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也忘了逃避,好似真情流露,她只是发怔,眼睁睁瞧着他伸来的手,双足软在当地,动也不能动。有风掠过她的发梢,带来一点桂子的暗香,氤氲着朦胧的月光,暗露秋霜。

不可以,不可以!玄清几乎用尽气力来提醒自己,他缓缓伸出的手,终于在她鬓边一寸停留。而她的脸上已经流露出惊惧与害怕,身子微微在颤抖。他怅然在心底叹息:你不用害怕,我做得到,一定不会让你害怕。

夜深秋霜浓,露水浸凉了衣衫,已经能感觉得到透彻的凉意。只能望着她袅袅离去的身影,裙裾扫开浮尘,发出悉簌的轻响,消失在来时的曲廊里。他自回首,吹起一首明快的小曲送她。

他刚刚说,曲通人心,这小调曲调是欢悦的,然而心,却异常的苦涩。她怕是听出来了吧,在尽头的转角处,仿似一个停顿,抬眼回顾于他。心上骤然一暖,像被她的素手轻柔拂过心房的暖意,那样依稀而明白的触觉。

不多,但已足够温暖。他喜欢上她,并不是因为他为了她付出多少,同时亦期望她能回报多少,他从来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他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是甄?。后宫女子那样多,庭院芳菲,争奇斗艳,可是,甄?,这世上只得一个。

当时光景应如昨(五)[本章字数:2753最新更新时间:2009-09-23 08:47: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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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一年除夕,雪后的倚梅园,红妆素裹,在那曾经收获美梦的红梅树下,她窈窕清逸的身姿乍然出现,周围彩蝶翩翩,花香暗地袭人。

他遥遥立于皇兄身后,凝望她着天水碧的青色裙衫,因寒冷微微颤抖的唇齿,委婉含泪的楚楚双眸。还是那样美,只是美得那样刻意,费尽了诸般心机。他知道,她是没有法子,如果不这么做,她将会无声无息枯萎在后宫的无数芳菲之中,像片枯黄的落叶,没有任何人会怜惜她,除了他。

玄清的心一刹那百味陈杂,她的复宠那样显而易见,他甚至不知道该为她欣喜还是为自己伤悲。本就是镜花水月一样的情愫,像桐花台上自生自灭的夕颜,即使在暗夜里蔓延出耀眼的光彩,也没有登堂入室移作盆栽的资格。

因为她,跟她的兄长惺惺相惜,在平定汝南王一役中并肩携手,配合默契。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没有人比自小生长帝王家的玄清更懂这个道理。荣宠到顶、繁华昌盛的一刻,也就意味着日到正午,即将朝晖西斜。

他撒了手,交还兵权,想着要自在逍遥,继续寄情山水。可是,还是放不下,眼看着她被陷害、甄家败落,仿佛就在一夜间…从那日在宫中看见她,怀着皇兄的孩子,脸上却全然没有即将为人母的神采与幸福。为她吹奏的一曲《杏花天影》,悠远绵长,浩浩情怀,她一双昔日的明眸,流转出来的却是惆怅、怨悔与悲愤之情。那一瞬间,他懂了她的伤。

是想起了往事吗?是想起了皇兄冒充他的名义与她在杏花春雨里相识相恋的那一幕吧?哀莫大于心死,她对爱情期望的破灭、绝望,深深触痛了他的心肠。于是,他上~书为她兄长求情,不避嫌疑地为之分解,明知皇兄多疑的个性,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乾元十六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他意料之中的被贬嫡至上京。像片无根的落叶,随着瑟瑟秋风被放逐。现在想来,其实对这个结果也不是特别的在意,他只是做了一件迟早要做、一定会做的事。平生遭际已堪伤,只不过又添了小小的一笔而已。

回忆再苦涩再漫长,总是会过去,就像外头渐渐停止的雨与风,肆虐了一夜的雷电骤雨,好像扯累了思绪,也随着玄清疲倦的面容沉沉睡去了。

山林中的天色总是亮得比别处要晚,薄薄的窗纸朦胧透出一点茫茫的白光,好像天渐亮了。门扉轻轻被扣开,阿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未关拢的门隙里,漏出一道刺眼的亮色,果然是天亮了。

