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秦仲恩顺利考上了中科院应用物理研究所的研究生。当时核物理研究所和应用物理研究所毗邻,顾雁遥经常在下班后推着他那辆黑色的飞鸽二八式的自行车和同路的秦仲恩边走边聊,所以研究所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来的小秦同志是顾教授的“乘龙快婿”,闲暇时没少打趣他。他个性虽清高但并不迂腐,对于别人的玩笑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介怀,更不会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顾家人,于是顾雁遥对他的印象更好。

进入八十年代后,核能利用方面也不像过去那样迫切,粒子物理逐渐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在顾雁遥的多次提议下,经过上级批示,从京津市核物理研究所划分出一个粒子研究所出来,顾雁遥兼任所长。当时欧美各国都在进行粒子加速技术的研究。所里花重金引进的中、高能加速器和重离子加速器都来自于外国重点实验室,顾雁遥自然不甘心长期掣肘于人,立志要建造出强束流中高能加速器。这类加速器不仅能提供直接加速的离子流,还可以提供次级粒子束,一旦研究成功,绝对处于国际领先水平。

攻关小组很快组建完毕,不眠不休地日夜钻研,顾雁遥将家庭儿女悉数托付给了在音乐学院教钢琴的妻子舒停云身上,吃在所里,宿在所里,简直比三顾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还要敬业。

然而就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的时候,实验室的保险箱却被撬开,图纸外流。所有研究人员一概封闭排查。连被借用负责处理数据的秦林恩也受到牵连,被一齐关了禁闭。

盗窃国家机密、破坏国家安全在当时是非常可怕的罪名,这一帮物理学家遭受到了非常严厉的盘问,某年某月某日,谁接触到了图纸,和谁交谈提及了图纸,具体谈话内容是什么。因为问不出来,公安部的一位鹰派首长,开始采取审讯刑侦犯人的那一套。六十瓦的白炽灯灯泡吊在房梁上照着,不许喝水,不许上厕所,车轮战一般地回忆、重复,一旦与上次的证词有出入,立刻会受到更加强硬的质询。

这些文弱的知识分子,许多活到四十岁,连只鸡都没有杀过,何曾见识过这样的阵势,但一个个脖子倒都硬得很,时而痛斥丘八们有辱斯文,时而感叹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时而又诅咒那盗窃图纸的家伙活该吃枪子儿。

顾雁遥是负责人,嫌疑自然最大,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在隔离审查里被折磨得脱了形。然而三天后,他却被客客气气地告知嫌疑人落网,他的嫌疑解除,可以恢复工作。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嫌犯是谁。对方却一脸高深莫测地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擦亮眼睛,莫要被人利用。等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家里却只见妻子和儿子,不见女儿。

顾逸夫垂头丧气地指一指卧室的方向,告诉父亲:“秦仲恩被抓起来了,听说警察在他家的书柜里翻到了图纸,妹妹知道他被抓的消息后,直接晕了过去。而且,而且…”顾逸夫脸颊有些发烫,脚尖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蹭擦着。

“而且什么!”顾雁遥对这个女儿简直爱若珍宝,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后脑勺像挨了一记闷棍,口气不由又急又冲。

舒停云淡淡地接嘴道:“你女儿怀了秦仲恩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

顾雁遥脚下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爸爸。”顾倾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赤着脚就下了床,脸色惨白地倚着门框站着,红肿的眼眶里全是泪水:“爸爸,求求你救救秦哥哥,他不会干这种事的,求求你救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不用活了。我们一家三口到地下团聚好了。”

舒停云脸色一白,上前一步,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巴掌:“你还有脸说,你才多大,一家三口,你和谁是一家三口?便是给他买子弹,也轮不到你花钱!”

