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一分半钟的红灯,贺云聪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去。

车道旁是那家有名的大超市,虽然是下雨的阴天,超市门口看起来还是门庭若市。

路边上那人真可笑,裹着张深蓝色的塑料薄膜一直弓着腰在路边找着什么东西。狂风夹着暴雨把她的头发吹的乱成一团,勉强裹在身上的塑料薄膜也屡屡要飞了出去。

又一阵劲风吹过,那人身上薄薄的塑料膜一下子被吹上了天,豆大的雨水瞬间飞扑在她身上,外套在数秒钟之内湿的如同下过水一般。

那人慌张地去追塑料布,深蓝色的布却被风吹到马路中间去了。她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犹豫着要不要去路中间捡那块布。

绿灯亮了。

贺云聪慢慢松开离合,加油换档,跟着车队从那可怜的人面前鱼贯而过。

经过她面前时,贺云聪不由自主地扭头扫了一眼。

而后在开到下一个转弯处时,他拧着方向盘瞪着眼睛大吼了一声。

“拷!苏真真!”

落难(下)

雨越下越大,苏真真已经被雨水浇的湿透,用来遮雨的塑料布被狂风吹到了街对面,既使是这样她也不放弃对那五百元抵用卷的寻找。

反正已经被淋湿了,那么再淋一会儿也没关系。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继续蹲在马路上仔细检查每一块来时曾走过的石板。

雨水迎风扑打在脸上,如同小石子般坚硬,打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真真用力抹了一把脸,继续往车站的方向寻找。

突然,扑在脸上的雨水消失了,有什么东西在她上方为她遮住了雨水。

真真有些发愣地抬起头,在她头顶上是一把深黑色的伞。那伞稳稳地撑在风雨里,为她保有了一方小小的晴空。

哪里来的好心人?真真感动地转过头想要道谢。

“谢谢你啊…嘎?”真真在转头的瞬间呆若木鸡,“贺…贺云聪?”

贺云聪黑着脸蹲下身来,看着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透湿的她说:“你到底一直在这路边找什么?这次又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搞丢了?”

“我…我…”真真开了口才发现嗓子眼儿酸酸的带着哭腔,遂撇了撇嘴,垂着头不说话。她总在最狼狈的时候被贺云聪逮个正着,这种难堪的感觉比丢了珍贵的超市抵用卷更加糟糕百倍。

贺云聪也静默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放软了声音说:“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真真一边叭叭地掉眼泪一边狡辩。

“那这是什么?”云聪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脸上刮了一滴晶莹的水珠。

“是…是雨啦!”真真鼻子里酸的要命,心里憋着的委屈和眼泪就快决堤,可她还是死鸭子上架嘴硬。

“恩,果然是场来势汹汹的大雨呢!”贺云聪话音未落,苏真真就挤着鼻子皱着眉毛呜哩哇啦地哭作一团。

“为…为什么…我…我就这么…这么倒霉?”苏真真把脸埋在膝盖里抽抽噎噎的边哭边说,“我…我好…好不容易得到的…的抵用卷…竟…竟然也丢了!呜!!!”真真不再怕贺云聪笑话她,反正都已经被他看见最狼狈的样子了,索性由着性子号啕大哭。

她这么一哭,贺云聪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想要给她一些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撑着伞陪在她身边。

真真很多年没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过,轰轰烈烈地哭了一场,心里是舒服许多,可人却更加羞愧地不敢抬头。

贺云聪见她哭声渐渐止住,只是用力把自己蜷缩成可怜的小小一团,便说:“你的腿麻不麻?不介意的话咱们站起来找个舒服点的地方哭行不行?”

真真只是蜗牛一样缩在自己的小壳里装死。

突然肩上一重,似乎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身上。她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头摸了摸,温暖而干燥的面料,应该是贺云聪的外套。

“你决定这辈子就蹲在大马路上装蜗牛了是不是?”

真真不吭声。

“还是说你真以为自己就是一只蜗牛了?”