阿晋心疼地看着玄清睡着的样子,一根样式极其普通的玉簪松松挽着发髻,眉心紧蹙,睡梦里好像也不太安乐的样子。这些年来,除开当年的淑妃娘娘带发在甘露寺修行的几年,王爷好似都没有睡得安稳的时候。

哪怕府里有两位侧妃娘娘,王爷也还是寂寞的,心里苦得像黄连,人前人后却总是那样和善,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位侧妃,对每位侧妃娘娘都真正担的起相敬如宾四个字。玄清这个人的性子,别人可以不知道,他是最清楚不过。他温和、仁善,心地那么好,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愿意与人为难。

记得王爷自少年起,便被多少王侯小姐千金仰慕,人人赞六王玄清貌如水月观音,形似远山青松。阿晋心中总是揣测,将来不知何等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王爷?直到在甘露寺长河边第一次见到彼时被废出宫修行的淑妃娘娘。

好像还是习惯叫她娘子,王爷起先总是这么称呼她。被皇上贬在上京一年的时光里,王爷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只是王爷不说,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乾元十七年重阳节前夕,王爷终于奉召还京。来不及换下一身风尘,就急着进宫了。回到府里,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采葛都急了,催着自己进去察看。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却见王爷正在凝神看着一幅画,书桌上笔墨未干,显然是刚刚完成的样子。

那是一幅人物图,两个贵妇怀抱一个粉雕玉啄的小女孩在花丛中赏花。他看不懂,也不认识画中人,只知道画的很好看,那人物一颦一笑居然像活的一样。王爷完成了画,还不肯休息用膳,只吩咐了自己将采葛唤来,打开库房,选了好些颜色鲜艳、质地上好的缎子与绸缎衣料,一样一样包好。

王爷回京的第三日,带着画和衣料,一个人骑着御风去了清凉台,再次回到王府,阿晋就感觉王爷整个人都变了,那样的神清气爽,如果说他往日微笑的样子像和风,那日竟都变做了暖阳,王府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王爷的欣喜情绪。

阿晋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能如此影响王爷的精神意志,他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一个对王爷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不久之后,王爷带自己去安栖观探望老太妃。路上经过甘露寺山脚下的长河边,王爷停住了脚步,好像要等人的模样,看他静静伫立在河边,脸容却满含了欢喜与期待,阿晋立刻知觉,也许,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个能左右王爷情绪、对王爷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了。

甄娘子带着当时的浣碧姑娘、后来的隐妃娘娘出现在河边的时候,阿晋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王爷当初在宫中拼死护着的那位莞贵嫔娘娘。虽然没见过贵嫔娘娘,浣碧却是相识的。听说贵嫔被废去位分,出宫修行,全家也连带受牵连,就连王爷,也为她家的事被贬上京长达一年。

这位莞贵嫔,不,是甄娘子,明明只是身穿一件灰白色的佛衣,满头青丝挽起一个象征出家人的太虚髻,不施脂粉,却美得能让人忘却一切世俗之物。比起那些见过的珠玉满头、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娘娘小主们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阿晋觉得自己形容不好娘子的美,只觉得世上除了太妃,大概没有比娘子更美的人了。和他的主人清河王并肩站立在长河边的样子,真像一对神仙伴侣。

王爷辞别甄娘子时,眼里掺杂着淡淡的惆怅与欢喜,阿晋想起来,最近这几年,仿佛王爷每进一次宫,都会出现类似的神情,原来,都只是为了她。

去安栖观的路上,王爷欢喜不尽地看着御风颈下挂着的那个红缨球,和风吹来两个银铃铛一路上不停叮铃作响,瞧王爷的情形,只怕是羡煞了御风,恨不能以身代之,将铃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才好呢。

阿晋忍不住笑说:“王爷,这位娘子果然像个仙女,皇上怎会舍得将她放逐在寺院修行呢?换了别人,只怕当神女供起来也心甘情愿的。”

王爷神情一滞,俄尔轻叹一声,声音虽小,却是清晰飘进了阿晋的耳朵:“宠而不爱,皇兄只怕真是伤透了她的心罢?不知何年何月才医得好她这心伤魂痛了…”

皇上心中怎样想那是阿晋管不着也不关心的事,可是自己的主子已经梦魂里都只记挂娘子一个人了。王爷的整颗心都全放在娘子身上,每月那一两次固定时间的见面,是王爷一月中最欢喜的时候,每逢到了那个日子,天大的事也拦不住王爷去往甘露寺的脚步。

