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璇看着那个字,在心中细细勾勒,觉察出一些味道来:“我回头再写来试试。”

夏颐卿却摇了摇头,放下笔把这张宣纸抽了出来:“就用这个吧,也算是我对祖母的一份心意。”

既然夏颐卿这么说了,臻璇便点头说好。

看着纸墨,臻璇想起了臻琼托付的事,便开口提到:“二爷,之前六姐姐画了一套头面花样,想请玲珑阁的师傅打出来,我从前打过一套,六姐姐觉得好,只是不认识师傅,便托我一问。银子按规矩来,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臻璇这么一说,夏颐卿倒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来了,他往臻璇的发间看了一眼,道:“你从前在玲珑阁里打的那一套,图纸也是你六姐姐画的?怎么没见你戴过?”

臻璇失笑,女子首饰头面从来不少,她的东西虽没有段氏给臻琳准备得那般多,可也不是三四天就能戴完的,夏颐卿没见过也是寻常:“是六姐姐画的,所以打完之后给了她两样做谢礼。”

“哪两样?”等臻璇答了,夏颐卿微微颔首,“那图纸应该还在,我叫人再打了给你,少了两样不成套了总有些遗憾,既然要打就一块打了。”

臻璇没想到夏颐卿会这么说,红了脸点了头,不好意思再在跟前站了,便出来唤桃绫去把臻琼的图纸取来,也好喘口气。

桃绫很快就回来了,臻璇吹了一会冷风,也没之前那么臊了,便给夏颐卿拿了进去。

夏颐卿坐在那儿看帐,头也没抬,道:“放一旁好了。我还要看一会,你自己寻本书看看。”

臻璇本是想回房去的,可夏颐卿开口留了,便只好依言去架子上寻书。

夏颐卿书架上的书相当杂,从山河志到药理偏方到乡间异志,什么都有了。臻璇随手抽了一本,坐在软榻上翻看。

夏颐卿专心看帐,过了小半个时辰,喝茶时入口已是凉茶,他开口唤了一声:“七娘。”

没听见臻璇应声。

夏颐卿抬起头看去,把又要出口的一声给咽了下去。

臻璇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的关系,抱着书竟然睡了过去。

夜里不比白天,这么睡是要着凉的,夏颐卿本想把臻璇叫起来,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把这心思压了下去。

重新拿了笔,就着之前臻璇研好的墨,在纸上一笔一笔勾画起来。

梳好的妇人头有些散了。额发三三两两垂下,白皙脸庞上,一双柳叶青黛弯弯,鼻梁挺高,衬着一双红唇微启,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一会儿,生动形象跃然纸上。

夏颐卿放下笔,走到臻璇身边,凑到耳边轻声道:“七娘,既然困了便回房吧。”

臻璇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到夏颐卿俯身看着自己。心里一慌。脸又不禁烧了起来。

夏颐卿抽了臻璇手中的书,又说了一遍:“回房去吧。”

夏颐卿递了手过来,臻璇握住借力起身,只是夏颐卿离软榻太近。臻璇无处落脚,不小心撞到夏颐卿怀里。

夏颐卿扶住了她,正要与臻璇说话,就听见外头传来执棋的声音。

“二爷,二奶奶。”

臻璇红着脸轻轻推了夏颐卿一把,等他放开了,才偏过头理了理额发:“什么事?进来说吧。”

执棋垂着眼进来,道:“二爷,二奶奶。杜姨娘那边紫媛来报,说是姨娘厥过去了,奴婢已经去叫大夫了。”

杜越娘厥过去了?

