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打了个酒嗝,呼出口酒气,仿佛要吐了的样子。徐得秀赶紧从恭桶上起身,快步从他身边闪了出去。他假意呕了两声,又撒了泡尿,这才又闭着眼睛摸回自己铺上,一头栽了上去,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这之后的几日,徐得秀都有些防备他,他却仍是老样子,每天当值,晚上得空喝几口老酒,与其他庖人斗斗叶子牌。

渐渐徐得秀放下了戒心,却不知道他一直在脑子里筹划,如何才能将他的那本册子弄到手。直到宫中宣布淑妃娘娘有孕,怀了龙嗣,暂理后.宫的芄贵妃担心从高丽来的淑妃不惯天朝饮食,遂许淑妃娘娘宫中另设了厨房,拨了庖长庖人去,专司伺候淑妃的饮食,会做一款淑妃极爱吃的冷面的徐得秀亦被选中,拨了过去。

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因他晓得宫中必然有人比他更心急,更不愿意看见淑妃娘娘诞下皇嗣。他只要静静地等待那个时机到来,就可以了。而这个时机,来得是如此之快。

不过没几日功夫,淑妃娘娘便因用了徐得秀进上的番木瓜炖雪蛤而落了胎。皇上震怒,吩咐贵妃娘娘彻查此事。

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太监江睢奉命到御膳房讯问,那些早就对徐得秀艳羡嫉妒的疱人自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一个个都站出来明着暗着的说徐得秀的坏话,只他做出一副与徐得秀不熟的样子来。

但是当江睢暗示有人曾亲眼看见徐得秀与贤妃娘娘宫里的宫女暗中往来时,他与其他疱人一道,点头表示也看见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坐实了徐得秀勾结贤妃,暗害淑妃的罪名。

徐得秀的下场可想而知。在两个小太监拖着他的尸首往净乐堂去焚尸的途中,他悄悄地跟上去,给了两个小太监十两银子,说自己与他同为疱人一场,于心不忍,所以想送他一程,愿意替他换上干净衣物,也好叫他去了阴间做个干净鬼。

那两个小太监本就嫌死人晦气,又觉得徐得秀身上没有油水可捞,得了他十两银子,哪有不肯的道理,遂躲到一边说话去了。留下他在阴森的停尸所里,抖着手去解开徐得秀身上的衣服。

徐得秀挨了荆杖,下.身血淋淋的,这一路被两个太监抬到停尸所,血渐渐干了,将外袍粘在身上,血肉模糊的一团。徐得秀双眼圆睁,眼珠子凸在外头,整个脸都变了形。他看得心惊肉跳,一壁嘴里念叨着:“徐兄弟,不是我害的你,冤有头债有主,下了阴间到了阎王跟前,你可人清了谁是仇家。我在这儿给你念往生咒了。”一壁微微侧着头,不去看徐得秀的惨状,把他通身的衣服扒下来,又换了一身儿干净衣服上去。

他在徐得秀的贴身旧衣里摸着一个暗兜儿,掏出来也不及细看就揣在袖笼里。最后朝徐得秀的尸身拜了两拜,这才离了停尸所,匆匆回了御膳房。白日里不敢取出来看,怕被人发现。到最后竟也是学了徐得秀的样子,半夜爬起来,在恭房中借着幽暗昏黄的一盏灯,将那册子取出来研究。

册子乃是以手抄写而成的,字迹娟秀工整,竟仿佛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他看了便是一惊。

莫非这徐得秀的厨艺,竟是从个女子处学来的?

他有些不信,却有又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来。

这徐得秀做的菜色,许多在坊间根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便是皇宫大内,也未尝一见,常常令后.宫主子觉得耳目一新。倘使是外头名厨所创,绝不会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湮没在民间。

只有这菜原本就是闺阁女子所创,只在内宅,做予自己的相公子女家人食用,并不曾在人前招摇过,才会至今无人知晓。

他想通了其中关节,不由得有些焦急。他将自宫里出去,想要在外头开间自己的酒楼,凭御厨的身份,与这些别致的菜肴打响招牌。徐得秀虽说没了,但曾听他说起过,家中有妻有女。这本食谱并没有与徐得秀的遗物一道交还其妻,若其妻确是能创出这些菜色的女子,必定是个极聪慧过人的,假若被她听说了,难免不会有所怀疑。

他想了又想,遂在第二日,与御膳房中的另几个疱人在晚上吃酒时,状似无意间说起徐得秀来,“他死不足惜,只可怜了家中妻儿。偶尔听他说起来,仿佛与娘子感情极好,无话不说的样子。哎,真真可怜啊!”