起先总是由他去告诉浣碧姑娘王爷会去的时辰,后来王爷好像熟悉了娘子的起息时辰,索性他也不用再跑腿了,只是远远跟着王爷,守在长河边等着,静静等待娘子去洗衣或是拾柴时出现的身影。

阿晋觉得王爷在冬意萧瑟的山脚下长河边等着他想见的人时,神色舒缓,眉目清朗,平静得像块美玉,浸润着莹莹的光采,仿佛寒风呼啸都会看作是冬日暖阳,甘之若贻。

那种平和安乐的模样,只有在王爷去安栖观探望太妃时才会出现。阿晋知道,这是王爷最喜欢、最放松的时刻,他打从心底里感谢甄娘子,能够让自小孤苦、凄清寂寞的王爷也有了这样幸福的时光。

当时光景应如昨(六)[本章字数:2313最新更新时间:2009-09-23 08:48: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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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皇上突然命王爷微服去了川蜀。王爷这次走的时间很长,回来后才知道王爷特意还去了趟江州。阿晋知道,王爷心中一直惦记娘子,要不然怎么会巴巴地绕路跑到江州那么偏远的地方去探望甄老大人,还为甄娘子带回了一封甄大人手书的家信呢?

王爷回来的第二天,天气晴好。一大早,阿晋便去马厩牵御风,抬头见王爷只穿一件月白纱衫的常服,正含笑望着御风颈下的红缨球,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眼睛里竟透出一点璀璨的光亮,叫人一时望住了,挪不开眼。

王爷笑说:“你倒是勤快,一大早备好马。难不成未卜先知晓得我要出门?”

阿晋嘿嘿一笑:“三个月没见太妃了,王爷自然要去安栖观的。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一趟甘露寺,娘子可也有三个月没见了。”

王爷的脸浅浅晕出一点红,只是笑而不语。

然而这愉悦的神情,却在回府的途中被击得粉碎。

娘子那天竟然也会去了安栖观见太妃。在送娘子回甘露寺的路上,娘子见了甄老大人的家书,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靠在王爷的肩头泣不成声。王爷心中想必关心娘子关心得有些糊涂了,竟然伸手过去轻轻拍着娘子的后背,爱怜地抚过娘子的长发。

真像一对上天作成的璧人。清风拂起王爷的衣衫一角,娘子的佛衣亦翩翩随风,月白色与银灰色交织在一起,好像分也分不开的样子。阿晋突然意识到,王爷的用心竟那样深,每次来看娘子,连衣衫的颜色也要特意拣和娘子相配的来穿。

想必隐妃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所以才在王爷为她和自己牵线的时候那样抵触,那样的口不择言,刺痛了娘子与王爷的心。虽然自己对她从没有那样的心思,那种情形之下倒也看了出来,当时的隐妃娘娘,满心满眼里大概也只有一个王爷了,既有了王爷那样神仙级的男子在心里,她又何曾会将一个王府的长随放在眼里?

娘子被隐妃尖利的话刺痛,推开了王爷的手。王爷平时是个极律己极自制的人,那日的失意却表现得那样明显。当时他脸上的表情,阿晋觉得毕生难忘。

那是一个男子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满腔柔情与爱意在心里翻滚,却一句也不能对她言讲的深痛。这种痛,那样深刻,那样无奈,那样千回百转,最后全数湮没在九曲回肠中,除了默默承受,没有别的法子。

回去的途中,风景依旧,依然是满目山河,芳草萋萋。阿晋却觉得王爷的心在慢慢地沉寂,眼看就要没顶了。

“不是?儿,是莫愁…”王爷远望着山峰密林中香雾缥缈的甘露寺,像是苦笑,又像是嘲笑自己。他盼了整整九十七日才与娘子得以相见,不料想却是这种结局收场,是任谁也想不到的。

之后娘子与王爷的疏落,正由此日而起。也许是娘子心中存下了什么芥蒂,再不到长河边来了。

王爷的伤心,只埋在心里,面上却不露出来。他好像已经习惯在娘子面前隐忍,习惯了不真情流露。因为娘子那样害怕他的真情,躲着他对她的好,王爷他又是那样沉静性子的人,再大的苦,再难熬的相思,他都强迫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只为了娘子能好过一些。