臻璇抬眼看了夏颐卿一眼,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臻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夏颐卿先迈了步子。道:“一块过去看看吧。”

臻璇应声跟上。

从西厢房边上的月亮门过去便是杜越娘住的院子,院外伺候的人见夏颐卿和臻璇来了,赶忙行礼。

臻璇跟着夏颐卿进了屋子,又进了内室,内室居中拦了一块屏风,拐过屏风,一张拔步床边立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听见脚步声都纷纷回头。

婆子红着眼眶,道:“姨娘刚才厥过去了,这才刚醒过来。”

夏颐卿在床边坐下,臻璇这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杜越娘。

杜越娘比前几日敬茶时瞧着更虚弱了,整个眼眶都深深凹陷了下去,额头上密密都是虚汗,头发都是潮湿的,就像是从水中被捞起来了一样。

臻璇心中一惊,挽琴说杜越娘连夜咳嗽,看来真的不假,这种病态模样是骗不了人的。

杜越娘的眼睛从夏颐卿移到了臻璇,又移回到夏颐卿,嗫了嗫唇,问安的话到底是没有一点点力气说出来。

夏颐卿神色放缓不少,道:“已经叫了大夫了,你且安心养着。”说罢,又看了臻璇一眼。

臻璇便靠过去了一些,轻轻握了杜姨娘的手,一摸到便感觉那双手已经瘦得只剩下骨节了,手心里全是汗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今天我去老祖宗那里,她还问起你来。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才能去给老祖宗磕头。”

杜越娘只动了动眼睑,表示她听见了。

大夫急匆匆来了,夏颐卿起身让了位子,去了外间,臻璇也跟了出来。

两人坐了一会,大夫才抱着药箱子出来,拱手道:“二爷,杜姨娘这是旧疾,天气一天一天冷下去,冬天就更难熬了,那么多药下去也就是拖着,能拖到开春过了夏天就是运气了,再拖一个冬天是不行了的。”

臻璇抿着唇,这位大夫是在夏家坐堂好些年的大夫了,姓查,家里人的大小毛病都晓得些,替杜越娘也看了那么久了,自然知道已经是药石无医。

夏颐卿没说话,起身进内室去了。

臻璇只瞧了一眼没有跟进去,扭头与查大夫道:“先开了药吧。”

查大夫应了一声,准备去了。

一刻钟的工夫,夏颐卿负手出来了:“七娘,回去了。”

臻璇交代了院子里的人好生照看着,有事就来回,便跟上夏颐卿的步子走了。

215章 新婚(九)

回房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耳边除了脚步声,只剩下风吹过扫下秋叶的声音。臻璇垂下了眼帘,等几缕细细雨丝落在眉梢,才发现下雨了。

雨水不急,柔得仿佛回到了春日一般,在秋风的包裹下不时飘入了抄手游廊,臻璇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一眼刚刚穿过的月亮门,那一头就是杜越娘住的小院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一场秋雨一场寒,花总归是要凋谢的,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在来年冒出新芽儿来。

夏颐卿去了净室洗漱,臻璇坐在东次间,整理着“福禄寿喜”四个字。

执棋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一张纸,递到臻璇跟前:“查先生开好的方子,奶奶可要瞧瞧?”

“我看不懂药方。”臻璇抬头见执棋双手捧着,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这些药方往日是谁瞧看的?”

执棋垂手站在一边,道:“药方往日都是按月归档送去太太那儿的,如今奶奶管了天一院,奴婢想着要先叫奶奶看看。”

臻璇点了点头,这些规矩裴家也是有的,庆和堂里人少,秦嬷嬷又懂些药理,所有的方子都是她瞧过后归整好,再送去周氏那儿,想来夏家也是各院理着各院的方子,再送去给郑氏查看。

臻璇捏着药方,查先生的字有些随意却不难认,一味味药材写得很清楚,臻璇虽然看不懂,可有几味药还是晓得的,都是补气的,药量也比较大。臻璇暗暗叹了一口气,是药三分毒,这么天天喝下去,到底是损了身子的,可大约不如此,杜越娘的身体是连这个冬天也拖不过去的了。这药方确实是如查先生说的,给药石无医的人喝的。能拖一天便是一天。

夏颐卿从净室出来,内室不见臻璇,便往东次间来,一进去就见臻璇坐在榻上,手中捏着一张纸,看得微皱了眉头。

臻璇听见响动抬眼,一瞧是夏颐卿,便从榻子上下来,趿了鞋子行礼,唤了一声“二爷”。

执棋行礼时。臻璇又垂眼瞄了一眼药方子。这些药方不晓得在这天一院里到底是谁归档的。也不知道夏颐卿会不会翻看…

直到夏颐卿走到了身边,臻璇才回过神,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抬起手把药方捧了过去:“查先生刚送了药方过来。我不懂岐黄,只能粗粗看一看。我想着往后还是和之前一样,等我看了就归档,按月送去母亲那儿,二爷觉得呢?”