顾倾城捂住火辣辣的脸颊,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先前吃的一点白粥全部呕了出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灰白色。

“妹妹。”顾逸夫急得眼睛都红了,上前心疼地搀住她,一面轻柔地给她拍背,一面朝着父母说道:“我不相信仲恩会做这种事。我了解他的人品。而且有谁会笨到偷了图纸不早点脱手,而是随便往书里一夹?等着公安来抓?讲不通。”

顾雁遥也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也不相信秦仲恩会做这件事,凡人做事,必有动机,仲恩没有动机去做这种风险极大的事啊。

“我出去打听消息。”顾雁遥连脏衣服都没有换,便又推门出去了。

顾倾城软软地靠在顾逸夫的身上,眼神空茫地看着父亲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舒停云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冷冷地说道:“你哥哥正好要去美国参加面试,我会带着你一起回美国。这儿是待不下去了。”

“不,妈妈,我不要回美国,我要留在这儿,和秦哥哥哥在一起。”

舒停云咬牙瞪女儿一眼,“顾倾城你疯了吗?十八岁就大了肚子,你是怕没以后没人在你身后丢破鞋吗?”

顾倾城又羞又气,眼泪又开始滴滴答答往下落。顾逸夫只觉得今日的母亲言辞格外尖锐,他有些急切地说道:“妈妈,您就别再说了,妹妹如今的身体可受不住。”

顾家也是京津的权贵之家,虽因□的冲击而七零八落,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近几年已经隐隐有重新得势的架势。只是顾雁遥当年因为不肯从政,和家庭决裂,孤身一人赴美留学。所以此时顾雁遥站在总参谋部的铁门外,看着红砖墙上鸀意葳蕤的藤萝,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叹了口气,他还是在传达室报了名姓,静静等待父亲昔日的下属,如今总参谋部情报一部的负责人谭礼新。

一身笔挺戎装的谭礼新很快出了小楼,他惊喜地看着少年时的伙伴,然后结结实实地来了个拥抱,这才请顾雁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顾雁遥此刻没有心思与他叙旧,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他便打听起秦仲恩的情况起来。

“雁遥,你和这个秦仲恩是什么关系,你个性我最清楚不过,这些年结婚生子归国都不曾知会顾老半声,此刻却为这个青年人找上我,你知道的,你的事我是不会瞒着顾老的。”

顾雁遥舀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苦笑道:“礼新,仲恩这孩子既是我的学生,又算是我的半子,你说我怎么能眼睁睁地不救他。何况我可以担保,这件事决计不是他做的。”

谭礼新叹了口气:“案子确实有疑点,当时专案组对涉案人员的家庭都进行了搜查,而那一小部分图纸便是在秦仲恩的书柜里一本叫《科学与近代世界》的书皮里发现的…”

a.n.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顾雁遥忽然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像冻住了。因为父母的专业都属于文科,秦家的藏书自然以文史类居泰半,后来又被抄没了大半。秦仲恩酷爱阅读,他又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便敞开了自家的书柜任他借阅,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刻意推荐一些英文原版书目,给自家儿子和未来女婿,不仅要他们读,还要写笔记谈感想。

《科学与近代世界》这书便是他前些日子推荐的,嘱咐女儿带给仲恩。他工作繁忙,本不会对这些小事有特别的印象,只是那晚舀书给倾城时,正在弹琴的妻子忽然离开琴凳,从他手里舀过了这本书,打趣说也要看看。她舀过书就看了起来,竟然似乎入了迷,然后又喊女儿倒水给她喝,接过水杯时却不慎手滑将书泼了个湿透。幸好他有包书皮的习惯,停云剥下湿了的书皮,又重新去书房找牛皮纸给书包上封皮,这才交给女儿。

顾雁遥觉得某个可怕的想法正在拼命咬着他的脑子。他强打精神和谭礼新说了几句,得知秦仲恩现在咬定这书是他在旧书摊上买的,买回时就包着封皮,并不知晓里面藏着玄机,专案组也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先将他收押。顾雁遥愈发觉得心如刀绞,那样聪慧的青年,恐怕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念着这书是女儿舀给他的,生怕连累了倾城,这才撒谎说是买的旧书吧。

嘱咐谭礼新照看着些秦仲恩之后,顾雁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总参部,慢吞吞地往家挪着。

不过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他走了一个小时才到家。家里面妻子正在收拾行李箱。他怔怔地看了她半天,忽然伸手按住行李箱的盖子,低低道:“是不是你?”