果不其然,通间儿外头有人影一闪,想是去向什么人汇报去了。后来他趁宫中放假,出宫探望家人的机会,循着记忆往徐得秀家住的那一带打听了打听,最后听说徐家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他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段日子,见再无人提起此事,渐渐便放下心来,暗中一点点摸索了那食谱上的菜色,做了进予贵人,慢慢又得了宫中主子们的赏识,被尚膳监总管太监提为掌膳。十年间获得了不少赏赐,还在宫外娶妻生子。

如今他已经五十岁了,遂辞了宫中御厨,带着妻儿,与两个徒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又拿自己在宫中十多年攒下来的积蓄,在西市开了间玉膳坊,专做曾经在宫中做过的御膳。这其中有不少均出自徐得秀的那册抄本。

原本觉得自己乃是御厨出身,酒楼里的菜色有新奇别致,必然会在松江府内独树一帜,引得食客如云。可是哪料想在一条狭窄的巷弄里,竟会吃到熟悉的味道,正是徐得秀曾经做过的杂粮鸡蛋煎饼,乃是一味宫中贵人极爱用的早膳。

他心中便是一惊。他的玉膳坊初初开张,那珍馐馆却像是已经营了有一阵子,若论先来后到,珍馐馆里的吃食,远比玉膳坊推出的早,那真正爱吃会吃的老饕,只消略做比较,就能知道两家的菜如出一辙。

小小一间馆子都会做的菜,便显得他玉膳坊的菜不稀奇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里间却传来夫人睡意朦胧的声音,“这么晚了…老爷怎么还不睡…”

他忙将册子贴身收好,出了恭房,回到内室上了床。

明日一定要使人好好打听打听,这是他睡着以前,最后的想法。

79第七十五章 一意表白

待过了腊月二十三,因着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规矩,由汤伯在厨房里祭过灶王爷,接下去便是掸尘日。恰逢天气晴好,艳阳高挂,汤妈妈将家里的被褥窗帘统统拆下来清洗,又教粗使丫头英桃洒扫庭院,擦窗抹橱,掸拂屋檐廊下、犄角旮旯的尘垢蛛网,并教汤伯挽了袖子,弯着老腰,拿细长的竹条疏浚明渠暗沟,把家中好一番打扫。

这时候亦珍是帮不上忙的,人人都嫌她在一旁碍手碍脚,她只管镇守在店中便好。幸得这日街坊邻居多半在家中洒扫,早上中午的生意也不是最忙。

到得下午,英姐儿忽然带着丫鬟来了。

亦珍忙将英姐儿请进后头偏厅,又上了茶点。

英姐儿因来的匆忙,想是路上走得急了,脸颊红彤彤的。两人见了面寒暄过后,她自丫头手里接过个包袱来,交给亦珍。

“你我原本毗邻而居,见面也方便,如今你搬到缸甏行里来,走动到底不如以前那么容易了。”英姐有些伤感,“过了年,我也要搬了,往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这是我这些日子绣的几块帕子、扇面儿并一件开春穿的斗篷,送给你留个念想。”

亦珍听她这话说得充满了离愁,不由得纳闷儿:“不过是搬了地方,如何就见不着了…”

倏忽意识到什么,蓦然收了声。

英姐儿轻轻点点头,“过了年,我与母亲就要上京去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重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珍姐儿你了。”

亦珍有何尝舍得英姐儿?

两人执手相望,彼此眼中都有泪光。

能遇见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何其不易?