“内院的事,你拿捏着来,顺手就好。”说罢,夏颐卿并没有接药方子过去,只是扫了一眼。可臻璇还是注意到,在扫到那几味明显剂量偏大的药时夏颐卿的眉头皱了皱,也仅仅只是皱了皱。

臻璇暗暗叹气,看来夏颐卿也明白这方子里的意思,她看向执棋。问道:“从前这归档是谁在做?”

“是贺妈妈,贺妈妈认得字,也懂些药理。”

“贺妈妈?”臻璇记得是院子里一个圆脸偏胖的婆子,瞧着五十多岁的模样,可听挽琴说,实际上贺妈妈刚刚满了四十,只是满脸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看起来与年纪实在不符,“那往后,等我看过之后,还是叫贺妈妈管着药方吧。”

执棋偷偷地快速瞄了一眼夏颐卿,又垂下头,恭敬应道:“是。”

臻璇微微点头,把天一院管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的事情,定是要费一番心思的,好在执棋执画这样的大丫鬟都是守规矩。万一碰上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有了夏颐卿刚才那句话,她也能拿“顺手”当令箭改一改规矩。

臻璇感觉夏颐卿对药方并不在意,便交代执棋收起来:“药不能马虎,快些预备了,有事便来回吧。”

执棋接过药方,行礼就要退出去,刚到门边打起帘子,就听臻璇又叫住了她,她赶忙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臻璇有些忐忑,她毕竟刚进门,即便夏颐卿不在乎杜越娘,她也不希望老祖宗心里存下什么想法,能仔细就仔细些,想了想,臻璇道:“那边虽是按照规矩戌正落钥,但杜姨娘病得厉害,若有反复,让守门的婆子警醒些,早些报上来,不许耽搁了。”

臻璇话音一落,执棋瞥见夏颐卿亦把目光停在臻璇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微微一怔,但她赶紧收了面上情绪,应了一声,便打帘子出了正屋。外头起了夜风,比东次间冷了不少,执棋垂着眼站了一会,才招手叫了个小丫鬟过来,吩咐道:“药方奶奶瞧过了,姨娘那边紫媛定是脱不开身的,你去拿药煎药,给姨娘送去。”

小丫鬟接了药方就走,执画提着一个食盒过来,见执棋面色,拉了她到一旁,低声问:“怎么了?”

执棋赶忙摇摇头:“我没事,怎么这么问?”

执画冲屋里头努努嘴,一副你还瞒得过我的表情:“可是为了杜姨娘的事不高兴了?”

“不许胡说。”执棋打断了执画,转了个话题,“你提着食盒做什么?这个点了吃东西不好克化。”

“是挽琴,她担心爷和奶奶吹了夜风,叫厨房热了姜茶,她自己走不开,我就送来了。”执画解释着。

“既然是姜茶,趁热端进去吧。”执棋回头看了正屋一眼,“你千万别胡说,奶奶没有不高兴,我还要去门上交代朱婆子几句。”

执棋匆匆走了,执画睨了她的背影一眼,便进了正屋。

执棋走了一段路才慢了脚步,她觉得自己有些毛躁了,倒不是臻璇说得不妥当,臻璇是嫡妻,无论是出于场面话还是什么,那些交代没什么不对的,执棋惊讶的是夏颐卿的反应,刚才臻璇背身看不到夏颐卿的眼神,但她可是看清楚了,那一刻她猛得就想起她娘叮嘱她的话。