真真依然不吭声。

“你确定自己是蜗牛而不是苏真真?”

真真毫无反应。

“好吧,我认得的是苏真真可不是一只蜗牛。我要走了,蜗牛小姐你继续蹲这儿装死没关系,记得往路边上蹲点儿,别影响市容。”贺云聪说着站起了身,伞跟着他陡高和身形也离真真远了些。

“你别走!”感觉到贺云聪要离开的动作,苏真真条件反射地弹起来伸手抱住了他的腿。

“哦,这只蜗牛还会说话啊!”贺云聪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说。

苏真真也从地上站起身来,用红红的眼睛瞪着贺云聪,然后嘴唇抖了两下,鼻子一皱哇的一声又哭开了,“贺云聪!你就会欺负我!看我狼狈,看我倒霉,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这次真真虽然也是哭着说话,却一点儿结巴都不打了。

“你就是一坏心眼儿加小心眼儿的坏人!”苏真真撇着嘴叽叽咕咕地数落贺云聪。

“拷!我还是坏人?”贺云聪翻了个白眼,“我!我!我还真恨自己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坏人呢!好啦,你也别再找那个什么抵用卷了,我送你回家,你赶快把这身湿衣服给换了,不然明天得了肺炎可怨不了别人!”

真真知道自己理亏,嘟着嘴任贺云聪拉着她的衣袖往路边上走。走了一小段,两人在一辆银灰色的车前停下,而后她便被贺云聪用外套一裹如同一件行李般被塞到车后厢里去了。

一路无言。反正贺云聪知道自己住在哪里,苏真真只在那里盘算晚上回去该拿什么做晚饭。早知道今天会这样,昨天就不该把所有米都煮成干饭吃了的!

进了小区,雨已经停了,就见一窝一窝的大妈聚在真真住的那栋楼下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真真有些奇怪,心想难道又是哪家小夫妻打架闹到了居委会?还是张家的狗咬死了李家的猫,两家正在理论?

“人太多,车子开不进去,只能走进去了。”贺云聪把车子停在路边。

“嗯。”真真下了车被一阵冷风吹的打了个哆嗦,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我送你上楼。”贺云聪依旧拉了她的袖子牵着她往前走,真真也没反抗。

两个人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来到单元门外,只见一包一包的行李堆在单元门口,小芸一个人穿着件透明雨衣坐在一堆行李上哭呢。

“小芸!”真真急忙扑到小芸身边问:“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芸抹了把泪说:“房东下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找你找不到,家里厨房失了火,烧的乌漆麻黑。我急匆匆赶过来,房东已经把咱们的行李给扔了出来,说咱们把他家房子给烧了,房租和押金还不够赔他的损失,把咱们给扫地出门了!”

“什么?”真真只觉两眼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真真!真真你怎么啦?”小芸吓的从行李堆上跳下来,拉着苏真真的胳膊一阵猛摇。

贺云聪见真真晕倒,也吓了一大跳,忙将她从地上抱走来,用力掐了她的人中几下,真真悠悠地吐了口气,总算是缓了过来。

“真真,你别这么激动啊!已经是事实,急也没办法。”小芸自己也六神无主,但见真真这么撑不住,只能先安慰她。

真真倚在贺云聪身上,因为受的打击太大,一直处于呆滞状态。

小芸打量了贺云聪两眼,好奇地问:“咦?你是真真的男朋友吗?”

贺云聪只扬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太好了!我还担心真真没地方去呢!我男朋友找车帮我拖行李去了,一会儿我就要跟他走,你好好照顾真真,可别让她无家可归啊!”小芸一边说一边往人群外面张望。

“让一让!”果然,没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小芸!我找到车子了!你那舍友回来了没?”男孩子把车停在小芸身边问。

“哦,她回来了!可是受了太大的打击现在有点神志不清!”小芸指了指靠在贺云聪怀里的苏真真说。

男孩子看了看贺云聪和苏真真,说:“你劝劝她吧,听说是电水壶的插座没拨,线路老化烧起来的。幸好没有人在家里,不然更危险,只是破财而已,总比人受伤来的好。”

贺云聪点了点说:“是,谢谢。”

“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男孩子一边帮小芸把行李往三轮车上放一边问。

“谢谢,我帮真真处理就可以了。你们只管忙自己的吧!”