然而隐妃却常常到河边来了,好像是想为上次的事道歉的模样。阿晋不知道王爷了解不了解隐妃当时对他的情意,也许知道,也许他只是沉浸在和娘子仅有的些许愉快的回忆世界中不愿外人打扰,总之,他从来没有开口对隐妃说过一句话。好几次,隐妃欲言又止,王爷却好像没有见到一样,只望着河水出神,也许心里,还在渺茫地期待娘子恍然出现的身影。

中秋那一日,奉命去给娘子送月饼,得回的答复却是那样的伤人心。娘子说王爷纳妃是好事,还平静端庄地恭喜王爷,眼见得王爷平日在她身上用的那些心思到底是白费了,到头来竟是痴心错付!他气乎乎跑回宫,明知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对王爷讲述了一遍。

王爷的脸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神缥缈,握着杯子的手一直簌簌在抖。此情此景,阿晋又忍不住后悔。何必要对他言讲,除了平添王爷的伤心,又有何好处呢?自己也实在是太多嘴了,恐怕,娘子也正在为此不自在吧?这不是又惹王爷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什么?

在阿晋看来,都是一般水晶玻璃人儿,你有情我有意的,彼此心知肚明,又偏偏都是在作茧自缚。也许太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未可知,像自己这般心肠简单倒省去这层麻烦了。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那样薄的一层东西,难道还比上京的城墙更厚?

娘子的病是不是由此而起阿晋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送了那么多趟的冰糖雪梨,娘子的咳嗽到底是没好,断断续续一直咳到了下雪天。

大雪封山那日,山路其实很难行进,王爷偏偏执意要去清凉台。其实王爷他不说,阿晋难道心里就不明白?这样冷的天,王爷定是记挂娘子的病了。哪怕是下大雪,就算是下刀子,王爷也是非去不可的。

也是王爷的劫数,注定要大病一场。当日还没有到禅房就望见隐妃在哭,才知道娘子已经病重,高热不退。王爷叫他去找清凉台的大夫,哪里过得来呢,打马走到半路,便被阻回来了。

眼看着娘子的烧退不下去,脸红如霞,却是昏睡不醒。王爷半分犹豫也没有,解衣宽带,只穿一件贴身小衣,就在雪地里将身子冷透。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刻,阿晋的眼里滚满了泪水,只晓得蹲在房檐外打颤。这样冰封雪冻的天气,莫说是王爷,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王爷用冷身子去捂娘子的热身子,一遍又一遍。阿晋呆呆立着,心里浮上王爷时常念过的一句“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话来,这世上,也只有王爷这个呆人,会亲身去饯行这诗词里文人虚叹的句子吧?世上的无心人那样多,纵使写得出这样的句子,又有几个能亲身做到呢?

王爷曾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用在王爷身上,怎么就那么贴切,倒好像是天生为王爷写出来的话。娘子就算是个石头人,也该给王爷一颗滚烫的心给融化了!

当日王爷的满面病容,与今日疲倦乏力睡去的模样何其相似,只是,心境却已是截然不同了吧?当日虽然病苦,到底还存着一分希望,现如今,明面上说起来已是天人永隔了。不知道昔日的娘子,如今的皇贵妃娘娘,还会不会惦记起大雪封山之时,有一个那样傻的王爷曾为她卧冰迎雪,倾其所有呢?

凌波不过横塘路(七)[本章字数:2358最新更新时间:2009-09-23 08:49: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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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里的鸟儿醒的比别处仿佛也要早些,一只只在窗外的枝头闹着吵着,虽是清脆悦耳,到底是扰人清梦了。玄清的眉头一蹙,已然悠悠醒转。抬头看见阿晋正傻呆呆看着自己的睡容,一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表情,不禁微微一笑。

一觉醒来,倒是觉得有些再世为人的味道。再多牵挂与羁绊,此时都得放下,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远离京城,以免给?儿带来祸殃。

一想到此,玄清敛然一笑:“阿晋,我们出发罢。随便去哪里都好,只是要快。”

阿晋迟疑开口:“刚禀告太妃回来。太妃嘱咐,王爷临行前务必前往见一面。”