娘说,即便她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可该避让的时候赶紧避让,别叫主子觉得她不会看眼色。只是刚才的情况是否算是要赶紧避让的情况,执棋自己也不明白。

执棋咬了咬下唇,暗暗地想:二奶奶刚进门,她一时看不清二奶奶和二爷相处的方式,她一定要好好看着,等明白过来了就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慌慌张张不知道是避好还是不避好了,总归要二爷二奶奶和睦,她们做下人的日子才能舒坦些,她不能稀里糊涂的,让二爷和二奶奶以为她不懂伺候。

这厢执棋下了决心,那厢臻璇压根不知道夏颐卿刚才盯着她看了一会,只当是她说的话不妥当执棋才会那么一个反应,转头见夏颐卿面色无异,臻璇摸不着头脑,正巧执画送了姜茶进来,她便收了心思,接过瓷碗端给夏颐卿。

夏颐卿没着急喝,只坐在榻上看着臻璇刚刚整了一半的“福禄寿喜”,最后挑出了三张:“就用这三张,加上书房里我写的‘禄’,也就齐了。”

臻璇点头,忙把那三张纸收好,等夏颐卿喝了,臻璇才喝了自己那碗。

执画一面收拾一面琢磨,瞧臻璇和夏颐卿说话,两个人都不像是不高兴的模样,她只当是自己弄错了,毕竟她不能直接问,那样是给执棋惹是非,便按捺了心思,把食盒交给外头的小丫鬟,回东次间伺候来了。

叮咚一声,西洋钟打点了。

臻璇抬眼看去,正好戌正。月亮门要落钥了,夏颐卿起身,道:“七娘,歇了吧。”

臻璇闻言,让执画叫了桃绫进来替自己洗漱拆头,执画查看了一遍早些执棋铺好的床,摸着汤婆子的热度正好,又剪了烛火调了亮度,便出去收拾她的被褥,今夜是她守夜。

等臻璇进了内室,桃绫便带上了门,与执画说了一声,回去了。

夏颐卿半躺在床上靠着垫子看书,听见响动,他缩了脚:“你睡里头。”

臻璇只当夏颐卿还要看书,应了一声脱鞋上床,规矩地在里头躺下。

夏颐卿翻书的声音叫臻璇有些紧张,她突然就想到了前晚,夏颐卿一开始也是这样慢条斯理翻着书,而她就在一旁不安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想到这些她不由微微缩了缩身子。她又想起刚才执棋的神色,她想不明白那些,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夏颐卿,只能自己琢磨着。

夏颐卿许久没有再翻页,其实这一页他早就看完了,他察觉到了臻璇的情绪。

对于杜越娘,臻璇绝对不会“好”但也谈不上“恶”,之前递药方给他时他有一瞬间以为那是一种试探,试探他对杜越娘的态度,可后来见她小心吩咐执棋的模样,他晓得自己想错了,臻璇是真的小心,初来乍到摸不着情况的她怕惹了他和家中长辈的厌恶。否则,她的反应不是去顾着杜越娘,而是趁着新婚霸着他缠着他。

到底是年岁小,心思也纯粹。

想到这里夏颐卿不由勾了唇角,他轻轻唤了一声:“七娘。”察觉到臻璇身子一僵,他干脆放下书,转过身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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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大家,停更这么久现在才出现,而且一开头就是不怎么让人舒服的章节,但是正好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捂脸。

单更预定,中午12点半,鞠躬。

216章 新婚(十)

今夜风大,伴着沥沥雨声,在这个时辰显得有些吵闹。

不过,却是黑透了。

除了床边点着的灯火,就再无光亮。

夏颐卿的身形正好挡住了大部分的明光,只有一小部分徐徐淡淡暖暖,撒在臻璇的面上,微颤的睫毛落下弧形剪影。

臻璇不禁微微抿了抿唇,她听见夏颐卿出声唤她,只是那声音很轻,像是从嗓子里溢出来的呢喃一般的轻叹,叫臻璇一下子就发了懵,等略回了神想应一声时又觉得空白了太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怯怯抬眼去看。