“所以我今日禀了母亲,来寻你玩,你可不能推说有事,不搭理我。”英姐儿难得娇嗔。

亦珍微笑,“便是有再多的事儿,也不及你要紧。”

两人便在偏厅里细细说话。英姐儿说起母亲顾娘子的打算:“听从京中回来的行商说,母亲的一幅山水花鸟的绣屏,在京中能卖到几万两银子呢。便是如此,也一绣难求。母亲说这绣品几经周折到了京中,便身价不菲了。她打算在京中开一间绣坊,专做绣品生意…”

英姐说得双眼熠熠生辉,“这原是我的心愿,想不到母亲与我想到一起去了。”

亦珍微笑,“英姐儿一定能将顾娘子的绣艺发扬光大,名扬京城。”

英姐儿大力点头,“谢谢你,珍姐儿,我一定会努力的!”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英姐儿在晚市开始前,带了亦珍回赠她的点心茶果,辞别亦珍,回家去了。

亦珍在门前目送英姐儿的背影远去。

她们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曾经在对方的生命里扮演重要的角色,互相鼓励,互相开解。

英姐儿的离去,仿佛昭示着她的童年,就此结束。

亦珍的伤感来不及维持太久,店中便来了晚上第一桌客人,招娣上去招呼客人,她便回了厨房开始着手准备下厨。教亦珍奇怪的是,她总觉得那客人进了门后,视线总在自己身上打转。

亦珍拿着澡豆的手猛地顿住。

那个圆面孔红脸膛的客人,莫不就是母亲教她提防的人?随即半垂了头继续洗手。生活中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她却不能为了一桩旧事成天疑神疑鬼。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想通这一道理,亦珍镇定下来。

衣锦还乡的御厨开了间酒楼,无非是为了求财罢了,又不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影响到底有限。他做他的高端市场,她走她的平民路线,两不相干。倘使他真的疑心到珍馐馆头上,一门心思当母亲与她是拦路虎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亦珍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当日那两个混混将她家的茶摊砸了个稀巴烂,拍拍手扔下狠话扬长而去,她只管循例将事情禀了,请了乡老与里正评理。谁都不是瞎子,这县来发生的事能不看在眼里么?后来便叫两个混混赔了她家银子了事。

那两个混混赔了银钱,哪里甘心?却因被乡老里正训斥了,一时也不敢就去寻了亦珍报复。后来听闻那支使他二人去砸寡妇家茶摊的魏婆子与县里另一个下三滥不入流的泼皮勾结,设了个套想讹那寡妇家的银子,两个混混一想,便晓得自己这是被魏婆子当枪使了。心中如何不恨?得知魏婆子教县太老爷打了个半死,两人那是一个快慰!在瓦肆勾栏里痛饮了一场,借着酒劲儿,带着各自的长随,往魏婆子家门口一站,叉着腰什么污言秽语都兜头朝魏婆子家里头骂。

魏婆子本是个不肯吃亏的脾气,若搁在以往,老早趿着鞋站在门口跟这两个混混对骂了,可这刚刚被县太老爷一顿好打,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趴在家里,耳听得外头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的叫骂,一阵气血翻涌,“噗”地吐出一口黑血,足足喷出去有一丈来远,一口气上不来,便晕了过去。

魏婆子的媳妇儿原是头上戴了抹额,一副早前被撞得狠了,病得不轻的模样,躲在自己屋里不想到婆婆屋里伺候,免得被魏婆子又打又骂的。外头那混混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她如何会听不见?心里恨极了魏婆子。她一个好好的秀才女儿,嫁给粗鄙庸俗的媒婆的儿子为妻,心中的委屈无处诉说,相公又是个愚孝的,她只能伏低做小哑忍了婆婆的百般刁难折磨。可是看看魏婆子做下的那些糟心事儿!被人堵在门外叫骂羞辱,偏偏十句里有三句要捎带上她的。

魏婆子媳妇听了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倏忽在婆婆屋里伺候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进她屋里,惊慌失措地叫她,“奶奶!奶奶!老太太不好了!”

