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女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武陵王入城当日都没露脸,今日冷不丁就揭了帘子,怎能不叫她们惊喜?而随着谢殊一露脸,另一拨女子的惊呼声又响了起来,简直带着与刚才那声音一较高下的气势。

谢殊朝卫屹之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武陵王忽然叫本相所为何事?”

卫屹之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无事,只是想看看谢相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受追捧罢了,看来是真的。”

谢殊微微眯眼:“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武陵王是想跟本相一较高下?”她用扇子轻轻抵着脸颊,“就为了这一张面皮?”

卫屹之尚未答话,只听“扑通”一声,已有人丢了瓜果到谢殊的车舆上,显然是被她无意中的举动迷了心神。

“看,本王还没说什么,比试居然已经开始了呢。”卫屹之笑着放下窗格上的帘子,那边又有人丢了瓜果到他马车上。

一时间大街两边围满了人群,纷纷投掷瓜果,一左一右各自站队,壁垒分明,就连沐白和苻玄都被拿出来分了个高下。

双方主要阵容更是从无声的较量发展到了有声的对吼,一方说我家丞相美貌绝伦才华盖世;另一方说我家郡王风华无双战功卓著,各自把自个儿追捧的人物吹上了天。

最高兴的当属街边卖瓜果的小贩,矮油那个赚啊!

一直到车驾驶过长长的大街,双方车驾在岔口停下,即将作别。

谢殊挑帘下了车,走到卫屹之车边道:“尝闻河东卫氏多出美男子,今日这一遭行走,本相深以为然。武陵王果真貌动天下,难怪会被掷果盈车啊。”

卫屹之也亲自下了车,暗纹织锦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贵气天成,他温和笑道:“谢相谬赞了,本王哪里比得上谢相分毫呢?”

两个人虚情假意彼此谦虚了一番,谢殊忽然面露赧色,干咳一声道:“本相方才瞧您车上被投了不少石榴和李子,说来惭愧,本相所好之物甚少,却偏偏爱吃这两样东西,不知…”

卫屹之轻轻一笑,当即道:“苻玄,将本王车上的石榴和李子挑出来放到丞相车上去。”

苻玄皱了一下眉,但还是乖乖照办去了。

不出片刻,悄悄尾随观望的百姓便将此事传扬开了。

“嗨,你们都别争了,连武陵王自己都赠了丞相瓜果,那分明就是甘拜下风的意思嘛!”

“哈哈哈!就说我家谢相大晋第一美吧!”谢殊的拥趸趾高气扬。

“不不不!我不信!”卫屹之的拥趸昏了三个。

双方作别后许久,苻玄隔着帘子低声问卫屹之:“郡王何必如此纵容丞相?他分明是要耍花招取胜。”

“无妨,本来这比试也是本王随口胡诌起来,大丈夫立于天地,何须靠一张脸?”卫屹之说着,忽而低笑起来:“不过,这个谢相还真有几分意思。”

有意思的谢丞相一回到相府就跪坐案后专心吃石榴,沐白一边给她剥皮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那个武陵王比不上公子您嘛。”

谢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话别说太满,光是手握重兵还能被陛下器重这点,公子我就得佩服他。”

沐白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院内已经掌上灯,老管家走到书房门口,对满地的石榴皮视而不见,禀报说:“公子,大司马府上有下人送了件东西来给您。”

“哦?”谢殊从案后起身,“拿来看看。”

沐白立即去门口接,原来是套素白的衣裳,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意外道:“公子,这不是您那日穿去赴宴的便服吗?”

谢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

当时她一看到那件粗布衣裳就知道武陵王是有意拿出身问题膈应她,换完衣服后就特地把自己这身破了的便服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忘了拿,其实是“回礼”。

意思就是:哎呀看你好穷啊,本相这身衣裳虽然破了但还挺值钱的,就打发了你吧。

现在衣服又被送了回来,难道卫屹之也有“回礼”?