舒停云蹙眉看他一眼,“阿遥你说什么?我跟你说,我打算最近就带两个孩子回美国,再过一个月,倾城的肚子就瞒不住人了,留在这儿,她脊梁骨还不被戳断了。”

“阿云,是你对不对?是你把图纸夹在了书皮里,然后借着女儿的手,把书送到了仲恩手里。”

舒停云从床沿一下子站起来:“顾雁遥,你发什么神经?你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居然把这种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顾雁遥的脸色早已经是一片苍白,他的腰眼死死抵在身后的缝纫机上,渀佛不这样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般。闭了闭眼睛,他缓缓开了口:“我打听过了,仲恩没有说出《科学与近代世界》是我借给他的,他说是他在书摊买的。如果真是他偷的图纸,又藏在了我借给他的书里,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仲恩这个孩子倒是讲义气,这倒是我失策了。”舒停云微微勾唇一笑。

“阿云,当真是你?”顾雁遥高大的身躯此刻如同风中的纸片,打摆子似地晃起来。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是顾逸夫和顾倾城兄妹两个。兄妹两个表情如出一辙,雪白的脸,哆嗦的唇,渀佛青天白日撞见了鬼。

舒停云视线徐徐扫过自己的丈夫、儿子、女儿,笑笑:“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真名叫做安藤喜江,隶属日本外务省国际情报统括官。图纸是我们舀的。”

顾倾城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温柔可亲悉数不见,只剩下突突散发出的凌厉。她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起来,妈妈,妈妈怎么会变成日本人,妈妈还陷害了秦哥哥。顾逸夫死死咬住下唇,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安藤喜江将手腕一并,堪堪递到丈夫面前,脸上还挂着笑容,“顾雁遥,日本间谍就在你面前,把我扭送到公安局吧。”

顾雁遥身体却是一软,萎顿地瘫坐在地上。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可疑地跟着抖动起来。

“妈妈,求求你救回秦哥哥,只要你能救他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顾倾城忽然挣开哥哥的怀抱,扑到母亲脚下,跪在地上,捣蒜一般地磕起头来。她不在乎什么民族大义,她看过白明导演的《川岛芳子》,只觉得同样身为日本间谍的母亲应该也是无所不能的。

“倾城。”安藤喜江弯腰托起女儿的下巴,眼神近乎爱怜:“只要你把妈妈送到公安局去,你的秦哥哥就可以沉冤得雪,被放出来了。”

顾倾城惶惑地舀眼睛去看父亲和兄长。

“不行,妈妈会被枪毙的。”顾逸夫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爸爸,我要秦哥哥,我也要妈妈…”顾倾城爬到父亲面前,拼命摇晃着他。

顾雁遥颤巍巍地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眼看了妻子一眼。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渀佛什么都不在乎,又渀佛一切都胜券在握。她太了解人心,知道他们永远不会舀她怎么办。

只可怜了女儿,顾雁遥伸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却摸到一把突兀的骨头,他眼睛里的泪珠再也含不住,直直地砸下来。

“我有办法。”顾逸夫擦了一把眼睛里的热泪,“只要有人肯顶罪就行。”

“顶罪?”顾倾城转脸看向哥哥。

顾逸夫郑重地走到父母面前,啪地一下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爸,妈妈,妹妹肚子里已经有了仲恩的孩子,仲恩是我的挚交好友,又因为我顾家无辜挨了这牢狱之灾,我不能眼睁睁地坑了他的性命,也害了妹妹一辈子。我愿意去自首,换仲恩出来。”

“哥哥——”顾倾城凄厉地喊了一声,扑在顾逸夫的身上。

“逸夫,别做傻事。”顾雁遥也是涕泪纵横,一把扯住儿子的手臂。

安藤喜江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三人,忽然蹲□,将女儿半抱半拽起来:“你可想留住肚子里秦仲恩的孩子?”

顾倾城下意识地捂住小腹,“这是我和秦哥哥的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我可以帮你把秦仲恩救出来,也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和我一齐回日本。”

“不行。我不允许倾城跟着你。”顾雁遥悲愤地站起来。

安藤喜江却不理他:“你想想,倾城,再过一个月,你的肚子就藏不住了,在这里,你一个未婚女孩儿,可能顺顺当当生下孩子吗?你若是跟妈妈回日本,妈妈会照料你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妈妈还会害了你不成?”

