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屹之神情不变,行礼道:“此事是微臣疏忽,未能及早向陛下禀明实情,但诚如乐大人所言,微臣既然堂而皇之地将苻玄带入都城,他又岂会是可疑之人?”

皇帝始终不放心:“那你倒是说说,这苻玄究竟是何人?”

卫屹之似有顾虑,面有难色,一时没有开口。

谢殊忽然插口道:“武陵王不肯说显然是有心隐瞒,也是,那苻玄毕竟做过秦国探子,的确可疑。”

卫屹之心中一动,立即接话道:“好吧,那微臣便直说了。苻玄本是微臣帐下一名普通士兵,本也不叫苻玄,微臣偶然发现他与秦国皇室一样是氐族人,便让他化名苻玄混入秦国做探子。当初微臣与秦国作战连连告捷,也是多亏了他传回的消息相助。”

乐庵见他一句话就颠倒了黑白,愤懑道:“武陵王无凭无据休要强辩,那秦国皇室岂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就能扮演的了的?再说了,若这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反而陛下问起,你还遮遮掩掩?”

卫屹之冷冷看他一眼:“怎么,难不成本王还要将如何做探子的技巧当众告知于你?苻玄真实身份如何,谢相只怕早已有了答案,你何不去问他?”

乐庵当然不会问谢殊,而这话已经让皇帝相信苻玄是无辜的了。

谢殊继续装知情人,欲盖弥彰、避重就轻地道:“不管怎么说,本相赞同乐大人所言,既然苻玄真有功勋,何不上报朝廷论功行赏?若是本相自己,也定是要向陛下讨封赏的。”

皇帝一听她说话就来气:“世上岂是人人都想着功名利禄的!”

“啊,原来如此。”谢殊向来给皇帝面子,立即接受教训:“原来这苻玄如此高风亮节,微臣一定要好好向他看齐。”

皇帝轻哼一声,再看向乐庵:“你还有什么要参的吗?”

“这…”事情的发展让乐庵很郁闷,只有紧咬住先前的参题不放:“陛下,武陵王猎杀仙鹤一事,不得不处置啊。”

“…”皇帝无奈,真是想放都放不过去。

“没错!”谢殊帮腔,她斜睨一眼卫屹之,似极其得意,得意得都忘了形,于是说了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话。

“武陵王此举大为不敬,虽说仙鹤肉质鲜美叫人回味无穷,但也不能真去猎杀啊,陛下应当严惩,以儆效尤。”

“!!!”百官悚然。

为什么丞相会知道仙鹤肉质鲜美啊?还回味无穷啊!不对吧,他这明明是吃过的架势吧!

皇帝气得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真的要呕血了。

还用说吗?那仙鹤绝对是死在了丞相手上,还嫁祸给了武陵王,回头再让手下人参武陵王一本。

混帐,想他死是吧,居然把他的仙鹤给吃了!

皇帝怒道:“武陵王名中带之字,分明是天师道弟子,如何会做出杀鹤之举,朕看那仙鹤分明是被哪个无法无天的竖子给煮了吃了!”

大晋人在名尾取“之”字的,一般都信奉天师道。卫屹之信不信大家不知道,但他的父辈是信的,大约是受了他们表亲王家的影响,那可是天师道的狂热追捧者。而仙鹤是道门仙禽,杀鹤乃是道门大忌。

谢殊非常配合地做出惊慌之色,表示惊觉失了言,再回归淡定,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虽然怒,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接连讽刺了几句后怒气冲冲地宣布退朝,拂袖直朝寿安宫而去,要去跟太后说一说丞相的混账事。

史官也很忙,他要赶紧回去记一笔:当朝丞相谢殊出身低微、行为粗鄙,竟做出焚琴煮鹤之举,太震撼了!!!

乐庵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丞相句句话藏玄机,看似向着他却是在偏帮武陵王,可这俩人不是针锋相对的吗?

