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扁王竟还记得他,“方施主,别来无恙。”

方稚桐只微微一笑。

法扁王一双炯炯有神的朗目将他看仔细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方施主年纪轻轻,已懂得‘这便够了’,可见确实同我佛有缘。”

奉墨在一旁听得快十月的天里出了一额的汗,心道大师您这是做什么?要渡化我家少爷出家么?这要是我家少爷情关难度,一时想不开,真出家做了和尚,我回去这条小命怕是不保啊!

法扁王仿佛能听见奉墨的心声,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一捋长髯,朗然道:“须知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施主心中想要的,须往来处寻。”

说罢道一声“阿弥陀佛”,飘然而去。

只留方稚桐在原地,怔然然良久。

奉墨侯立在他身后,心中一径打鼓:少爷你可千万别看不开啊!你想不开不要紧,小的这条小命就算是交代了啊!

一边嘴上还要不着痕迹地开解,“少爷,听说寺后头有株千年古银杏,在下头许愿是极灵验的,不若小的陪您过去看看?”

方稚桐听了回过神来,轻轻横了小厮一眼,“数你鬼主意多。上次来寺里不曾看过,便去看看罢。”

奉墨赶紧在前头带路,绕过大雄宝殿,往古木葱茏的后寺而去。

一路上人迹渐疏,空气中的烟火气与寺中不知何处传来的丹桂香缠绕在一处,奇异迷离。常青的松柏枝叶间,偶有一抹枫红透出来,为寺院平添几许秋色。

主仆二人在苍松翠柏的夹道间走出不远,一抬眼已能看见寺中那株古老银杏树树叶金黄灿烂的树冠,秋风拂过,黄灿灿的银杏叶便如同金色的叶雨一般,扑簌簌旋转着坠落下来。

方稚桐不由自主地朝着银杏树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倏忽停了下来。

奉墨莫名所以地,也停下了脚步,顺着少爷的目光望去,只见落叶如雨的银杏树下,站着个穿绿色斗篷的小娘子,微微仰着头,仿佛凝视古树,又仿佛透过斑驳的枝叶光影,眺望穹苍。她身旁,一个壮实的丫鬟正兜了帕子,像只大松鼠般,蹲在一旁拣掉落在地上的银杏果。

“少爷…”奉墨压低了声音,刚想说话,便被方稚桐一把捂住了嘴巴,只能眨巴眨巴眼睛。

方稚桐觉得自己仿佛已有三生三世未见过亦珍,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装得下站在银杏落叶间的亦珍。站在金黄的落叶间,映得身穿一袭豆绿色斗篷的亦珍亭亭玉立,银杏树枝叶间洒下的斑驳阳光,令她如同笼罩在光晕之中。

他脑海里仿佛有婉转缠绵的昆腔,轻吟浅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秋风盘旋着自地面扫过,卷起一地落叶,发出沙沙细响,亦撩动静静伫立的少女的裙摆。裙脚微微的起伏似唤醒了默然出神的少女,她轻轻收回遥望苍穹的目光,抬手轻轻捋了捋被风吹起的鬓发,侧首回眸,无意间看见站在松柏夹道上的方稚桐。

“…你也在这里啊…”风送来她浅淡的低语。

62第六十一章 一腔心事(4)

亦珍的食铺已经悉数规划完毕,着汤伯出面请了县里手艺顶好的泥水匠和木匠来,按照亦珍的要求,将铺面重新整置修饰得焕然一新,只等墙面干透,新家生的漆水阴干了,便可以搬进去,着手后头的事项。

今日趁秋高气爽,阳光正好,亦珍禀过母亲,便带着招娣一路行至西林禅寺,到寺中烧香许愿。

西林寺中今日的香客不多,主仆二人在寺门口庙祝处请香烛时,颇闲散的庙祝对取了荷包出来付香油钱的招娣道:“寺后的千年白果树最灵验不过,两位施主若是时间充裕,不妨请了许愿的红绸,系到那白果树的枝头。施主心诚则灵,佛祖一定能听见施主的愿望,保佑施主得偿所愿。”

亦珍心中挂念母亲病情,遂请了一根许愿红绸。随后先往大雄宝殿进香拜佛,在佛前抽取灵签第十六签。

安坐偏殿解签的,仍是上次来时那个须眉皆白,面上淡然超脱的老僧,见亦珍持了签纸前来,问:“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签?”

