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萨娜平日里和她说话都是笑嘻嘻的样子,可她从来不敢不听萨娜的话,因为从萨娜嘴里说出的话都是代表黛西阿姨要和她说的话。

想了想,小女孩折回。

那副看起来像老学究才会戴的眼镜就放在闹钟旁边,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萨娜总是叮嘱她“眼镜要放在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忘了是什么时候,小女孩问过黛西阿姨这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一直戴眼镜?”有着典型日耳曼轮廓的女人亲吻了她的额头“因为薇安一直戴着眼镜。”

“那没人的时候我也要戴上眼镜吗?”“当然。”“那眼镜要戴到什么时候?”“戴到当它变成你的一种习惯,那时你就不会轻易忘记它了。”

站在镜子前,小女孩戴上眼镜。

那副眼镜最开始只是用来矫正视力的,伴随着人们对于“薇安”的喜欢,那副总是把她的鼻梁压得很难受的眼镜再也摘不下来了,只是眼镜被偷偷换了几次,镜片针对她的眼睛情况量身定做,镜框材料一次比一次轻薄。

土里土气的眼镜、高马尾辫是薇安的标签。

戴上眼镜,小女孩和往常一样,对着镜子里的人一本正经说:“你不是薇安。”

不止一次,她板着脸和那些把礼物堆到她怀里的人解释:“我不是薇安,我有我的名字”。

“是的,你不是薇安。”那些人语气像是在安抚被惹毛的宠物,微笑触摸着她的头发,“薇安,你的头发和黛西描写的一样,摸起来就像绸缎一样。”

黛西是谁,黛西是《我们的薇安》一书的作者,是小女孩口中的黛西阿姨,更早之前是黛西。

黛西是有着很可怜身世的女孩,没人知道她父母的身份,亦没人知道她来自于哪里,黛西在孤儿院长大,但这无父无母的可怜女孩却自强不息,她凭着过人的游泳天赋和坚持不懈努力为法兰西人拿到游泳赛事几乎所有奖项,最后就只差一枚奥运金牌。

黛西十七岁时成功拿到奥运会入场券,成为法国人心目中冲击奥运金牌的种子选手。

距离奥运会还有三个月,黛西在前往法国南部集训路上遭遇车祸,这场车祸夺走了黛西的左腿。

不计其数的法国人来到黛西家门前,上从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年满五岁的孩子,他们想和这位不幸的女孩传达祝福。

黛西家门口鲜花和卡片常年不断,但黛西家的门至始至终都处于紧紧关闭状态。

那扇紧紧关闭的门直到一名黑发黑瞳的小女孩的出现才一点一点地被打开,小女孩是黛西友人的孩子。

这一年黛西二十四岁,被送到她面前的小女孩刚满三周岁。

无所事事的日子,黛西用日记形式记录她和小女孩相处的点点滴滴,当日记本上的文字达到一定数量时,出于好玩黛西把它寄给了出版社。

谁也没有想到地是,那五万字看起来甚至于有点无厘头的日常记录会成为那一年法国最畅销儿童读物,巴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以戴着老土眼镜、梳着高马尾辫的东方小女孩为形象的画报。

人们在画报前驻足,指着画报上的小女孩“她是薇安,我们的薇安。”