他悄悄去看谢殊,不想一抬头正好撞上她的双眼,那一双眸子幽沉如深潭,凛冽如寒泉,顿时叫他背上惊出一层冷汗来。

下了朝后,谢殊一路都不高兴,弄得宫道上经过的小宫女都不敢向往常那样对她示好了。

官员们都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做的丑事被皇帝发现了而郁闷,个个看她的眼神都带了点儿异样,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早早离开,离她远点儿。

当晚亥时,有两人披星戴月乘着马快速从城东青溪而来,拐入乌衣巷后,在丞相府侧门停下,下马上前敲了敲门。

有小厮来应门,却见是两名姿容秀伟的男子,为首一人容貌尤为夺目,身披披风,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来。

丞相府的小厮岂会眼拙,连忙要行礼:“参见…”

“免了,带本王去见你们丞相。”

“是。”

谢殊正伏案搞排查,和乐庵有关的人全都顺着藤一个个摸过去,但她位置所限,能查到的也有限,待有了头绪,还是要交给其他人去做。

房门被轻轻推开,沐白进来低声道:“公子,武陵王来了。”

“去去去,公子我忙着呢,别乱开玩笑。”谢殊头都没抬一下。

眼前投下一块阴影,谢殊只能停了笔,抬头一看,愣了愣:“居然是真的啊。”

卫屹之微微一笑:“打扰谢相了。”

“哪里哪里,沐白,看座。”

沐白在书案前置了席垫,然后以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关门出去了。

卫屹之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朝身后的人道:“苻玄,还不来谢恩。”

苻玄一身劲装胡服,不苟言笑,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掀衣摆跪倒在地,行了十足的大礼:“多谢丞相救命之恩。”

谢殊讶异:“咦,这话从何说起啊?”

苻玄以头点地道:“在下的确出身秦国皇室,父亲苻杨原为秦国尚书令、并州牧,乃秦皇再从子,后追随秦皇幼弟赵公苻单谋反,被丞相安珩识破斩杀,血洗满门,只有我一人出逃成功,混入晋国军营,蒙郡王大恩,改名为玄,收在左右。只因我当初执意不肯改掉姓氏,险些给郡王带来祸患,今日承蒙丞相仗义相救,恩同再造,没齿难忘。”说完又是三拜。

谢殊听完颇为感慨:“原来如此…罢了,你从今日起还是忘却以前的身份,只记着自己是我大晋军士也就没事了。”

卫屹之在旁道:“还有猎杀仙鹤一事,这次本王真是欠了谢相一笔大人情了。”

谢殊笑得很亲切:“举手之劳而已,武陵王也是含冤蒙屈,本相岂能坐视不理呢?”

“可是毁了谢相清誉啊,唉…”杀鹤是太过掉份儿的事,只有粗俗的人才会做,所以卫屹之才会这么说。他似极其自责,而后正色道:“谢相深明大义,如蒙不弃,本王今后必以兄弟之礼待之。”

谢殊本来是想帮他一把免得叫有心人得逞,没想到还有此收获,佯装惊喜道:“是武陵王不嫌弃才是。”

卫屹之道:“此时不在人前,贤弟切莫客气,可直呼我仲卿。”

“如此甚好,仲卿私下也可唤我小字如意。”

卫屹之笑道:“汉高祖有宠儿就名唤如意,看来外界传闻不可靠,你在谢家明明是个受宠的。”

谢殊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但其实这个小名是她母亲取的,跟谢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对了,会稽之行…”卫屹之稍稍拖长尾声,眼中满是笑意:“我此时答应,可还算数?”

第八章

卫家的加入,让之前保持观望的各大世家不再犹豫,于是会稽之行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皇帝自认不是个小气的人,绝不会插手卫屹之的决定,他只是让最心爱的九皇子去小小的试探了一下,瞅瞅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卫屹之说了句话:“愿做陛下双目。”

九皇子跑回去禀报父皇:“武陵王果然忠心,说要替您紧紧盯着那些世家呢!”

龙心大悦。

事后苻玄悄悄问卫屹之:“郡王当真打算替皇帝监视那些世家吗?”

卫屹之一脸茫然:“本王何时说过这话?”

“您不是说愿做陛下双目?”

“哦,本王是说好好替陛下欣赏会稽美景而已。”

苻玄惊叹,汉话果然博大精深,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会稽之行谢殊无暇过问,她把此事全权交给谢冉处理,目前正在专心处理乐庵。

乐家不怎么雄厚,要挖根是很容易的,但她不打算打草惊蛇,还是很温和的,把乐庵叫来说:“本相看你挺适合做监察的,别管吏部了,去做御史中丞吧。”

乐庵惊讶道:“丞相何出此言啊?”