谢殊带着这心情展开衣裳仔细一看,却是一怔。

那截被剑斩断的衣角已经拼了回去,接缝处是用上好赤金丝线做出的纹绣,看起来倒更精致华贵了。

“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管家道:“来人说武陵王亲口吩咐要将衣服送到公子手上,这上面的赤金丝线乃是与吐谷浑作战所得的战利品,权作之前对您送礼的还礼。”

谢殊好笑:“可他也没收我的礼啊。”

“武陵王说那是无功不受禄,但这衣裳是他亲手划破的,自然要完璧奉还。”

谢殊点点头:“我明白了,这是在示好呢。”

她口中啧啧两声,那日宴席间卫屹之先奚落她,后面又给了她一票,跟这应该是一个意思。这个对手果然强大,瞧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弄得你完全不知他在琢磨什么,若是沉不住气,反而要自乱阵脚。

她将衣服交给沐白,吩咐他仔细收好,毫不客气地受了这礼。

忙完这些,刚想继续坐回去吃石榴,管家居然去而复返。

“公子公子,不好了,老奴方才得知消息,冉公子寻短见了!”

谢殊被一口果肉呛到,咳了半天,心里直纳闷儿,冉公子是哪位?

第四章

谢家是个大家族,光是住在相府里的就有近百来号人。谢殊进谢家比较晚,以前每日又被谢铭光逮着教育这个教育那个,压根没机会与别人接触,所以根本不认识几个人。

管家急匆匆地去处理冉公子的事了,她没心情再吃什么石榴,问沐白道:“这个冉公子是什么人?”

沐白回答:“公子有所不知,其实论辈分,您还该叫冉公子一声堂叔,他本是大人的侄子。”

大人是谢铭光,既然是谢铭光的侄子,那就是谢铭光弟弟家的儿子了。谢铭光兄弟早分了家,照理说这个冉公子该养在二房里,怎么会在相府里呢?谢殊纳闷。

沐白接着道:“只是后来出了件事,他的身份一下就变了…”

谢殊疑惑:“出了什么事?”

沐白左右转了转脑袋,确定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说完还一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表情。

“哦~~~”谢殊的表情说不出的微妙。

谢铭光跟二弟谢铭辉关系势同水火,一个觉得弟弟不争气,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个觉得哥哥不仗义,做了丞相却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还把自己两个儿子也贬的一文不值。

谢铭光子嗣艰难,谢铭辉在这点上倒是赢了,五十岁那年小妾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得意得他胡子都翘上了天。

之后他每次来拜访谢铭光都要牵着那小儿子的手来,得瑟无比。这小儿子也越长越聪明伶俐,一雪他前两个儿子被谢铭光嫌弃的耻辱,更得他欢心。

哪知好景不长,谢铭辉六十大寿,大宴宾客,后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与外人通奸,再一细问,好嘛,连儿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个霹雳!谢铭辉呕的晕倒在地。替别人养了十年儿子,还有比他更冤大头的吗?

彼时谢铭光也在场,到底顾及大局,没有趁机落井下石,抢先将满堂宾客遣散,这才免得被别人知道家丑传扬出去。

之后谢铭辉立即解决了小妾,还要解决这孩子,谢铭光却把孩子带回相府去了。

据说他是为了膈应弟弟。

据说他是想积点儿阴德。

据说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谢铭光。

相府管家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纪了,你们就别再编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下了,来历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里长大,下人们不敢嚼舌根,因为他名叫谢冉,只能用一个暧昧不清的称呼叫他:冉公子。

虽然这事儿听起来很囧,谢殊的心里却有别的认知。

沐白打小在谢家长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这个谢冉进府时,她的父亲已经踏上炼丹求仙的不归路,谢铭光之所以把这孩子抱回来,也许是打算让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过,谢冉的出身实在让人诟病,一旦暴露,必定难以服众,而且没有谢家血统,谢铭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这也许就是后来老爷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谢冉也好得多了,何况她有谢家血脉,是正房里唯一的独苗,自然是不同的。

这么一推测,谢殊也就明白过来为何谢铭光一直都没跟她提起过这个人了,八成是怕她心里不舒服。

这些她知道,却不知道谢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对沐白道:“带我去见见这位堂叔吧。”

谢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云轩,小是小了点儿,却是疏影扶花,别有情调。院中还有一方小池,岸边花瓣片片飞落水面,月色下婉转出诸多风情。

谢殊跟着沐白走到院门口,刚好撞见管家和大夫出来,便问了几句。大夫说谢冉是悬的梁,所幸发现的早,人无大碍,只在脖子那儿留了点瘀伤。

她点点头,负手走到门边,早有个机灵的小厮等在那里了。

“拜见丞相。”

谢殊问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寻短见?”