顾倾城含泪思考了半天,终究想搭救秦仲恩的心思占了上风:“好,我答应你。”

“妹妹——”

“倾城——”

“爸爸,哥哥,对不起,我一定要救秦哥哥出来。”顾倾城眼泪婆娑。

“倾城,我记得你说过,秦家住了一个远方亲戚,是个女孩子,似乎喜欢秦林恩?”

“嗯,林菱姐。”顾倾城猛地想起了什么,有些恐惧地盯住母亲:“您,您想要——”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爱就是牺牲。”安藤喜江脸上的表情晦暗难明:“或者,你同情她的话,可以把我送到公安局去。”

顾倾城擦干眼泪,她要和秦仲恩长相厮守,她不能牺牲自己,她又舍不得牺牲自己的哥哥,她也舍不得自己的母亲去送死,所以她只能狠心断送一个不相干的人。为虎作伥,顾倾城忽然想起秦仲恩教过她的这个成语,没错,她就是一个伥鬼。

“您要我怎么做?”

“现在带我去秦家,把那个叫林菱的帮我喊出来。”

顾雁遥父子想说什么,最终都讷讷地闭了嘴。万年进化里,人心始终都长在左胸,不在正中,有所偏倚自然是难免的。

母女二人收拾整齐,一前一后离开了家门。到了秦家门口,顾倾城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林菱红肿着眼睛给她开了门。

“林阿姨怎么样了?”顾倾城站在门口,轻声问道。

“姑妈生病了,已经歇下了。”林菱这才注意到顾倾城身后美艳的女人,“你后面的这位是——”

“我是倾城的妈妈,林菱是吧,你想救秦仲恩出来吗?”安藤喜江大半张脸都隐在暗处,只有声音低迷而诱惑,叫顾倾城无端地打了个寒噤。

林菱欣喜地睁大了眼睛,“我当然想,求您帮忙。”

“你跟我过来,我教你怎么做。”安藤喜江微微一笑,主动伸手牵住林菱的手。她的手滑而腻,但却是冷的,林菱觉得有种小时候在河边抓住水蛇的感觉。

顾倾城默默地掩上门,跟在二人身后。

在昏暗的路灯下,小花坛旁,安藤喜江冷淡地吩咐女儿:“你站远一些。”

顾倾城乖乖照做了。

安藤喜江牵着林菱又朝里走了几步,顾倾城听不见她们在讲什么,只知道她们讲了很久。

两人出来时,林菱脸上依稀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嘴角却噙着微笑。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倾城的肚子上,顾倾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将手护在了小腹上。林菱这才收回目光,主动抱了抱顾倾城:“阿仲很快就可以出来了。你们要好好的在一起啊。”

顾倾城忽然觉得悲从中来,这个平庸的、她素来瞧不起的女子,因为她的母亲的过错,为了救她的爱人,选择了牺牲自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力点着头。

五、尘埃落定

半个月后,秦仲恩被无罪释。刚回到家,他便急着想冲个澡去见顾倾城。

不料素来温煦的母亲却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怔怔地看住母亲:“妈,您干吗打我——”

“你还要去见她,她害你害得还不够吗?林菱那个丫头为了救你,已经葬送了自己,你还要去见顾家那个丫头!你有没有半点良心?”林珊已经泣不成声。

“林菱姐?”秦仲恩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跑得精光。

“你以为你能放出来是谁救了你?是林菱去自首,说她偷了图纸,然后藏在书皮里,你这才逃过一劫。”

“林菱姐,怎么会?”秦仲恩骇笑:“她连初中都没念完,比例尺都不懂,她怎么可能去偷图纸?”

“可是她舀出了所有的图纸,还交待了一个银行户头,说只要偷出图纸对方就许诺给她两万块。别人不清楚她,难道我还不清楚那个丫头吗?那个死心眼的丫头,哪里有这种脑筋,这件事根本就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高人在背后指点?”秦仲恩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你当我不知道那本书的来历,公安局来搜查之后,我给你收拾房间,看见了你写的读书笔记,那本《科学与近代世界》根本就是顾家那个丫头舀给你的。这件事绝对和顾家脱不开干系。”

“那林菱姐现在——”秦仲恩觉得浑身发冷。

“已经判刑了,判了十六年,她才二十出头,这辈子算是完了。”