亦珍敛目回道:“是,大师。”

老僧徐淡微笑,问了亦珍的签数,缓声问亦珍,“施主求问何事?”

“信女求疾问病。”亦珍恭恭敬敬回答。

老僧取了签纸出来,徐徐道:“愁眉思虑暂时开,启出云霄喜自来。宛如粪土中藏玉,良工荐举出尘埃。此签中吉,合阴阳和合之象,凡所谋皆吉也。施主且放宽心,所谓得处无失,损中有益,小人逢凶,君子顺吉。心诚则灵,施主去罢。”

亦珍听罢,心中欢喜。“凡所谋皆吉也”,她心中所求,无非是母亲身体康健,这签文正中下怀。

出了偏殿,亦珍心想来也来了,索性便去寺后,到千年白果树下头,再去许个愿罢。待她与招娣漫步来到寺后,只见一棵参天古树,矗立在近寺院的院墙处,夏日绿荫如盖的景致不再,及目望去,是满眼的金黄树叶,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曳飘落,将地面铺得金灿灿一片。

亦珍将许愿的红绸带合在掌中,默默在心里祈祷母亲能早日康复,一家人平平安安,和睦顺遂,然后才踮脚伸手,将红绸系到最下头她唯一能够得着的银杏树枝上去。

系罢了红绸,她这才站在树下,透过树冠,遥遥仰望天空。心道,以往日脚匆匆,哪里注意过,这一树金黄秋叶,竟如斯美丽,教人舍不得挪开视线。难怪天竺的诗人要在诗作中,赞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了。

一旁招娣小声叫她:“小姐,地上好多白果!”

然后便自袖笼里抽了帕子出来,蹲在地上,一边拣白果,一边嘀咕:“我阿娘说庙里在佛前供奉过的糕点果子最灵验不过了。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小子,也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总也看不好,眼看着人都脱了形,村里的大夫说怕是熬不过去,叫家里给那小子准备后事罢。他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爹爹姆妈都哭得快昏过去,恨不能陪着儿子一块儿死了得了。后来还是村里的一个神婆,化了一碗符水,连着从寺里佛前供过的点心一道,搅成了糊糊给那小子灌下去。不想那小子第二天吐了好大一滩又臭又黑的臭水出来,人竟然精神了,也吃得下东西去了…”

亦珍在招娣絮絮叨叨的嘀咕中,渐渐出神,直到招娣略略提高声音唤她,“小姐,小姐!”

亦珍才缓缓回过神来,收回投到遥远时空中的思绪,侧首回眸,意外看见方稚桐正站在松柏夹道上,默默望着自己。

视线在空中相遇,亦珍想感谢他的赠药之恩,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便只化成轻轻的一句,“…你也在这里啊…”

招娣紧张地站起身来,将兜了一帕子的白果胡乱往挎在臂弯上的小包袱里一塞,警惕地在亦珍跟前一站,做出守护的姿态来。

自上次小姐被魏婆子拦下,听她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自己一时没能忍住气愤,把事情告诉了汤妈妈。后来夫人病重,虽然谁都没说过什么,然则招娣隐隐觉得与自己告诉汤妈妈那番话肯定脱不了干系,是以一直心中不安。。

夫人小姐以及汤伯汤妈妈都待她极和善,家里主人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从来没刻薄过她,还发她月钱,许她放假去探望家人…倘使因她告诉了汤妈妈实情,从而导致夫人病重,招娣觉得自己便是一死也难辞其咎。

后来又有混混来寻衅,将茶摊砸了,所幸当日小姐不在茶摊里…招娣想想都觉得后怕。自那以后,她随小姐出来,便警觉了许多。小姐还不曾注意,她已经发现方稚桐主仆的存在,遂出声提醒小姐。