四目相对,臻璇本能地就移开了视线。

之前的身子一僵,现在的低垂眼帘,这般反应,像极了受惊的兔子。不知道为何,夏颐卿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比喻,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新嫁娘要适应婚后的生活,处理夫家长辈亲眷之间的关系,料理下人,亦有夫妻之间的事,这一些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而在天一院,因着有着杜越娘这个在老祖宗心中地位特殊的妾,臻璇的那份小心翼翼叫他生了几分不忍。

那些来因去果,既然是已经存在的,便是无力改写的了。

臻璇不喜欢像臻琳要被七皇子纳为侧妃一事一样被蒙在鼓里,那么有些事与其将来别人告诉臻璇,夏颐卿情愿自己跟臻璇说。

吹了灯落了帐,夏颐卿揽过臻璇,开口道:“杜氏是替老祖宗冲喜抬进门的,因为是冲喜,所有的事都有吉时,什么时候进门什么时候掀盖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甚至是我什么时间进屋什么时间又出来,都有规矩。等我出来,她就被送去了老祖宗那里。直到五个月后,她肚子显怀被瞧出来。家里人才晓得那时候匆忙并没有哪个喂她喝过避子汤。”

臻璇心里咯噔了一下,夏颐卿一开始说的时候她有一丝欣喜,即便内容是她的丈夫怎么抬的妾回来,可那些都是现状是改变不了的,只要夏颐卿愿意把事情说与她听而并不是瞒着她,她就会放心一些,况且她确实想知道该如何处理杜越娘的病,尤其是在老祖宗跟前。可听到杜越娘有过身孕,她一下子就紧张了,夏家绝对不许庶子生在嫡子前头。那杜越娘的孩子呢?

夏颐卿轻轻拍了拍臻璇的背。示意她不要紧张:“老祖宗和祖母是绝对不允许坏了规矩的。就让人送了一碗药去,听说杜越娘一句话没说也没有抵抗,小产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又去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与其说是她过了老祖宗的病气。不如说是小产落下了病根。即便老祖宗安康了之后她回来天一院,身子也养不回来。”

臻璇沉默,她虽没有怀孕生过孩子,但她知道小产对女人的身体是多大的损耗,月份越大越是如此,就好比她的母亲季氏,遗腹子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

只是,那时候的杜越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她难道在第五个月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可一想到任氏,那年任氏不也是小五个月的身孕而不自知吗?

臻璇不过初嫁,怀孕害喜之类的事她也只是听季氏与两个陪嫁的妈妈交代了几句,没有亲身经历过实在不好下判断,况且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这个家里的规矩是不会变的,臻璇相信,就算杜越娘那时候运气好坚持到了生产,在郑老太太手中大抵也是一尸两命的结局。明知道会这样,杜越娘是否真的有勇气去隐瞒?不管是哪一种,杜越娘那时候命大才活了下来,但到了如今,真的是油尽灯枯了。

对于一个油尽灯枯之人,再去追求那些真相,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臻璇没有说话,夏颐卿也沉默了。

听了这些往事之后臻璇的反应远比他想的要平静,而对于他来说,却是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这些都是他想去告诉臻璇的,他不想瞒着。

臻璇在这时候稍稍动了一动,把脸埋在夏颐卿的胸口,她觉得有些冷了,在想到两次见杜越娘时那张白得没有一丝一毫血色的面容,似乎是所有的血气都跟着那一个孩子去了一般,叫人揪心得慌。她感觉到夏颐卿收紧了臂弯,在她靠过去的时候,带着几分安慰的味道。

回想着夏颐卿的那一番话,臻璇听不出他对那个冲喜的妾有丝毫感情,更多的是愧疚和对她伺候老祖宗的体谅,那些都不是儿女之情。

照理说臻璇应该感到高兴,但心中环绕着的却是不安,是不是夏颐卿这个人当真就是这般薄情之人?还是因为杜越娘一直在老祖宗那里他们根本来不及有任何感情?虽说正室地位远非妾室可比,但谁也不会愿意自己拜过天地高堂的男子冷情冷心。

倘若真的听出了情谊,哪怕只那么一丁点,臻璇扪心自问也不会觉得就舒坦了。

人,总归就是这么矛盾的,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

“七娘,”似乎是察觉到臻璇有些纠结,夏颐卿想打破这一种沉默,“在想什么?”