魏婆子媳妇儿一怔,随即一骨碌翻身自床上坐起来,穿了鞋对小丫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带我去婆婆屋里。”

到了魏婆子屋里,魏婆子被那触目惊心的一滩黑血吓了一跳,凑近床边一看,只见魏婆子面如金纸,牙关紧咬,竟是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她心里莫名地浮起一阵阵快意来,心想:看你以后还做那阴损的事害人不?!面上却做出焦急关切的模样来,上前去抱住了魏婆子,哭了起来,“娘,您怎么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儿媳妇啊!您别吓媳妇儿啊!”

哭了两声,见往日骂起人来龙精虎猛的魏婆子毫无声息,忙放下了魏婆子,对傻愣在一旁的小丫头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再去刻书坊将相公叫回来!”

小丫头赶紧拔腿往外跑。

两个混混在外头一见魏婆子家紧闭的大门开了,一个小丫头火急火燎地望外跑,脸上全是慌乱表情。

他俩只是跑来嘴上不干不净,落井下石出口恶气罢了,倒真没想过要闹出人命来。这会儿气也出了,魏婆子龟缩在家里不露面,想是也没有还口之力,此时不趁乱离开,更待何时?两个混混彼此对视一眼,赶紧带着长随溜了。

待魏婆子家的小丫头请了大夫,又往刻书坊去寻了魏婆子的儿子魏大郎回来,魏婆子已然不行了。先一步赶到的大夫只对着魏大郎摇了摇头,“还请魏公子魏奶奶节哀顺变,赶紧准备后事罢。”

魏大郎难以置信,早晨出门去时,母亲还精精神神的扯在嗓子在家里斥鸡骂狗,怎地这才过了半日,人就没了?

魏大郎猛然转身,狠狠地瞪向媳妇儿,“你做了什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娘气的?!”

魏婆子媳妇儿原本捏着帕子捂着口鼻,呜呜咽咽地哭泣,听了魏大郎这话,止了哭声,慢慢放下了帕子,抬眼望向这个自己嫁了想要同他一生一世的男人,脸上原本乖顺的表情一点一滴第褪去,“相公你说什么?”

那大夫暗道一声晦气,这边老太太才咽气,魏婆子家里儿子媳妇便要反目,赶紧问魏大郎要了诊金,脚底抹油自魏婆子家溜了。

魏婆子媳妇只管冷冷地笑了,对魏大郎道:“我做了什么?我在你家做牛做马,任娘气了骂,怒了打,带来的嫁妆统统给娘拿了去,说是替我保管,我可曾有一句怨言?有一点不满?”

魏大郎噎了噎,无言以对。

“今日的事,你可问过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曾?就这样直指是我的不是?”魏婆子儿媳妇怒极反笑,嫁了个愚孝的相公,她无话可说,愚孝总比对老子娘和老婆孩子饱以老拳的人强。可出了事不分青红皂白,先责问她的不是,尤其是眼下这等情形,魏婆子儿媳妇终于隐忍不了,“你出了门,往左邻右舍街坊里去打听打听,娘到底做了什么事!叫衙门拘了去,打得半死地抬回来,让无赖在外头堵着门骂咱们一家男盗女娼,是小妇养的,将来生儿子没屁.眼…”

“娘子你在说什么?!”魏大郎大惊失色。他娘魏婆子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只是子不言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议论娘亲的不是。再说娘只是性子急,脾气坏,嘴上不饶人罢了,人却是不坏的。怎么会叫衙门拘了去?

魏婆子媳妇淡淡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婆婆的尸体,“相公还是赶紧为母亲准备后事罢。啊,对了,姑娘去了城北大姑娘姑爷家里,相公也快点去报个信罢。”

随后再不理那愚孝的魏大郎,只管回屋往床上一汤,做出一副病得起不来床的模样,索性撂了挑子。

魏大郎无法,手忙脚乱地叫丫鬟去给已经嫁人的大姑娘和在大姑娘家做客的二姑娘送信儿,又去棺材铺花钱置了口薄皮棺材。因魏婆子全然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这么突然就送了命,家中也不曾备下寿衣,又在寿材铺边上的寿衣店里买了寿衣等物。