虽然方公子主仆以往是茶摊的常客,主仆二人都是极和气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提防着些总没错。

方稚桐见亦珍的丫鬟一副戒备模样,强忍住上前去的冲动,只隔着遥遥的距离,轻声问:“不知令堂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亦珍缓缓一福,千言万语在一躬,“多谢公子,家母一切安好。”

“那就好!”方稚桐拿目光细细描摹亦珍的眉眼,往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罢?他心如刀割,却仍堆了笑,“停云性子良善,谢老夫人虽则行事霸道,也不过是为了停云罢了…你…莫记恨他,对他好些,老夫人便不会为难你…”

亦珍一阵愕然。

这时另一侧松柏葱茏的夹道上传来人声,方稚桐听了,最后望了一眼,便带着奉墨原路返回。一路上暗暗懊悔,怎地无由对她说了那些话呢?

留下亦珍在原地,先是错愕,随即恼羞,终是怅然。

她不是那无知无觉的泥木雕塑,萍水相逢的,他缘何要两次三番地向她赠药示好?再懵懂迟钝,也隐约明白,怕是因为他喜欢她的缘故。然而刚才他那番话,分明是知道谢家要纳她为妾,所以劝她好生对待谢家公子,这样谢家老夫人才不会为难她,她在谢家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这教亦珍恼怒。若他喜欢她,又怎能如此平静地对她说出这番话来?若他喜欢她,又怎能如此笃定她愿意与人为妾?

亦珍羞愤于自己早前的自作多情,心中自嘲:许是方公子菩萨心肠,见不得人吃苦受罪,所以才施以援手罢?哪里就是喜欢她呢?

亦珍怅惘轻叹,他与她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家世?

亦珍最后望了一眼静静矗立的古树,所求皆利么?可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终究不是她如今的所求。

“走罢,我们家去。”

到了十月初五这日,亦珍起个绝早,在新家前头的铺子里收拾安排起来。桌椅都摆放整齐,擦得油光锃亮,墙上挂着的四时风景画俱装裱在干净利落的深褐色漆木画框内,如同在雪白墙壁上开出一扇扇窗来,透过窗子望见四时递嬗的岁月与风景。

帐台里靠墙的架子上,以透明琉璃大瓶装了各色蔬果,看上去一目了然,新鲜有趣。一角静静放着一架小插屏,上头绣着烟雨江南,小桥流水,逼真静美,呼之欲出,使人望而心旷神怡。

亦珍在店堂里检查再三,见并无疏漏,待到了吉时,这才去摘了门板,开出门去,着汤伯挑了一串爆竹,在门口放了。左邻右舍都围在门口看热闹。亦珍为人仔细,事前与邻里打过招呼,又往衙门报备过今日开张。

待放过爆竹,亦珍亲自拿着竹竿,轻轻挑下蒙在门楣下头的红绸,露出底下黑漆红字店招。

有识字的看客指着店招念道:“珍馐馆。”

一旁依在门框看热闹的米店老板娘并不识字,听人一念,心里嘀咕: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个三开间儿的门面,竟然叫珍馐馆,且看你能经营多久!

汤伯得了亦珍的示意,上前来揖手,朝四邻看客团团施礼,“各位父老乡亲,左邻右舍,小店今日开张,还望诸位有钱的进来捧个钱场,无钱的前来捧个人场。小店开张三日内,凡到小店用餐的,均免费奉送两个冷菜,并开业小礼品一件…”

汤伯的话音未落,就见有家丁模样的两个青年,抬了一只盛满秋季难得一见的鲜花花篮,送到珍馐馆的门口,轻轻放下,然后朗声说:“松江丁娘子送花篮一个,贺珍馐馆开张志喜!”

汤伯忙迎上前去,“多谢丁娘子!劳烦两位小哥了。”又给了红封包做跑腿费。

围观的看客一见丁娘子送了贺礼来,不由得低声议论开来。

隔不多久,又有松江顾娘子送了贺喜的花篮来,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有人忍不住走进珍馐馆里,招娣微笑着上前招呼:“客官里边请。请位客官几位?”