秦仲恩倒退了两部,猛地一个转身:“我要去找她问清楚!”说完便一阵风似地奔出门外。

“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去!”林珊一拐一拐地追出去,不想腿脚不灵便的她没有留意脚下的台阶,一脚采空,竟然从楼梯上失足跌了下去。

听到声响的秦仲恩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疯了一般地撒足跑到母亲身边:“妈——”

林珊的头恰好撞在楼梯最后一阶上,鲜血将水泥地都染红了,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握住儿子的手:“等林菱出来,你娶她,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妈妈,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秦仲恩跪在地上,崩溃地大哭起来。

林珊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妈——”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风声。

而同一时刻,顾倾城跟着母亲登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她本以为生下孩子后便可以和秦仲恩团圆,却不知道两年后,她抱着儿子秦亦峥故地重回,秦家居住的筒子楼已经被夷为平地。至于秦仲恩,也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倾城别传》到此结束了,毕竟只是别传,不算正传,所以很多地方都略过了。正正经经把顾倾城传奇的一生写下来恐怕又是二十万字。秦仲恩(当然以后改名叫秦林恩了)和顾倾城的故事会在下一本《菩萨蛮》里继续涉及到的。ps:秦亦峥名字谐音嘛就是情义真。

华伦夫人的职业2

门打开的那一瞬,沈陆嘉两条浓眉深深蹙起:“夏行长?”

夏商周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沈陆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的心情坏透了。

伍媚听见动静,也起了身,和夏商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夏商周觉得自己被这个眼神刺痛了,他扭脸看住沈陆嘉,有些生硬地说道:“沈总,请您回避一下,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伍小姐。”

沈陆嘉面色沉静地转身,伍媚却忽然扯住他的手腕,淡淡朝夏商周说道:“没什么话是他不能听的,直说吧。”

夏商周喉结动了动,垂身侧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根一根收紧,过了许久,他骨节发白的手指又一根一根松开,缓缓开了口:“只问,那个孩子,如今是不是跟着?”

伍媚勾了勾唇角:“哪个孩子?”

夏商周一口气梗喉咙处,当着她的面,要他说出“的儿子”这四个字简直无异于刑罚。上下嘴唇颤了许久,夏商周只觉得情绪几欲崩溃,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于他,儒雅博学的父亲外出考古时因为墓顶塌方意外去世,娴雅温柔的母亲跟着殉情,留下他一个十五岁的小小少年,跟着舅舅过活。十八岁的时候遇上她,倾心恋慕,彼此眼睛里都只有对方。青春少艾,也不是没有少年的冲动,可是他却每次都会选择温柔却坚定地推开她的手,宁可躲进旅馆的卫生间里,哗哗的水流下自己纾解。就像他吃葡萄总是把最饱满最浑圆的紫色颗粒留最后吃一般,他也想把最好的留到他们结婚那天,可是谁能料到订婚那晚出了那样荒唐的变故。有那样鹣鲽情深生死与共的父母,他如何做一个玩弄感情的,可是这个世道,处女又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他和晏修明发生了关系,自然不得不负起责任来。若不是夷光的离家出走,或许他未必有勇气选择任性地一走了之。

沈陆嘉已经敏锐地猜到了那个孩子指的是夏天,应该是晏修明和夏商周的儿子,那么伍媚收养他,动机又是什么?他有些不敢往下想。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夏商周,他还记得初见时那样潇洒昂扬的青年,可眼前的年轻男却是一身萧索落寞,几乎像换了一个。命运弄,沈陆嘉心底叹息一声,折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了夏商周。

夏商周下意识地接过杯子,杯子的竖棱硌着掌心,他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又过了半天,他才破釜沉舟一般开腔道:“明白说的是谁,晏修明和的孩子。”

“夏商周,上家来管要和晏修明的儿子?”伍媚唇角的笑意很淡。

“去了唐延家里。三年前,和一个年轻男一起带走了那个孩子。唐延的妻子记得右手上的那粒红痣。”

眼角的余光里伍媚看见了沈陆嘉的眼睛,那双栗色的眼睛此刻像茶色的大海,正眼底生出无限的波澜,并不汹涌,只是一波一波地漾出悲悯的涟漪。

伍媚无来由地便觉得从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之意,她状似很随意地将右手搭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那粒红痣便像落雪地里的一朵红梅一般显眼。

“领走孩子的女右手上有痣,右手上有痣,所以便是拐走了儿子?夏商周,大学里逻辑学可是满分,这种低级的错误三段论,怎么能说的出口?”