玄清微微一怔,也许是母妃舍不得自己远离,想要见上最后一面。

“马车已经备好,一应物事阿晋在十天前就都准备妥当了。王爷随时可以启程。”

“好”,他颔首,“那么,就去一趟母妃那里罢。”

青布帷障,灰仆仆不显眼的颜色,马车不大,收拾得倒也整洁。阿晋的手脚利索,一跃跳上前座,将手来拉玄清:“王爷…”

玄清摆摆手叹道:“还是不要叫我王爷了,你要是改不了口,恐怕还没出城门,我们就要遇到麻烦了。”

“不叫王爷就叫主子吧”阿晋笑眯眯说,“这回总行了吧。”

只有由得他去了。玄清摇头轻笑,跨上马车。车身一动,阿晋已然挥鞭,车轮辘辘,向着凌云峰后的安栖观驰去。

山林间的的雾岚还未散尽,早晨氤氲的青草兀自在山路两旁自由舒展,马车驰过小道,清风细细,吹起车上的帘帷,心神也为之一舒。好似还是那年从母妃处送?儿回去的路途,零零落落的丁香杂在野草丛中开得正妍,心中却无半分离愁别怨。

自清凉台她的病尚未养好就不告而别之后,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玄清知道,她在躲他。虽然凌云峰的禅房相隔也不算遥远,可是只要她存心想躲他,还是能咫尺天涯,相会无途的。

于是每次去母妃那里,总会下意识地携上“长相守”,心底深处,隐隐地、期待地,盼望会有她清逸的身影出现。“长相思”还在母妃那里,只要她一天没取回,总还会有再见她的希望。只是没想到这样微小的愿望,竟然等了三个月才实现。

当琴笛合奏的余音再次缭绕在安栖观的小小院落,玄清的心如灌春风,唇边微笑盛放,相思再苦,有这一刻的弥补,什么都是值得的。那样心灵相通的琴音,仿佛能探究到?儿的内心深处,若隐若现对自己的一份情愫。这答案虽然隐晦,好像就要呼之欲出,怎不令人欣喜动容?满心惆怅,顿扫一空。

送?儿下山的途中,她不自然地避开他话中深意,却瞧着“长相守”好奇询问:“‘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

她果然有心,注意到了。玄清的心跳得似乎有些不均匀,几乎有些气息不稳地开口:“没有,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这样直白的回答,?儿你听懂了吗?他的眼睛已经那样泄露自己的心事,全心全意望着她,观察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一丝一缕。今生所有的心神,都被牢牢缚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挣也挣不开了,也根本就不想挣脱。

她还是那样顾虑重重,仿佛有些害怕,慌忙之中匆匆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玄清觉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她的躲避,她的拒绝,不是因为不喜欢,不是对自己无动于衷,只是因为,两人的身份,判若云泥!

一瞬间,这个认知令他那样欣喜:他的?儿,终于有所触动了么?她晓得了什么?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害怕什么?也许,她只是意识到了她的内心,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她不敢面对,不敢正视,所以,他要帮她。他要她正视,他需要她的回应,因为,那样爱她,已经爱到一个人已经承受不住的负荷,已经爱到极限深处,魂灵无依,千万缕情思延展,甚至都无法呼吸!

玄清轻轻开口,说出早就想说,早已经在心中重复过千万遍的话:“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这样自然而从容,这样的情深意重,这样的理所应当。

她一怔,连掩饰的笑意都那样勉强:“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儿,不要再逃避了,看清楚你自己的心意。你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挣扎,写着心慌意乱,玄清心中满怀柔情蜜意,凝望着痴痴怔怔的她,一字一句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儿本来几近苍白透明的脸色渐渐雨润红姿分外娇,淡淡红晕在脸颊蔓延,似要开出一对并蒂花,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望住她良久,强抑住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摇头叹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她还是退缩了, 用一双明月般清冷的妙目回望自己,毫无感情地回答:“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她的眼角仿似有晶亮的泪光闪烁,似乎下了决心要把自己逼到绝境,也把他逼到绝境:“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王爷再好,我甄?,偏偏不喜欢!”