为什么会是薇安,因为画报上的小女孩在初初被送到黛西身边唯一会说的法语发音是“薇安”。

起床第一时间就叫薇安,指着天空说薇安,肚子饿了说薇安,高兴时也说薇安,生气时嘴里一个劲儿嚷嚷着薇安。

日记最开始,黛西总是用“讨厌的薇安”“烦人的薇安”来称呼友人带来的小不点儿,日记后面,偶尔,也会出现“可爱的薇安”。

第二年,以《我们的薇安》命名的图书面世。

黛西在自己新书发布会上眼含热泪告知全世界:是“讨厌的薇安”“烦人的薇安”,也是“可爱的薇安”帮她从失去左腿的那场噩梦中解脱出来。

这一年,《我们的薇安》入选欧洲十大儿童读物,被翻译成二十六种语种在三十个国家发行,这一年,黛西和以色列十大家族之一的罗斯家族长孙共结连理,成为银行家夫人。

成为银行家夫人的黛西并没有停止记录“薇安”的日常。

在黛西的笔下,薇安靠踩着椅子拿到牙膏牙刷,顺便拿走一边的避孕套,避孕套变成气球挂上耳朵变成薇安的新耳环。在黛西的笔下,以前的鞋子装不下薇安的脚丫了,在黛西的笔下,薇安偷穿她的内衣,并且在内衣罩杯里放了圆鼓鼓的面包,肚子饿时就从内衣罩里拿出面包。

此类细节总是被人们津津乐道着。

现在,《我们的薇安》已经出到第六册,在第六册中薇安迎来了十岁生日。

而薇安眼中的“坏脾气的黛西”“让人倒胃口的黛西”“肌肉发达的黛西”现在已经成为了黛西阿姨。

这个现象让读者们欢呼雀跃,他们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这是用脚趾头都可以猜到的桥段,此类桥段也可以理解为投其所好,小女孩对着镜子耸肩。

即使除了睡觉之外她都戴着眼镜,即使那双土里土气的眼镜正在逐渐变成她的一个习惯之一,但她不是薇安。

不是就不是。

不仅不是她还跟书里的薇安一点也不像,黛西阿姨一直在对读者们撒谎。

书里的薇安睡觉时会磨牙会说梦话,可她睡觉时总是紧紧闭着嘴巴,书里的薇安总是丢三落四,可她会牢记属于她的东西,书里的薇安时常迷路,可她从不去那些陌生的地方,不去陌生的地方何来迷路。

书里的薇安脑子不大好使,可她两岁半就可以一鼓作气背完一千个英语单词,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如果非得找出她和薇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法语,她的法语到现在还不大灵光。

好了,现在她戴好眼镜了。

萨娜的声音应该不会再穿过窗户缝隙了吧?捂紧外套小女孩再次朝房间门走去。

打开门,拖鞋的材料轻便柔软,踩在地上没任何声响。

微光中,彩色气球一颗颗粘在天花板上,随处可见鲜花、各种毛绒玩具、没拆开的礼物盒堆成小山堆,那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们送给薇安的礼物,黛西阿姨家的更多。

每年薇安收到的生日礼物可以装满一卡车,卡车再把它们送到了“朵拉之家”。

“朵拉之家”是外婆针对无家可归的吉普赛人创建的福利机构,黛西阿姨从小在“朵拉之家”长大。

空气还残留着蜡烛燃尽的淡淡气味和蛋糕的奶油味,大约也就只有这两样才真正属于此时此刻投递在走廊地板上的小小身影所有吧。

小女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马上——

“我说,眼镜妹,这么一丁点的人叹什么气?”黛西阿姨做出要敲她头壳的动作。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四面八方朝她蜂拥而来的人把她吓坏了,眼镜掉落在地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得像鸡窝,脸上密密麻麻印满唇印,被动抱着一束束往她身上堆的鲜花,等那些人走光了,她问黛西阿姨,他们都特别喜欢笨女孩们吗?

在她的认知里,《我们的薇安》里的薇安是不折不扣的笨女孩。

“谁说你笨了?”黛西阿姨很不高兴的样子。

好吧,换一种说法。

“黛西阿姨,他们都喜欢丢三落四的女孩吗?”

黛西阿姨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这丢三落四的女孩有一位叫做兰朵拉的外婆,所以那些丢三落四的小习惯就成为一种带有小小残缺的美好,这个国家的人们崇拜残缺美学,断臂的维纳斯,失去左耳的梵高。”

小女孩至今还无法理解那时黛西阿姨说的话,但她相信长大了她就能理解这些话了,但她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呢,即使那些人嘴里一个劲儿说着“薇安个头长得可真快。”

唉,他们又叫她薇安了。

那口气提到喉咙口迅速压下,她再叹气的话,黛西阿姨手上的书就不客气了:“被那么多人喜欢你还叹什么气啊。”

可那些人喜欢地是总是丢三落四的薇安,而她和薇安的性格恰恰相反,只要是她的东西就永远不会放手。

是的,用不!