那客人见珍馐馆内布置得风雅别致,教人耳目一新,倒是收了纯粹瞧个热闹的心思。“不知你们都有什么拿手的?”

招娣忙取了硬面儿的玉版宣册子来,翻开介绍与客人听。

“小店的吃食,以养生调理为主,客官请看,这第一页的菜色,均是滋阴润肺的吃食,这第二页上头的则主理健脾开胃…”

客人大感新奇,接过招娣手上的菜单子里,自己细细翻看起来。越看越能从中体会到店家的细致体贴。每一款菜色下头,都注明了用料,以及对人的好处,食客看得一目了然。便是有那不识字的客人,那负责招呼客人的小娘子也会得认真介绍了,并不敷衍。

那客人按捺不住好奇,遂点了主清热解燥,消食生津的莲藕做的桂花糖藕与滋养肺胃,补肾益气的凉拌鸭脯丝儿,并一碗五彩小米粥。

不多久,汤伯便送上一碟儿糟毛豆子,一碟儿红枣醸糯米馅儿的心太软,并一小杯热腾腾的桂圆红枣茶上来。汤伯微笑对客人道:“请客官先用点毛豆、点心,喝杯热茶,您点的菜稍后送上。”

在店外观望的看客一见小铺子里头收做得干干净净的,透出一股子雅致,客人进门果然奉送两个冷菜,有那好奇又爱凑热闹的,也抬脚进了食铺。

这有第一第二个客人带头进了珍馐馆,食铺便有了人气儿烟火气,顿时便显得鲜活起来。有四邻家的几个小儿在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往里张望,汤伯招娣也不似别的酒楼饭馆里的伙计,将他们驱散,反而笑眯眯取了粽子糖来,一人分两颗糖吃。

小童们得了糖吃,自是极开心的,回去免不了与家中大人说起新开的食铺。

亦珍与汤妈妈在后厨中忙碌,曹氏有心相帮,却被女儿劝了回去,“母亲只管安心做老板娘,一切有女儿,倘使女儿支应不过来,再请母亲出马。”

曹氏闻言笑起来,遂不坚持,免得自己在厨房里,女儿一边厢要烹制菜肴,一边厢还要分神照顾自己。

63第六十二章 一跃从头

近午时分,食铺中迎来了一个小小的用餐高峰,不但丁娘子带着丫鬟婆子光临,顾娘子也难得地自绣活中稍做解脱,来在小店里,后头还跟着英姐儿并云间书院何山长的女儿何家娘子,悬壶医堂费神医的女儿及丫鬟婆子。

招娣忙将两行人引至楼上雅间儿,在楼梯口上,丁娘子对顾娘子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与顾娘子在此偶遇,不如一同用个便饭罢?”

顾娘子对丁娘子亦是惺惺相惜,遂向丁娘子施礼道:“恭敬不如从命,丁娘子请。”

后头的英姐儿与何家小娘子,费家小娘子彼此交换眼色,想不到竟然能与松江鼎鼎大名的丁娘子相遇,并且一道用饭,这是何等荣幸?

待丁娘子顾娘子并三位小姐落座,招娣奉上菜单,随后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丁娘子指着硬面儿玉版宣的菜单对顾娘子道:“想不到余家小娘子是个有能耐的,将馆子弄得有声有色。”

丁娘子心中并非不担心的。到底是个姑娘家,从小养在闺阁之中,如今母亲病重,又被富贵人家逼得几近走投无路,全靠她一人独力支撑家计。然则见她仍能保持本心,并不屈从于富贵,又如何不教人心生怜惜?是以今日她亲自前来,为亦珍壮壮声势的目的居多。不想亦珍却是胸有丘壑的,将小小一间三开间儿的铺子,布置得别有洞天,使人眼前为之一亮。连菜单都做得与众不同,不由得期待起她馆子里的菜色来。