得理不饶人,无理尚且还要横三分的魏婆子,就这么挨了板子,被两个无赖气得吐血而亡。儿媳妇这时候病得起不来床,两个女儿却你推我搪地不肯为母亲魏婆子擦身换寿衣,反而为了一点魏婆子留下的金银细软吵得不可开交,家里闹得开了锅。

这事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亦珍在珍馐馆里也无意间听见了些食客的议论。只是家里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亦珍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凡作恶,总要受到惩罚。

所以自京中衣锦还乡的这位御厨,要说她全然不担心,必是骗人的。可亦珍还不到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地步。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若不能抛开烦恼,总沉浸在旧日的愁苦之中,那未免也太累了些。

只是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呢,真把她惹急了,她也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性格。亦珍洗干净手,系上围裙,准备就绪。

过不一会儿,招娣自店堂里递了单子到后厨,小声对亦珍道:“小姐,外头这桌客人端地奇怪!”

亦珍挑眉,“怎地奇怪了?”

招娣学了那红脸膛的老爷模样,端起肩膀,将肚子一腆,“他总打听咱们家厨房里的事儿!东家是哪一位?问掌勺的是谁?不知道师从何人?总之东打听西打听的。”

“你怎么回答他的?”亦珍比较好奇招娣是如何反应的。

招娣一挥手,“我就反问他:客人您是打算挖小店的墙角么?”

亦珍一想那场面,忍不住微笑,“那位客人如何回答?”

招娣耸耸鼻尖,“跟他一道来的矮胖子就在一边喊饿,叫我快点上菜。”

亦珍笑起来,“你不理他就是了,他打听过一次,在你这里问不出什么来,自然不会再跟你打听。”

亦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因事情还未到需要使用非常手段的地步,她也还没跟母亲商量过此事,是以暂时不准备付诸实施。

“奴婢知道了。”招娣应下,自去外头堂间里候客不提。

方稚桐随在霍昭、查公子后头,跨进珍馐馆内。他这些日子除了跟着兄长方稚松学生意,便是在家读书。兄长对他的要求很是严格,一俟他学会了看帐,便将去年前年各行号的账本统统放在他案上。

“我们家有那么多行号在各地,不可能间间都由自己亲自管理,靠得就是各行号的掌柜的。小事可自行做主,大事为难事便递了信来,交由爹爹和我决断。所以一间店铺的生意好或者不好,端看掌柜的是不是个有担当有头脑的人。好掌柜难觅,爹爹对他们一向大方,给足了月银,每到年关还会封赏大大的红包。可是也难免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在帐面上动手脚,为自己谋好处。你只有看得懂帐,才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他这几日便在看旧年各行号送来的账册,以从中看出些端倪来。昨天才终于摸着点门道。遂往大哥的书房去,将自己的发现说予兄长听。

方稚松听后颌首,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在一个可容忍的范围内,爹多半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必须了解其中手段,才不会被下头的人蒙蔽。”

方稚桐点点头,他原只是个吃穿用度不愁的公子哥儿,如今跟着兄长学了生意,才晓得银子不是打天上掉下来的,须得用心经营才行。

方稚松验收了弟弟的功课,笑一笑,“这些日子都在家中,不曾出去,可觉得闷了?”

方稚桐展了折扇一摇,“大哥不问,倒不觉得。大哥一问,倒真有些闷了。”

方稚松咳笑了起来,摆摆手,“去罢,带着奉墨出去会友去。等过了年便要上京了,怕是也没其他机会可以一聚了。”

方稚桐遂从兄长的书房出来,回了院子带上奉墨,出门先去寻了查公子,两人一道又叫上了霍昭,三人一并往谢府去寻谢停云。

自上次谢停云与谢老夫人为了余家小娘子起了争执,最后祖孙二人将事情说开了,解开了心结以后,他们也一直未曾聚在一起过。可是到了谢府门前,门上的说,少爷因天冷,犯了咳嗽,这几日都卧病在床,老夫人吩咐了,概不见客。

三人乘兴而来,不料吃了闭门羹,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如——”查公子睇了方稚桐一眼,“你我三人往缸甏行里去,一起吃个饭罢。”

霍昭以扇掩口,闷笑了一声,“悉听尊便。”

查公子便极得意地朝方稚桐豁了一道眼风过去,“方贤弟今后可别忘了为兄啊!”