这话伤得人真彻底,比那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还重上千百倍!饶是他已经知晓她将要彻底逼迫自己、斩断牵绊,还是被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似乎已经听不见心跳、没有了呼吸,那日的冰雪只冷冻了身子,心到底还是热的;此时却连心也被埋在三尺以下的雪地里,没有一线生机,也逃不出九重生天。

她那样激动地喘着,背靠石壁,已经没有退路,只能靠着背后的坚硬来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要说出这样绝望冰冷的话来,实在耗费了她太多本就孱弱不堪的心神罢?她扭过头去,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手一直藏在身后,生怕泄露了隐藏心中的秘密,这样的自怜自苦自伤,教他怎样能狠下心来拆穿她口不对心的倔强?

怜惜她星泪弥漫的双眸,却连轻抚她微微发抖的双肩也不能够。他的心,苦似黄连,连笑容也那样苦涩:“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眼望着她踉踉跄跄奔去的背影,玄清的心,慢慢,慢慢沉浸无边的海底,没有光明,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荒凉与寂寞,孤独与凄清。世上苍生,洪天幕地,仿佛只余他一个,以等待的姿态静立原地,亘古未变。

?儿,我仍在等你,纵使你始终凌波不过横塘路,我却仍盼望,在你孤独害怕的时候,只要回首一顾,就会发现,我始终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风回云断雨初晴(八)[本章字数:2887最新更新时间:2009-09-23 08: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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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林悄悄的山谷,再次伫立在远处眺望她小窗里的微弱烛光。她好像一直睡得很迟,这许久以来,都是快二更天才睡,想必脸色和精神都不会安好。

他低叹一声,疲倦地背靠古树,揉一揉太阳穴,两眼像蒙上了一层霜雪。自己也知道是睡眠不足,精神困顿,幸好不曾被她瞧见这般模样。只是,他尚如此,何况是她呢,这样夜夜失眠,于身体也没有好处,难道非要如此,共向春风两边愁,心却永远不能合而为一,双生并蒂么?

渐渐乏顿,眼睛已不能视物,好似一片羽毛,轻轻地、轻轻地合上了,实在太累了,就这样睡了也好罢,能守在她的窗外这样安然地睡去,也许,已经是种福气了罢。

好似没有多久,几乎就在一瞬间,听到一声惊恐的女子尖叫,像是浣碧,还有棍棒敲击声夹杂着混乱扑腾的鸟叫声,玄清霎时清醒,来不及多想,奔向小屋。

是那几只画眉引来了争食的狸猫,?儿被吓得缩在被子里瑟瑟直抖。如果不是他赶到,凭这几个弱女子怎能对付这些凶悍夺食的狸猫,何况,听浣碧说过一次,?儿从小最怕猫。

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受惊的后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儿掀开被子,长发散乱披在肩上,一脸惊恐,像受惊的小孩,乍然看见亲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扑进自己的怀里嘤嘤啜泣。一时间温香暖玉满怀,?儿的身子单薄,隔着薄薄的衣衫,仿佛还带着芬芳的体香与衿被的余温在微微抖颤。第一次如此贴近女子的身体,带着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何况,这女子是他衷心爱慕的人。玄清的心几乎全心迷恋着这轻颤的温暖,只盼着这一刻能到永远。

?儿也好像意识到了害羞,轻轻将他推开,低声问道:“自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常常如此守在屋外?”

像是有秘密被她揭开,他尴尬地垂首不语,教他如何回答呢?难道她连这点权利也不愿意赐给他?他只是怕打扰她,今夜若不是狸猫来袭,大概,他也预备这样一直无声无息地守下去,直守到天荒地老了。

他淡淡笑道:“我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儿的眉毛轻轻拧了起来,轻声叹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好似只能用苦笑来回答:“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儿的眼眸沉静如水,渐渐凝聚起一点透亮的莹光,两人的脸隔得那样近,玄清几乎能听得到她砰砰跳动的心,这时刻,所有的话语已是多余。他只唯愿,时间能停住不走,让他多看她一眼,哪怕一眼就好。

良久,她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黯然起身,低头见她的被角已经凌乱地散开,伸出手去,想为她掖一掖被角,?儿忙忙地拦道:“我自己来吧。”

心中骤然一紧,玄清抬头:“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是最后一次再这样靠近你了,?儿。你不要我靠近,我会遵照你的心愿,一直小心地、不被你发现地注视着你,只是,这最后一次,请允许我为你做这一点点靠近你的小事,让我带走这最后一点余温。好不好?