投递在地板上的身影越过走廊往着楼梯。

妈妈的书房就在楼下,脚踩上楼梯地毯时她就看到从左边折射出来的灯光,那时妈妈书房的方向。

妈妈真的还在工作,真是一个工作狂。

循着那道灯光,脚步轻得就像黛西阿姨的那位银行家丈夫回来的晚上一样。

即使那位银行家先生在礼仪方面口碑很好,谈到“绅士风度”这个特点时人们总是把他拿出来作为典型,即使那位银行家先生一再对她展现出随和亲切的一面,但小女孩总是一再提醒自己要注意一切言行,以色列人规矩很多。

引领着她的那缕光线是从妈妈没关好的书房门渗透出来。

距离房门约五步距离时小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砰砰乱跳了起来,她听到从书房里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是妈妈在哭吗?

不,不不,妈妈从来不哭,起码自打懂事以来她就没见过妈妈哭。

利索的短发,大多数以白灰黑为主的衣着是妈妈给小女孩的印象。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她问过妈妈“你为什么不和秋老师一样穿风一吹裙摆就会变得很漂亮的裙子?”“因为妈妈在外交部工作,风一吹就会变得很漂亮的裙子会让专门来找麻烦的人脑子出现‘那娘们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人’这样的想法。”

那时妈妈回答的话到现在对于小女孩来说还性属于一知半解阶段。

再走两步,找了一处阴影地带,侧耳倾听,她得弄清楚是不是妈妈在哭。

片刻,可以确定地是,来自于书房的抽泣声并不是来自于妈妈。

分明,正在低声哭泣的女声她并不陌生。

再往前移动半步,侧耳…

“砰——”的一声。

小女孩捂住嘴巴。

熟悉的男声落在那声声响之后“秀锦,求你了,不要把阿蓁吵醒,今天是她生日。”

小女孩紧紧捂住嘴。

熟悉的女声压住了另外一拨低低啜泣声,熟悉的女声在说话,语气听着比那哭泣声还要让人难受:“林默,你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林馥蓁的生日。”

不仅一次,小女孩朝把礼物往她怀里塞的人们说:“我不叫薇安,我叫林馥蓁。”

她不叫薇安,她叫林馥蓁。

在一个多小时之前,林馥蓁迎来了她十岁生日,今天是她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留言~喵~火辣辣的留言让峦帼都觉得自己都要火遍全宇宙了~也谢谢大家投雷~咳咳,来看文就好,JJ币留着看文。

PS:下一章小嫩肉连嘉澍就上线了~

两只刺猬(03)

书房传来林馥蓁熟悉的女声。

“林默,你终于意识到今天是林馥蓁的生日。”

啜泣声戛然而止,沉默如窗外的夜色,夜色如孩子们总是打从心里敬畏的巫师的黑披肩,仿佛随时随地就会变出张牙舞爪的怪兽来。

为了防止忽然出现的怪兽,林馥蓁紧捂着嘴一小步一小步挪向阁楼,阁楼全部采用木板制作紧挨着妈妈的书房,那是她的小天地。

极小时候她总是在阁楼和她的小狗玩,就像萨娜说地那样,她是什么都想知道的孩子。

林馥蓁总是很好奇大人们的世界,好奇让她用美术刀在阁楼墙上凿出一个小孔,透过小孔津津有味看着正埋头工作的短发女人,她还曾经数次透过那个小孔看到相貌英俊的男人和面容姣好的女人挤在一张椅子上。

“爸爸妈妈再干什么呢?”眼睛一刻也不眨,透过小孔使劲瞅着。

当她再长大一点时,当爸爸伸手关掉书房那一盏大灯时她会用纸塞住小孔,推了推眼镜,猫着腰离开阁楼,离开阁楼时一张脸脸也不知道为什么红红的。

阁楼那个小孔还在,塞在小孔上的纸也还在,只是她已经想不起最后一次把眼睛凑到小孔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拿下堵住小孔的纸,摘下眼镜,眼睛缓缓凑向那个小孔。