“哦,那我和小芸就先走了啊!”男孩子骑在三轮车上说,“小芸,你坐上来!把东西扶好了!”

“嗯!等我一下!”小芸走到真真身边,从口袋里掏了两百元钱放在她手心说:“真真,我先走了啊!万一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自己一个人捂着!”转头,她又对贺云聪说:“真真就交给你了,她一向糊涂,你要多在她身上费点心。你把她安顿好了以后,晚上记得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好。”贺云聪点了点头,“谢谢你一直照顾真真。”

“唉…说来惭愧,我自从谈了恋爱以后,和真真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少。好在她现在也有自己的男朋友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小芸红着眼圈站起身,终于坐上三轮车,跟她男朋友离开了。

贺云聪抱着苏真真,守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行李,长叹了口气。

“要不要跟我走?”他在真真耳边轻轻问。

真真混混沌沌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无家可归,而且又湿又冷又饿,像一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此时不管是谁,只要对她伸出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爪子搭上去,然后满怀感激地跟那个人走。

贺云聪带着苏真真和她那一大堆行李行驶在N市漆黑的夜色中。

这场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大雨过后的夜空中一弯新月高悬在树梢上,点点繁星若隐若现。

“我们现在去哪里?”过了很久,苏真真有些艰难地开口问。

“我家。”

“你家?你家什么时候搬到N市来了?”真真吃惊地问。

“我外公外婆一直住在N市,他们留给我一个家。”

原来是贺云聪外公外婆的家,苏真真长舒了口气,虽然有些打搅老人家,但还是比之前以为要住到贺云聪那里去强上百倍。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答应跟贺云聪走,但不管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别扭,只想着先凑合过度一下,等和家里告了急,得了救,便再另租房子安置自己。现在不用觉得别扭了,和老人家住在一起,即使贺云聪也住在那里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贺云聪已经把车开进了老城南的一条深巷里。

这一片老宅子都保留了清朝时的建筑风格,白粉墙,黛脊瓦。石板路上偶有卖桂花糖藕的生意人敲两下竹板,夜色里朦胧地往巷子深处看去,皎洁的月牙挂在巷子另一头的屋脊上,时空的光影重重叠叠,仿若时间的河流逆流而回。

“阿嚏——”苏真真跟在贺云聪身后站在一幢老宅门口发愣,正望着门环上别致的铜兽发愣,晚风就吹的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真,你先找几件干净衣服上楼洗澡换上,我一会儿把你别的行李送上去。”

“哦,好。可是,外公外婆在哪里?我应该先和他们打个招呼啊!”

贺云聪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听我的话,先去洗澡。”说着牵了她衣袖走进院门。

“贺云聪…”真真望着黑洞洞的小楼,低声说:“你家好黑哦…一盏灯都没有…”

“打开不就有了。”贺云聪牵着她穿过院子,走进内厅开了灯,直接把她带上二楼的房间,塞到浴室里,“我去帮你煮点姜汤,你洗完了下来喝。”

真真还没来得及道谢,贺云聪就关上门出去了。

贺云聪在冰箱里找了一块老姜,洗净了用刀背拍碎,又把架上陶罐里的红糖挖了两勺放在小砂锅里,把碎姜铺在红糖上,兑上水用中火慢慢煨煮。

望着蓝色跃动的火焰,贺云聪也发了愣。

苏真真竟然跟着他来了这座小楼,简直像是在做梦。

脊背上有点凉,想来是把外套给真真披上后自己的衬衣也被雨打湿了。

心却随着一点点煮开的姜汤滚烫起来。

苏真真,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贺云聪微笑着想,是我的,就算你说一千一万个“不”字也逃不掉!是我的,兜兜转转不管经过多少岁月与波折,终于还是会留在我身边!