臻璇闷闷出了声以作回应,半响慢慢道:“已经是半个入土的人了。”

杜越娘的身体做不了假的,无论当年是有心无心,不管她如今是有意无意,一个吊着半口气的妾都不应该是臻璇防范为难的对象,况且对于这个妾,夏颐卿也没有暧昧的态度,老祖宗那边有什么想法,也只是明里暗里地说几句,不会直接做主如何如何,要是老祖宗真的不管不顾一心要抬举杜越娘,不管夏颐卿的嫡妻进没进门,这事也早就成了。

夏颐卿在听了臻璇这句话之后也是一怔,复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对于杜越娘的态度,他始终如一,有愧疚有感谢有体谅,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那些事情臻璇能够想得开,不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一根刺,便是最好的。

毕竟,夫妻是要携手一辈子的人。

屋外雨声愈发急了,夏颐卿入睡之前,身边的臻璇就已睡着了。

子时刚过落了一声雷,在这个季节极为反常,臻璇睡得沉并没有听见,杜越娘的小屋里却是连雷声都压不住的咳嗽声。

紫媛跪坐在杜越娘的床前,脸上的疲累不敢表露,可眼下的黑影却是盖不住的,好在杜越娘病重得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紫媛轻柔地帮杜越娘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锦被中杜越娘身上的亵衣早就湿透了,紫媛要替她换一件,杜越娘摇摇头。

紫媛晓得杜越娘的意思,即便是换了,没一会儿还是要湿透的,何必那般麻烦,再说,杜越娘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换衣服的劲越发是使不出来的了。

常嬷嬷歇了一会就睡不着了,披着衣服在帘子外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气说:”这般厉害了,要不要去门上说一声?执棋姑娘吩咐过门上,应该不会为难我们。我瞧晚上的药咽下去的还没有吐出来的多,这可怎么会好起来?”

杜越娘听见常嬷嬷的声音,她双眸含泪地瞧着紫媛,紫媛哪里不晓得她心思,吸了吸鼻子,回头与常嬷嬷道:“嬷嬷担心姨娘,姨娘心里是明白的。奶奶虽然说了有事就去回禀,执棋姐姐也叮嘱过,可这会儿去回禀,除了能叫二爷和二奶奶再来瞧上一趟,又有什么用呢?二爷和二奶奶到底新婚,我们招了嫌弃也就算了,万一连累了姨娘,那是真没法过了。”

紫媛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常嬷嬷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阵感慨。紫媛年纪小,有些事不明白,常嬷嬷却是懂的,强弩之末如杜越娘,什么心思都已经没有了,唯一能求的不过就是落个好名声,这会儿去惊扰二爷和二奶奶这样的事,她是绝对不肯的。

说到底,这都是命。

若不是那巧合的八字,以杜越娘的身份,如何能进得了夏家的门?若不是到了五个月而是在二个月的时候就晓得了,早早打了药下去,又能好好养一养,也不至于身体就到了这般田地。

忆起杜越娘刚进门时那清丽模样,常嬷嬷也觉得惋惜,可一想到正屋里小巧温和的那一位,这份惋惜在心中打了个转,给她摁了下去。天一院里的格局,她选都不用选,就知道应该如何做,不能为着一点同情心犯糊涂,杜越娘过一天少一天,她好不容易在夏家打拼到能进屋里伺候了,即便是个姨娘屋里,但比起从前可是一个天一个地了,等过些日子她更进一步,那日子啊…

