佛法,放得下心里的执着呢?

亦珍自认做不到。

等轮到她解签,亦珍报上自己的签数,那老僧自签纸箱里,取出亦珍求的签纸来,淡淡问:“请问施主求的是什么?”

亦珍合掌,恭恭敬敬地回答:“求问疾病。”

老僧轻轻展开签纸,“沐手焚香意实诚,阴阳冷热两难分。虽然枯木无枝叶,赖过寒梅又遇春。上上大吉。心诚则灵,施主去罢。”

随后将签纸交予亦珍,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垂睫不语。

亦珍便也不再多问,接过签纸,细细收在自己荷包里,同了英姐儿退出偏殿,英姐儿拖着她到了寺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柏下头,在石条凳上坐了下来。

这青石条凳本就是寺中设了供香客休息用的,常年累月地有信众在其上休憩,如今原本棱角分明粗糙的青石,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明亮,油润如玉,坐上去,犹自带着一丝青石的清凉。

“珍姐儿快尝尝这松糕,再不吃就都凉了。”英姐儿示意家里跟来的婆子拆开油纸包,又让丫鬟去寺里施茶的地方,取了两盏寺中的井水来。

油纸包里是一色四个豆沙馅儿松饼,一只只小巧玲珑,看着都喷香松脆,这时犹有余温,不凉不烫,吃着正可口。

亦珍在英姐儿殷切的注视下拈起一块来,刚打算咬一口,转而睇见顾家的婆子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便抬起另一只手,以袖掩面,这才将松饼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

果然酥松香甜,十分可口。

英姐儿也学了亦珍的样子,小口吃将起来。

等两人各吃了一个松饼后,英姐儿笑着问:“如何?好吃罢?”

亦珍点点头,“确实好吃。”

“下次庙会,我们再约了一道来。我听说前头有家新开的糕店,里头卖一种核桃云片糕,极好吃,一日只卖两个时辰,售完即止。可惜今朝已经卖完了,尝不到了。”

亦珍听后,心间一动。

因母亲病卧在床,家里的茶摊如今只卖茶水与茶果。茶果多是旧年得的果脯蜜饯与各色干果,难免种类单一。倘使她也学做几样适口的点心…

想到这里,亦珍粲然一笑,“好呀,我们下次再约了一道来。”

方家的马车停在西林禅寺山门前,小厮们先后跳下车。

奉墨上前挑起马车上的苇帘,轻轻对里头道:“公子,西林寺到了。”

冗长脸的霍公子首先下了车,随后胖胖的查公子也一按车辕,跳下车来,随后方稚桐扶了脸色苍白的谢公子,霍公子与查公子在下头接住了谢公子的两条膀臂,小心地将他搀下马车。

谢停云双脚落了地,腿仍有些发软,身上的分量半数依在霍公子手臂上。

“我这身体实是不争气,倒要教霍兄查兄方贤弟一路照顾我…”谢停云赧颜。一并出来参加诗会,他坐上马车没多久,便觉得头晕。多得方稚桐思虑周到,马车上备下了清凉开窍的薄荷膏,替他抹在人中与太阳穴,这才好些。

三人听了,都出声安慰他。

“谢贤弟切莫如此。这天气燠热,路途又难免颠簸,你略觉不适,我等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是呀,谢贤弟你同我们还客气什么?”查公子笑眯眯地。

“你就是出来得太少。”方稚桐轻拍他肩膀,“要是你次次都同我们一道出来游玩,保管你药去病除,身强体健!”

“方贤弟说得有道理。”霍公子点点头。旧年重阳,他们同先生东海翁一道,爬佘山登高望远,吟诗作画,谢停云就因身体不适,未能同行,错过了那日松风竹海云淡溪清的景致。

谢停云苦笑,他又何尝不想与同窗们一道外出呢?奈何一则他身体确实弱不禁风,二则祖母总忧心忡忡,怕他有什么闪失,他不想令她老人家再添华发。

查公子见气氛有些低落,忙摇着扇子扬声说:“快快快!我们快些进寺里去,免得到时候好位置都被人抢先占了去。”

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查公子又道:“西林寺的签最灵不过,等一下我们先去大雄宝殿上香求签,再去圆应塔下头,参加月望诗会。”

其他三人自然毫无异义。

四人相偕进了山门,正午的日头已经渐渐向西偏去,寺内的信众虽多,但已不似最初时那般拥挤不堪。

方稚桐一边护着谢公子朝大雄宝殿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环视,蓦地,少女灿若夏花的笑靥映入他的眼帘,在他猝不及防的刹那。

那少女一双又大又亮的眼,弯成两泓细细的月牙,嘴角向上翘着,仿佛新鲜采上来的菱角,生嫩水灵,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咬上一口。是时正不知说到什么开心事,与一个同她对坐的小娘子相视而笑。

这刹那,他只觉得古刹梵音,都如风一般散逸在周身的空气里,只得那远远一笑的少女,生生印在了他的心上。

一旁的查公子见他久久没有声音,以扇子轻拍他,“方贤弟,看什么如此入神?”

方稚桐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并没看什么。”

查公子顺着他适才出神的方向望了一眼,只看见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便不再追问。

四人先后进了大雄宝殿跪拜上香,出了大雄宝殿,一道去偏殿解签。

四人俱得了好签,尤其查公子,因问的乃是功名,得了个上上大吉的签文,喜得手舞足蹈。

自偏殿出来,嘴里犹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地将签文反复品咂:“马上朱衣少年郎,春风得意姓名香。草头人姓为知己,己丑佳音至画堂。”

霍公子笑着一拱手,“为兄预祝仲直今秋高中。”

查公子摇头晃脑地回礼:“借霍兄吉言。”

竟生出一副秋闱必定高中的豪情来。

“不知方贤弟求的是什么?”查公子好奇地问。

他与霍公子今秋都将参加秋闱,方稚桐也将下场参考,他以为方稚桐理当也求的是功名。

哪知方稚桐挑眉一笑,“我求签时,脑海里并无甚念想,因并不想欺瞒佛祖,遂什么也未求。”

“那你的签…”三人齐齐望向方稚桐手里的签纸。

方稚桐也不藏掖,大方将签纸展开。

素净的签纸上印着: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琼浆。

查公子“哎”一声,这竟是一个所求皆利的签文。

“秋闱方贤弟想必定能高中。”霍公子笑道。

方稚桐只是微微一笑。

他是方家嫡次子,上头有嫡长兄方稚松,如今已经成亲,素时在外随父亲方员外料理自家生意。而他因是次子,肩上并没有要挑起继承家业的担子,方员外又一心想让他读书读个名堂出来,考取功名,好弥补自己当年未能在科考一途光宗耀祖的遗憾。是故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能好好求学,将来能参加会试,榜上有名。

可惜他自己却是个胸无大志,爱玩贪玩的,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奈何他这心愿,若是说给父亲方员外听,恐怕要气得方员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暴跳如雷,请出家法来把他一顿好打,然后关在家中,再不许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