工作

苏真真收拾停当下楼时,贺云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看电视。

茶几上放了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茶,下面垫了棉垫子,显然是煮茶的人怕这茶会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变凉了。

“还冷吗?”贺云聪将电视的音量调低,转头问。

真真摇了摇头。

“过来喝姜茶。”贺云聪指了指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

真真磨磨蹭蹭地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在边上,捧起依然滚烫的姜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那个,我现在可以和外公外婆打招呼了吗?”她舔舔唇边残留的一滴姜汁问。

贺云聪扬手关了电视,站起身说:“可以。”

真真急忙将手中喝空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用力抹平有点皱巴巴的衬衣,跟在贺云聪身后上了楼。

贺云聪上了三楼。

三楼除了一个大平台外,还有一个大房间。

真真踩着月华照出贺云聪细长的影子越走越疑惑。

为什么外公外婆住的地方不亮灯?难道他们都睡着了?

太安静了,安静的像是被隔滞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一个空间。

贺云聪推开大房间的门,在左手处打开灯。

灯亮的一刹那,苏真真眼睛被突然而至的光线刺的微微眯起,而后睁开,倒吸了口凉气。

房间的布置非常典雅,但也古旧。

微微泛黄的粉壁上挂着两张老人的照片。

“外公,外婆!这是真真,苏真真。她遇到一些麻烦,我想请她住在里帮我照顾这宅子。她很乖,很善良,就是有点没记性,过段时间你们就会知道她和我一样是个很好的孩子了。”贺云聪在老人们的照片前很认真地说着。

苏真真有些木然地站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对着照片三鞠躬,说:“外公好!外婆好!不好意思,要打搅你们一段时间,我…我…”

真真“我”了半天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苏真真,要不要打工?”

“呃?”真真愕然抬头看着贺云聪。

“帮我照顾这个宅院。屋子每天都要打扫干净,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也要记得浇水,偶尔施个肥什么的。”贺云聪摸着下巴说:“这房子的墙好像也很久没粉刷了,过两天我买点涂料回来,你重刷一下…”

“刷…刷墙?”真真张着嘴,下巴都快掉下来。

“你也知道我是住校的,这宅子平时都空着,总是花钱请人来打扫也不方便。既然你现在没地方住,不如干脆来帮我照顾房子,也省得再花钱出去找公寓。”

真真听完贺云聪的话,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是个对她来说很不错的提议。关键是贺云聪不住这里呢!她可以一个人独占这个大宅,不用想办法借钱再去租房子,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陷饼啊!

“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真真这次很响亮地回答。

“那好,就从今天开始。”贺云聪笑咪咪地点了点头,黑亮的眼睛笑的同窗外的月牙儿一般弯弯。

两人跟云聪外公外婆的照片道了晚安,关上灯顺着楼梯回到客厅里。

想到自己是为贺云聪打工才住在这里,苏真真的心安了不少,她才不想白占贺云聪的便宜,欠了他的人情,估计不是一般东西能偿还的。

贺云聪也心安了不少,虽然他安心的原因和苏真真完全不同。

带着苏真真在宅前宅后转了一圈,又把屋里可用的设施仔细交待了一遍,贺云聪拿起尚且半湿的外套说:“我要回学校去了,你就住刚刚洗澡的那间房,厨房的柜子里有面条和鸡蛋,明天我会帮你买些吃的送来。”

“恩。”苏真真点着头,迫不急待地把他往门口送。

走到院中心,苏真真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是打工,那就应该有报酬吧?怎么刚才贺云聪都没提呢?

“晚上记得把门锁好,有陌生人敲门绝对不许开!”贺云聪专捡真真不关心的问题说,都不讲人家心里想要问的事情。

“那个…”苏真真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在贺云聪走到院门口时鼓足了勇气问:“我的这个打工有没有报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