顾娘子点点头,她因是有一门刺绣的好手艺,故而对事物的精雅细致格外敏感。她一走进珍馐馆,便觉出了此间的与众不同。下头堂间儿墙壁上头装裱在画框中的画作,如同推窗而望的四时风景,霎时显得不大的铺面宽阔深远了不少。帐台里的架子上,装着新鲜蔬果的琉璃瓶子更是教人耳目一新,使得客人能感受到馆子里食材的新鲜气息。

不一刻,亦珍自厨房上得雅间儿来,“丁婆婆,顾婶婶,英姐儿,何家小娘子,费家小娘子,欢迎光临。”

丁娘子轻笑着朝亦珍招手,“你这菜单做得别致,只是老身看着哪道菜都是好的,还要请余家小娘子来替老身参详参详,应该点哪几个菜才好?”

亦珍微笑,“那小女子便擅自做主了。”

亦珍替丁娘子与顾娘子点了梅汁山药糕,清蒸蕈菇酿鹌鹑,又为英姐儿三人点了酥炸藕盒儿,凉拌三丝儿,又细细地问几人,睡觉醒来,嘴里可觉得干苦无味?到得秋日里,手心脚心是热是凉?这才为每人点了不同的炖盅,“我这便到楼下去准备,几位先小坐片刻,吃些点心。”

丁娘子摆摆手,“你去忙罢,我们老的小的且有的聊呢。”

亦珍一笑,遂下楼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丁娘子与顾娘子讲起坊间的事来,英姐儿则与两位小姐一边打量雅间儿里的布置,一边感慨:“我原当做珍姐儿是个柔善的,想不到做起事来,竟如此雷厉风行。短短的时日,便将这间馆子经营起来了,真教人佩服。”

英姐儿想起自己在佛前许的愿来,她也需用心努力了。

何山长家的姐儿轻轻点点头,“那日在佘娘子家小聚,我便觉得余家小娘子是个稳重温和有礼的,私心里很是喜欢,想与她多多亲近。如今借了她家馆子开张的机会,冒昧前来,往后希望能与余家小娘子多走动走动。”

何小姐过了年也要说婆家了,再往后怕是要拘在家里绣嫁妆学易牙理中馈了。心里不舍得平时相交的姐妹道之外,又想向亦珍学个两三样别致的点心制法,将来到了婆家,也好讨得相公翁姑的欢心。

费小姐与何小姐交好,其父费神医与慈惠堂的钟大夫有同门之谊,只是钟先生为人比较低调,声名不如其父这般显赫。两人也偶尔聚在一处,喝两杯老酒,叙叙旧,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她无疑间听见钟大夫对父亲说,景家堰里余家小娘子是个于医道养生极有慧根的,奈何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到了婚嫁之龄,又是寡妇家的独女,否则若是收做徒弟,将来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语气,竟是少有的感慨万千。

费小姐心道自己从小便随父亲学医,钟大夫有时见了她,也会指点一二,却从未得他如此高的评价,隐隐有些不服气。前日一听何小姐说起顾家的英姐儿请她来亦珍新开的食铺,便提出想要一道来见识见识。

待今日一见,费小姐才暗暗道:果然有些才识,菜单上的养生菜色,并不是胡乱写的,倒是细细研究过一番。遂收了先前的不以为然。

等菜肴一道道送上来,费小姐已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最先送上的是一人一小盅炖盅,盛在洁白细腻的汤盅内,下头垫一只描缠枝莲青花小盘。揭开汤盅盖子,暖暖的香味儿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丁娘子与顾娘子用的皆是竹荪排骨汤,汤色清透,竹荪雪白轻盈地沉浮在汤水中,点缀着几枚鲜红的枸杞,颜色煞是好看。余家小娘子言此汤最是补气养阴,润肺止咳,清热利湿,于秋季饮用十分温和滋补。

而她同英姐儿则是银耳雪梨瘦肉汤,效果与竹荪排骨汤相当,但因她二人年轻,不必补得太过,以免过犹不及。

至于何小姐,用的却与别不同,因她每到秋季,便开始手心脚心发冷,到得冬日里尤甚。余家小娘子给她单独点了一盅猪脚当归核桃汤,细细向何小姐解释,手脚发冷,乃是气血不足之故。与其药补,弗如食补,这猪脚当归核桃汤,猪脚凉润滑柔,补脾肾之阴阳,当归温热补血,有行血之功效,核桃健胃润肺养神,于何小姐大有裨益。