她温顺地躺下,却扭过头去闭上眼睛不看他。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终于起身,落寞地踏着清冷的月光,走了出去。

?儿真是很怕猫的,那一夜的狸猫想来严重地惊扰了她的精神,此后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常常在半夜里惊惶地吓醒,窗前的烛光有时竟可以亮到天明。玄清的心,似被整片整片的割裂,他竟无法,也不能将她拥在怀里,抚慰她失梦的夜,受惊的心。这痛苦快让他凌迟了,幸而,他想起了长相守。

有了长相守的笛音响起,?儿应该能安然入眠了。玄清吹起笛音,将温暖安定的笛声缕缕不绝地送入凌云峰的小小禅房,她应该能听得到吧?应该不害怕了吧?应该能好好入睡了吧?

心里是那样满足,明月清辉,山林空旷,夜风袭来,带来树木的茂盛清气,回忆里还夹杂着那一日怀中?儿身子散发的淡淡芳香气息,美好而短暂,却已足够让他微笑,让他袅袅不绝地一直吹下去,一直吹到嘴唇仿佛已失去知觉,却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盛夏的季节里,山中的暴雨往往来得迅猛。今夜果真下起了大雨,闷雷滚滚,雨水击打在地面立刻爆起一片水花,扬起干燥了一天的尘土,像在脚边开出的一朵朵灰蒙蒙的花。

笛声不能停,因为,?儿,最怕雷雨了。没有了长相守的笛音,她一定会害怕,一定再睡不着,那样身子怎么吃得消呢?衣衫早已尽湿,雨水湿淋淋地渗进身上,有什么关系。只要?儿能安心入睡,风雪都不怕,淋几点雨又能怎样。

暴雨如瀑,几乎迷蒙住了所有视线,他只怕是失心疯了,好像是看见?儿了。惊雷阵阵,劈过一道闪电,电光骤亮的一刹那,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雨水打散了她的长发,一张素颜的面孔雪白,只有一双眼睛如明珠顾盼生辉,流转着明艳绝世的光采,使她整个人像洛河水仙,飘摇得似乎随时要随风而去。

是她,是他的?儿!这个扑在他怀里的人,真是?儿。居然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出来,真真实实扑在自己怀里。是在梦中罢?这样大的雨,难道自己脑子竟糊涂了不成?

他不自信地问出了口:“?儿…是你么?”是不是做梦,?儿,请你告诉我?我已经奢望太多,上天也许不会给我幸福的机会,它怎么可能这样慷慨,会把你送到我身边?

?儿用力地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泪流满面,又笑道:“是我。我来了。”

天哪,她身子本就不好,又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冒雨跑来,不是疯了是什么?玄清的心骤然抽痛起来,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几乎要恨她了。生气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儿紧咬着唇瓣,两只眼睛也狠狠地瞪着自己,恨声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是的,就算是我疯了!?儿,如果不爱我,不接受我,请别对我这么好,别关心我,我会有错觉的!他颤抖地搂住怀里的这个女子,像搂住一块稀世的珍宝,这样幸福的战栗几乎令他承受不了,想要汲取什么力量,只能紧紧把?儿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柔声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贴得这样近,几乎能清晰听到?儿的心跳声,怔仲间,好像听见她低低的话语:“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心一震,周遭世界仿佛静止,眼前只有她,期待着她的芳唇吐露这世上最动听的话语,像是期待一个久远的梦,一首随风飘散在远处的歌,他甚至开始有些害怕,满心的不确定与害怕:“什么?”

她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那样清晰,字字入耳:“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不是梦,也不是散在空气中的歌,近在眼前,是?儿潋滟生辉的脸庞。那样美,那样真,像初春的第一场雪,朝日下最透明的晨露,耀眼绽放,美得惊心动魄。这样的美,全心全意,为了自己而绽放,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他!

这是玄清有生以来听见的最动听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声,划过沉沉暗夜,渗进枯涸苍凉的心扉,滋润浇灌,环绕不去。然后,慢慢地在心房上一朵一朵滋生出绚烂的新花,蔓延开满心满肺的欢喜。

他痴痴望着她,眼眸缠绵,情思无限。他的爱情,总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孤独地延续下去了,命运曾经那样阴差阳错地戏弄过他,他以为这一辈子,都只能望而不得,遥遥与她相隔了。

原来还有这一天!原来竟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