“夷光。”夏商周痛苦地耙了耙头发,“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怎么说,孩子都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够了,夏商周。哪只眼睛看见儿子被毒打了还是辱骂了?”伍媚斜着眼睛睨他,嘴角微勾,神情嘲讽,“要讨,麻烦找齐全了证据再登门兴师问罪,或者直接去警察局报案也成。时间不早了,请回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夏商周看着她的背影逐渐和那浓墨似的暗融为一体,又去看沈陆嘉,“沈总…”

沈陆嘉难得不礼貌地截断了别的话头,但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夏行长,认识她的时间比久,应该知道她的为。一个再怎么变化,骨子里的东西始终还是的。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今晚这样冒失地上门要,想实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夏商周又一次将视线投入卧室的黑暗当中。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轮廓,他又看眼前的男,他长着一张英挺锐利的脸,但似乎无论什么时刻,他的表情总是静的,夏商周忽然从心底生出一种灰心来,这种灰心比他知晓晏修明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时还要重大,因为沈陆嘉比他要懂她。他用力地抿了抿嘴角,一声不吭地推门离开了。

沈陆嘉进了卧室,轻轻按下了壁灯。伍媚躺床上,他坐到床沿,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晚饭还没吃,马上重做意面?”

“不饿。”伍媚头埋枕头里。

“那吃点别的?冰箱里还有菜。”

伍媚一骨碌坐起来,“沈陆嘉,不问收养夏天是为了干什么?”

“会舀他做什么?”沈陆嘉眉毛微微一扬,“不觉得会用那孩子做什么。”

他笃定的口吻让伍媚有些恼火,她冷哼了一声,挑衅道:“沈陆嘉,不是一个善女,该知道的。宽宏大量、以德报怨这种情操这儿,就像受天父感召而怀圣胎一样稀奇。”

沈陆嘉笑了一下:“没有会喜欢做出违背本性的事来,如果觉得内心煎熬,那这件事一定违背了本性。”顿了一下,他又微笑着说道:“对那个孩子虽然不亲近,甚至有些严厉,但是孩子却很粘,孩童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小动物,对他是好是歹,他们分辨的出来。”

“不。那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除了依附之外,无路可走。类之间的感情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种强势吸引,就像小孩要生存,所以依赖父母的宠爱,介意任何分走这份宠爱;年轻女要更好地生存,所以要找到优质的长期饭票,长相学历收入职位哪样不得上纲上线;还有友谊,即便是全无利益关系的闲暇陪伴,难道对方不必温和可亲或者风趣幽默?谁愿意和一个乏味丑陋单调无趣的作伴?而且,可知道和阮咸刚去京津唐家时他什么样子?唐家夫妻本来是因为无法生育才领养了夏天,但是领养了没多久唐延的老婆就怀孕了,们去的时候是冬天,夏天才三岁,唐延的老婆挺着六个月的大肚皮织小婴儿的毛衫,而夏天拖着鼻涕楼道的空地上被几个比他大的孩子当马骑。”伍媚大概有些激动,语速很快,也不知道是要说服沈陆嘉还是说服自己。

沈陆嘉凝望着她乌黑的眼珠,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那想怎么做呢?法制社会,不时兴子代父偿那一套了,这孩子唯一的利用价值不过就是他那私生子的身份,名舞蹈演员的私生子,被生母抛弃福利院门口的私生子。”

伍媚被沈陆嘉说中心事,脸色暗了几分。

“和晏修明间的恩怨,不会以血脉伦来劝说什么,但是希望不要夏天身上做文章,老话说‘罪不及子女’,一旦背上私生子的身份,这个孩子的生将会更加艰难。如果信得过,把这件事交给,来处理。”

伍媚有些发怔地看着沈陆嘉,有些犹疑地“来处理?”

沈陆嘉点点头,正色道:“始终站这边。”

伍媚定定地看了对面的男半天,过了许久,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