一顿饭用下来,众人赞不绝口。

丁娘子叫了招娣付账,招娣结算了银钱后,每人送上一个细细长长的小锦袋,“这是新开张,小店送的开张礼品,还请各位收下。”

丁娘子接过锦袋,拉开袋口,往下褪了褪锦袋,露出里头一双筷尾篆了珍馐馆三字的雕花竹筷来。

丁娘子忍不住对顾娘子道:“你看看,这心思细的,还送咱们小礼物,往后只消一见了这筷子便忍不住要到她这里来吃一顿好的。”

顾娘子接口道:“也不是什么大鱼大肉,油腻肥腴的,很是清淡爽口,却回味悠长。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晚上食铺上了门板关了门,亦珍与招娣汤妈妈三人围坐在帐台后头,拿了算盘纸笔,一笔笔结算开支收入。招娣因不会算盘,数数也不灵光,在一旁看得直挠头,惟恐最后算下来,小姐辛苦一天,反而蚀了本钿。

汤妈妈心中亦有些焦虑,只是比招娣面上显得从容些,并不流露出来罢了。

惟独亦珍,还能保持淡定从容,一边打算盘,一边笑吟吟地安抚汤妈妈与招娣,“做生意哪有光赚不赔的?便是小赔不赚,也是常有的。”

“小姐!”招娣与汤妈妈齐齐叫。

汤妈妈又“呸呸呸”连连往地上啐了三口,“菩萨保佑!我家小姐年幼无知,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

招娣赶紧随着汤妈妈念咒似地嘀咕了两遍,一老一少这才仿佛安下心来。

亦珍忍了笑,总算将当天的帐结算了。

“今日的收入,扣除禽蛋鱼肉果蔬,油盐酱醋茶柴,连人工统统算上,净赚了四两三钱银子。”

汤妈妈与招娣一听开张第一日不曾蚀本,净赚了四两三钱银子,两人齐齐念了句“佛祖保佑”。

汤妈妈忙叫亦珍回后头宅子里去,“小姐快些回去罢,将今日的好消息讲与夫人听,此间留给奴婢与奴婢家那口子打扫便得了。”

亦珍情知汤妈妈断不会要自己留下来陪他们一道打扫卫生,遂轻轻点点头,“妈妈与汤伯也早些休息,莫累着了。”

随后带着招娣穿过食铺后堂,来在后宅。曹氏早已先用过晚饭,正等在底楼的厢房中。

因宅院沿街靠水,亦珍担心到了秋冬季节,青石地面踩在上头太过寒凉,遂教木匠在底楼厅堂厢房中都铺架了龙骨,再在其上铺了地板。老木匠砖瓦匠倒是头回听人说要在底楼铺地板的,遂依了要求,细细将后头底楼的一厅四厢悉数铺上了地板。

一家人住进来以后,果然并无临水人家青石地面惯有的阴冷潮湿感觉。

曹氏私下对汤妈妈道:“珍儿…倒像是我祖上那位高祖母…满脑子的奇思异想,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汤妈妈便劝曹氏,“夫人祖上的那位祖母,想是自有一番奇遇的。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姐自小也是个极省事儿的,何曾教夫人操过心?夫人为小姐开蒙,教小姐百家姓三字经,后又教弟子规千字文,小姐哪一个不想一教就会的?老奴心里寻思,小姐必是极有慧根的。”

曹氏点点头,女儿确实从小便很令人省心,给她一本专给小童看的蒙学绘本,她可以静静坐在一处,认真看大半日,然后将不懂的拿来问她,并不在她一日最忙之季纠缠,要母亲抱,陪她玩耍。

这时见女儿踏着夜色,带着一身烟火气自外头进来,曹氏忙要从熏笼边上起身。

亦珍趋前两步,向母亲施礼,“娘亲。”

“珍儿回来了。”曹氏伸手,拉了女儿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累不累?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