常嬷嬷抿着嘴犹自琢磨着,前程可比什么都重要。

要说让良心上舒服一些,她能做的便是热汤热茶热药,好好送了杜越娘走,这也算是积点德了。

这般想着,倒也不再提去门上回禀的事,转身从墙角的筒子里取了备着的热水,倒了一杯递给了紫媛:“与姨娘润润唇吧,出了这么多汗,多少补一些。”

紫媛红着眼眶点点头:“妈妈再去歇会儿吧,等天亮了还要劳烦妈妈呢。”

往事说清楚,幸福看前头,96是亲妈,阿弥陀佛。

217章 初掌(一)

臻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落着帐子,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时辰,只能隐隐听见院子里有些脚步声,大抵是丫鬟婆子们都起来了。

臻璇略略动了动,这一动作才醒悟过来,自个儿还依在夏颐卿怀里。夏颐卿的手臂被在枕在颈下,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腰。

一下子脸就烧了起来,夜里搂着躺了是一回事,大清早的还这般,到底是臊得慌。

臻璇小心翼翼地探手,摸到了夏颐卿的怀表,打开一看,稍稍皱了皱眉头。这个时辰,夏颐卿再躺会儿是没事的,可她却是要起来了,女人家梳妆总归是要多花些时间。

季氏跟她提过,女人要睡在外侧,早上起来之时才不会惊扰了丈夫,可夏颐卿却喜欢叫她睡在里侧,这时候就有些不方便了。

轻手轻脚就想坐起来,只是夏颐卿的手扣着她,便是再轻缓,到底是把人吵醒了。

“二爷。”见夏颐卿半梦半醒睨着她,臻璇红着脸叫了一声。

夏颐卿没开口,反倒是手上一用力就把臻璇带回了怀里,惹得臻璇要惊呼出声,只是那声音被对方一个翻身低吻堵在了口齿之间。

臻璇发懵,她明白不能推开他,只是这天都亮了这是闹什么呢!

唇齿之中全是夏颐卿的气息,这般温柔吮吸,即便不是耳鬓厮磨的细语低喃,臻璇亦是扛不住身子软了下来。

夏颐卿的手从亵衣里探进去时臻璇听见自己轻轻嘤了一声,一个声音入耳,像是打破了结界,之前没有留意到的旁的声音一下子涌了进来。

院子里有小丫鬟在洒水扫地,挽墨站在廊下不知与谁在说话,执棋立在门外交代着什么…

夏颐卿感觉得出来,臻璇走神了。

微微一用力,夏颐卿咬了咬臻璇的耳垂,臻璇吃痛回过神看他,见他眼底温情。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视线。

“二爷,过了卯时了。”臻璇低垂着眼没看他,手掌按在夏颐卿的胸口轻轻推了推。

夏颐卿没有纠缠,只一句:“那便起吧。”说罢,先一步坐起来下了床去了净室。

臻璇略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看着夏颐卿的背影,暗道:莫不是恼了?

候在外头的执画听见响动,问道:“爷与奶奶可起身了?”

“起了。”臻璇只好应了一声。

丫鬟们鱼贯入屋,端盆梳洗,臻璇坐在梳妆台前由桃绫伺候着梳头。起先还不觉得。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冷了。大约是下了一夜雨的关系。

夏颐卿正在擦脸,臻璇从铜镜中瞧不见对方喜怒,只觉得即便是记挂着时辰这般拒绝新婚丈夫总归不好,便试探着问:“今日凉了。二爷再添件衣服?”

夏颐卿闻言,道:“也好。”

听着声音不像是存了火气的,臻璇暗自放松了些,与桃绫说着要穿戴的首饰。

夏颐卿看着臻璇的背影,一身绯色底流水暗纹的如意襟小袄,正好衬得她脖颈白皙,腰肢纤细,铜镜中眉眼有些模糊,低声与丫鬟说话的姿态却意外的招人。他不自禁放柔了目光,早上温香暖玉在怀一时兴起,却也不至于不管不顾到要误了给老太太请安的时辰,再瞧出臻璇有些心不在焉,晓得是他的新媳妇面子薄怕叫一院子人听了去。因此臻璇一提他便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