“咦,你参武陵王那一本不就是御史中丞的职责嘛,本相觉得你做得挺好的,好了别谦虚了,快快领职上任吧。”

然后御史中丞被调去管吏部,乐庵乖乖去了御史台。但是御史台那边早就是谢殊的天下,他在那里跟进了铜墙铁壁似的,除了乖乖当值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安排太没人性了!

没人来给乐庵说好话,也没人过问过这次人事调动,连乐家的人都很平静的接受了。

看来对方很谨慎,谢殊也只能暂时将此事暂时压下。

这时谢冉过来报告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去会稽了。

他做事很仔细,不仅将出行日期和人数都理得清清楚楚,也已经以丞相的名义给会稽郡刺史、右将军王敬之发了信函。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谢殊坐在书房里,仔细检查过谢冉送上来的安排事项,忽然问:“王家大多聚集会稽,此次前去,退疾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冉跪坐在她对面,背挺得笔直:“当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王家权势曾辉煌到与皇家不遑多让,如今却是谢家一家独大,王家是不会甘心屈服的,丞相需诸事谨慎。”

谢殊想到一点,抬头又问:“那你如何看待卫家?”

“卫氏也是曾经辉煌,但他们败落的主要原因是人少。当初八王之乱,卫家祖辈几乎被设计诛杀殆尽,之后人丁比不过王家,人才比不过谢家,自然难以大盛。如今虽出了个武陵王,但也只他一人,陛下如此宠信他,除去他手握重兵外,肯定也有这层原因。”

谢殊点头:“说的在理,陛下需要武陵王来维持各大世家平衡,我们谢家又何尝不是呢?”她合上文书,冲谢冉笑道:“你也随我去会稽。”

谢冉愣住:“我也去?”

“自然,你功劳最大,当然要去。”

“可是我的身份…”

“跟着本相,谁敢废话?”

站在她身边的沐白应景地昂昂脖子,最近公子越来越霸气了,大人在天之灵得多高兴啊,雄起吧大谢府!

谢冉很是欣喜,但傲性使然,并没过多表露,谢过谢殊后,回流云轩去做准备了。

流云轩伺候的小厮光福早已将行李打点好,见他回来,面带喜色,便知他是得偿所愿了。

“看来丞相还是很看重公子的。”

谢冉笑了一声:“这才不枉我那场苦肉计的自荐。”

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决定了未来不会有希望,唯有主动引起谢殊的注意,让她给自己机会施展才能。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多没面子。

在出发前几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卫屹之给谢殊送了双木屐过来。

木屐做的很精致,看着厚实,拿在手里却很轻便。谢殊将之放在桌上盯了许久,甚至还忍不住拿在脚底板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问沐白:“你说武陵王是个什么意思?”

沐白想也不想就回答:“讨好公子。”

谢殊撇撇嘴,将木屐交给他:“好生收着,我用不着。”

沐白这时犹豫道:“其实吧…属下觉得这次去会稽,应该是用得着这个的。世家好风流,哪个不披薄衫穿木屐吃两口五石散?就连武陵王上次在覆舟山不也做了这般装束,这是大势所趋啊公子。”

谢殊眼神惊悚:“一定要这样?”

沐白头点如捣蒜。

谢殊觉得很不妙,难怪连卫屹之这次都“多事”地送了双木屐过来,应当是考虑到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给她提个醒。

那些世家子弟都讲究放荡不羁,一到暖和时候就不好好穿衣裳,内不着中衣,只光着膀子披一件外衫,还经常露个肩膀或胸膛,个个对自己的身子自恋的很。

谢殊不行,外衣怎么宽松都行,不穿中衣绝对要命。可是别说会稽盛会了,就是眼下暮春将过,夏日将至,到时候再捂得严实,少不得会被人觉得奇怪。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一横,对沐白道:“给我准备一套胡服。”

“啊?”沐白好想哭,公子您长了这样一张脸居然不知道博风流,你你你…你对得起谁!

卫屹之此时也在做准备,襄夫人得知他要去会稽,匆匆赶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完后既无奈又好笑。

“母亲怎会想起说这个?”

襄夫人对他怒目而视:“此次去会稽你可以见着王家表亲,多好的机会,到时可一定要看一看王家可有已及笄的表妹,若没有,其他世家女儿也多多注意一下。你难道真要为娘等孙儿等到老眼昏花不成?”

卫屹之笑道:“这事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