方稚桐作势要拿扇子打他,查公子飞快地闪到霍昭身后,身手之敏捷,与他胖胖的身形截然相反。

三人一路说起会试来,既充满了向往,又难免忐忑。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无非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知的荣耀。只是这春闱比之秋试,竞争又更激烈残酷了不知凡几。县里从来不乏为了供儿孙进京赶考倾家荡产、典屋典地的人家,只为了替儿孙凑足了路费银子与在京中的吃住开销。一家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其上,若是春闱得中,那便是康庄大道,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春闱落第…

三人简直想都不敢往深里想。

三人来在珍馐馆门前,恰有一行二人自里面出来,打头的老爷与三人打了个照面儿,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着朝查公子一拱手,“查公子,真巧,您也来这间馆子用饭?”

查公子揖手回礼,“是啊,想不到碰见万老板。”

两人寒暄几句,万老板二人告辞而去。

查公子抓了抓下巴上的肥肉,奇道,“这余家小娘子的馆子,想是确实厉害,竟把他都给引了来。”

“那万老板是什么人?”方稚桐望一眼万老板离去的方向,问。

“喏喏喏,正是西市新开张的玉膳坊的老板是也。”查公子朝西市方向扬了扬扇子,“开张那日下了请柬给我爹前去捧场,我爹就带着我一同去了。”

查老爷乃是皇亲国戚,查家初娘子,查公子的亲姐嫁给了就藩钱塘府的吴王,是正经的王妃娘娘。吴王妃也曾想过接了父母兄弟到钱塘去,奈何查老爷不肯。

“钱塘府与松江府离得不远,想见也是极容易的,何必兴师动众地举家迁往钱塘府?查家的根基在松江府,生意在松江府,去了钱塘府就是依附了吴王,到底不如在松江自在。”查老爷这样回复女儿吴王妃。

吴王妃一想,父亲说得也在理,故而便依了老父,但仍在省亲时,召见了松江知府季大人的夫人,说了一番自己远嫁,担心父母兄弟的话。季夫人回去转述与季大人。季大人听了心领神会,对吴王妃的娘家自是照顾有加。县太老爷是个极会看山水的,更是对查老爷阿谀奉承得很。

玉膳坊开张那日能请到身为吴王岳家的查老爷莅临,自是又添一层荣光。

查公子舔了舔嘴唇,略略回味了下,“我吃着也不过如此,有几道菜,反倒是珍馐馆的味道更好些…”

霍昭与方稚桐齐齐听出蹊跷来,两人对视一眼。

查公子没注意他们,只摸了下巴道,“这样一说,我倒是饿了,走走走,赶紧进去,看看余家小娘子又推了什么好吃的菜色出来。”

自上次将吴老二那泼皮收拾了后,他们还不曾来过珍馐馆呢。

三人进了珍馐馆,汤伯一见,赶紧从帐台内绕了出来,“霍公子、查公子、方公子,三位赶紧楼上雅间儿请!”

又招手叫了招娣来,“快,去将柜子里那罐祁门红取来给三位公子泡茶吃。”

招娣“哎”了声,一挑帘子往后堂去了。

汤伯将三人请到楼上雅间儿里,将菜单分别奉至三人手上,“三位公子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没齿难忘,无以为报!今日三位公子来小店用饭,一应都算在小老儿身上。三位公子看看喜欢吃些什么?”

查公子毫不客气地翻开菜单,前后那么一翻,随后指了一道天麻黄芪枸杞炖老鸽说,“我看这汤品里头一道便是这天麻黄芪枸杞炖老鸽,想是一定有其不凡之处?”

汤伯连连点头,“查公子果是个懂经的,此汤乃是我们珍馐馆冬日里首推的汤品。天麻利腰膝,强筋力;黄芪举阳气,行血脉;枸杞养肝滋肾润肺,老鸽则有‘一鸽胜九鸡’的说法,用文火隔水细细地炖了,冬日里饮其汤食其肉,最是温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