最先落入眼前的是几样被摔在地上的办公工具,其中就数那盏横向躺着的台灯最刺眼,也许台灯倒下时发出的声音是把她从睡梦中吵醒的罪魁祸首,林馥蓁想。

她就知道,那声响和小偷们没关系。

书房地毯上有灰色和黑色的家庭式便鞋,灰色便鞋主人是妈妈,黑色便鞋的主人是爸爸,它们一动也不动着,两双鞋踩在地毯两端形成了对立的双方。

而黑色便鞋旁边是浅色的女式中跟鞋,女式中跟鞋款式看着和在街上行走着的大多数鞋差不多,让人懒得多看一眼,但好在鞋子的主人脚腕好看。

目光顺着那好看的脚腕,她看到了脚腕主人的脸,那一下——

“秋…”林馥蓁再次捂住自己的嘴,把由于惊讶所带出来的发音紧紧压在喉咙口处。

如果不是之前做的那个梦,她也许不会吓得捂住自己的嘴,梦里的人此时此刻红着眼眶。

秋老师?这么晚了,秋老师怎么会出现在她家里呢?还是在妈妈的书房里!

妈妈的书房可是禁区,平常她和爸爸要进书法都得申请,妈妈说了那可是存放机密的地方。而且,爸爸不是说秋老师回南法了吗?

她也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秋老师了。

说不定是梦里朱古力味的曲奇饼太诱人了,秋老师烤的曲奇饼总是让她即使吃不完也要一颗不落装进兜里带回家。

她已经好久没吃到秋老师烤的曲奇饼了,这导致她一时之间花了眼睛,把别的女人误以为是秋老师了。

林馥蓁再把眼睛凑到小孔处。

真的是秋老师。

秋老师和爸爸的站位是标准的平行线,而妈妈独自一人站在那两人的对立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三人之间形成标准的三角形状。

处于那个三角形的三人她只能看到秋老师的脸,爸爸是垂着头的,和爸爸形成鲜明对比地是妈妈是昂着头,一如既往地昂着头。

只是此刻林馥蓁不知道,妈妈脸上表情是否也一如既往像随时随地可以放到新闻图片上去的表情,平静中透露着严肃。

目光落在那张哭红眼眶的脸盘上,那张脸小小的,小小的脸再配上温柔的眼神让人第一眼就无法讨厌了。更何况,在大多数时间里总是会低下头在你耳边低声说话,更别提那个诗一般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天,妈妈把一名长头发东方女人带到她面前:“林馥蓁,这是你的中文老师。”

当时她在爸爸肩膀上,一丁点也没想下来的意思,无奈间爸爸只能举着她一路来到她的学习房间。

在学习房间里,长发女人一个劲儿地瞅着她笑,笑得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她从爸爸的肩膀上下来,规规矩矩站着。

现如今,林馥蓁依然记着冠有长发女人名字的诗篇。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叫玲珑,秋玲珑,名字来源于温庭筠的《杨柳枝》。”长发女人笑盈盈说着,和妈妈差不多的年纪,眉目没有妈妈来得好看,可看起来却比妈妈显得顺眼。

那天,长发女人还在黑板上写下“中文”两个字,收起笑容,注视着她,白皙的手指指着黑板上的那两个字。

说:“它是你的母语,当你的生命形成时它就属于你,而你也属于它,也许以后你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语种,但陪你走到最后的只有它。”

即使那时她无法理解长发女人的话,但她还是在某种不明来源的动力下把身体站得笔直笔直的。

关于她的母语——

初秋的午后,她席地坐在草地上,一点也不想去管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一点也不想去理会被夜丁香花粉沾到的裙摆,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空中飞舞着的落叶,秋老师在帮忙她整理沾满草尖的头发。

“林馥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