小厮听见这话,眼睛一下就红了:“是二房里的二位大人,忽然寻上门来说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滚出谢家去,公子他实在气不过,这才…”

谢铭辉早就不在了,二房里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她两位亲堂叔。

这两人她倒是听谢铭光说起过,老大谢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烟花柳巷;老二谢龄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着做将军,可惜得了一身痨病。

谢铭光原话评价:败类。

谢殊心里有了数,举步进房。

一室药香弥漫,隔着屏风,能瞧见床头半靠半躺着一道身影。

小厮走进去低语了几句,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谢殊干脆直接走了进去。

谢冉与她年纪相当,身上穿着宽宽松松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颈间一圈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啧,还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谢冉抬眼望了过来,表情平淡,眼神却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澜不惊地道:“有劳族长挂念了。”

谢殊干咳一声,遣退了下人,走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堂叔。”

谢冉猛地抬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么看着我?你虽然还小我一两岁,但辈分有别,我叫你一声堂叔也是应当的。”

谢冉脸上忽而露出愤色:“我又没有谢家血统,不过是个贱妾的私生子罢了!”

想必这就是二房里那两位堂叔骂他的话了。

谢殊在床边坐下,展开折扇给他扇风,似乎要将他的火气扇去:“这么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怜,是不是应该互相扶持啊,你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谢冉被她没脸没皮的话给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长这话什么意思?”

谢殊这才收起玩笑神态,低声道:“堂叔在祖父教导下长大,想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祖父这个靠山没了,你落得被人欺负的下场,还不如将一身本事用来帮衬侄儿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身强体壮,绝对能活很久啊,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靠山乍倒了嘛。”

谢冉明白过来,神情却是愈发高傲:“原来族长来此就是为了这个。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没一个希望你活得久的。”

“…”谢殊摸摸鼻子。

谢冉别过脸去:“族长慢走,不送。”

“好吧。”谢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遗憾地叹息:“那我改日再来探望堂叔,今日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着你,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出了流云轩,沐白一脸八卦地迎了上来,谢殊扇着扇子发表会面总结:“傲,真傲!”

世家大族没一个希望她活得久?

谢殊对此毫不怀疑,她开始密切关注各大世家,就从朝堂开始。

这些时日朝中无大事,皇帝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这个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对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若非皇帝委实正直,史官都快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他有龙阳之癖了。

盯了几天,皇帝改了策略,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开始唉声叹气,对谢殊语重心长道:“前些时候刚出了酷暑的异象,今日朕又听闻合浦郡有人瞧见海上黑雾不散,只怕又是个异兆。谢相为相以来异兆频发,恐怕百姓们又得嚼舌根了,这段时日不妨手下放宽松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寻了话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着是为她着想,但谢殊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那次宴会上记下的名单她最近刚刚有所动作,该贬的贬,该撤的撤,一下动了好几位大员,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儿哭嚎。

谢殊认为做事要细致,稳住谢铭光的心腹同时还得培养自己的心腹不是?于是一面挖别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着挖着就“不小心”把皇帝的两只心腹的根给挖了。

一只是御史中丞,这位在她刚做丞相时参了她一本,说她母不详,无法总领朝政;还有一只是车骑将军,当时参她忌惮武陵王回都,刻意摆弄都城禁军。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张脸气得乌不溜秋,把侍寝的袁贵妃吓得“妈呀”一声嚎,滚下床前还狠踹了他一脚。

此时回想,他更加生气,一边揉小腿肚一边瞪谢殊,这话说白了就是叫她多为自己的名声想想,少做点儿缺德事儿! 

谢殊恭恭敬敬行礼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闻,好在太史令已着手调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晓,届时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