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不笑好了。

一盏一盏的街灯亮起,光线不是很明亮。

小巷很安静,很少碰到人,有的甚至于灯光都照射不进来,但却并不让人感觉到害怕。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一家围墙涂着蓝色油漆的房子前,油漆已经严重掉漆,门口支着一块招牌,这个招牌上分别用几种语言写着:欢迎光临。

在那几种语言中就有中文,这让林子岩心里很高兴,妈妈可是中文老师,据说妈妈年轻时候在南法教过中文。

只是,这间房子房门紧闭。

嘉澍哥哥背靠在墙上,脸朝着房门,眼睛却在看着窗户。

红土城的窗户都很好看,窗框是深蓝色,门窗是浅蓝色,窗台上种满着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花,很多家的窗户都开着,但这户人家的窗户却是关闭着的。

嘉澍哥哥看着紧紧关闭的窗户做什么?

一分钟过去,嘉澍哥哥眼睛还在看着窗户,五分钟过去了,嘉澍哥哥的眼睛还在看着窗户。

环顾四周,弯弯曲曲的小巷,很像北京的胡同,那可是适合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从前,林子岩没少和爸爸玩过捉迷藏,爸爸总是说林子岩你和阿蓁姐姐一样喜欢玩捉迷藏。

才不是,那是因为爸爸老是说阿蓁姐姐和他玩捉迷藏的事情,然后才有他和爸爸玩捉迷藏的事情。

阿蓁姐姐喜欢玩捉迷藏,他也要喜欢玩捉迷藏,那是林子岩想出来和阿蓁姐姐变得熟悉的办法之一。

“嘉澍哥哥,和我玩捉迷藏好不好?”林子岩说。

说完,林子岩撒腿就跑,找了一个地方躲藏起来,一颗心砰砰跳着。

但,过去很久了。

周遭还很安静,没有脚步声。

无可奈何间,林子岩沿着来时的路。

嘉澍哥哥怎么还站在那里?嘉澍哥哥的眼睛怎么还在看着窗户?林子岩严重怀疑,在他躲迷藏的时间里,嘉澍哥哥连脚步都没移动过一次。

那状况就像林子岩第一次见到嘉澍哥哥一样。

林子岩第一次见到嘉澍哥哥是在巴黎一家福利机构后花园的长椅上。

那天是圣诞节,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在小乔姐姐带领下,见到把阿蓁姐姐丢在游乐场上的罪魁祸首。

那个时间点林子岩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冬天,下午,树叶静止不动,天灰蒙蒙,仿佛下一秒就会降落下大雨来。

福利院的花园长椅已经够长了,可躺在长椅上的人得弯曲着腿才能顺顺妥妥地躺在长椅上,穿色深色卫衣,卫衣帽子把一张脸遮住了一大半。

远远看去,就像巴黎街头的卖艺人,随随便便找一张长椅就可以过上一个晚上。

当时,林子岩并不知道躺在长椅上地就是把阿蓁姐姐丢在游乐场的人。

小乔姐姐拉着他的手站在屋檐下,小乔姐姐一直在看长椅上的人,林子岩也只能跟着小乔姐姐看着长椅上的人。

一墙之隔是大厅,福利院的社工正在给孩子们发放圣诞礼物,孩子们欢天喜地,但墙外的世界却是静悄悄的。

只有小乔姐姐,和他,和躺在长椅上的男子。

长椅上的男子一动也不动,真的是一动也不动,这个时节大雨的前奏是风,风起,从屋檐底下穿过。

风动,树叶在动,小乔姐姐垂落于背后的头发在动,林子岩脖子上的围巾流苏在动,但躺在长椅上的人不动。

一整个花园,就唯有他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这个念头让林子岩下意识间想离开,手去拉小乔姐姐的手,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冷。

小乔姐姐穿的外套白都就像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小乔姐姐脸色和她的衣服一样雪白,那样的小乔姐姐吓到林子岩。

掉落在地上的雨点让风停歇了下来,雨声取代了风声。

开始就一声两声,瞬间像一场盛大的铁皮鼓表演。

但躺在长椅上的人似乎并没感觉到雨的来临,就那样很安静很安静维持着之前的那个姿势。

不躲雨,也不移动。

圣诞礼物都发放到孩子们的手上了,合唱团在唱着圣诞歌曲,歌声充满和欢乐,但一墙之外的那个世界除雨声什么也没有。

巴黎的冬天很冷,那躺在长椅上的人不冷吗?

会不会,那个人其实是死了。

这个想法让林子岩打了一个冷颤,想掉头就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被小乔姐姐紧紧扣住,小乔姐姐都把他的手腕都掐红了。

终于,雨停。

看了长椅上的人,林子岩在心里松下一口气。

“林子岩。”小乔姐姐叫他的名字。

小乔姐姐告诉他,那躺在长椅上的人就是把阿蓁姐姐一个人留在游乐场上的人。

“林子岩,你不是想揍他吗?去揍吧,我保证,不管你怎么揍他,想揍多少次,不管下手多重,他都不会还手。”

一想到现在躺在长椅上的人就是让爸爸哭得像孩子,把阿蓁姐姐丢在游乐场上的人。

之前对于那个人的怜悯瞬间烟消云散。

“他听得懂中文吗?”问。

这个问题很重要,他不仅要揍他,他还要问他为什么把那么可爱的阿蓁姐姐丢在游乐场。

得到确切答案,握紧拳头,林子岩一步步朝着长椅走去。

站停在长椅旁边。

在还没把这个人大揍一顿之前,他得看看这个人,林子岩低下头。

第一时间——

眼睛触到的那张年轻男子的面孔让林子岩联想到他昨天在画展上看到的美轮美奂人物影像:

在无尽繁花簇拥下,站于回廊处的男子有着精美绝伦的面孔,但那张面孔却有着和挂在夜空上的白色月亮一样的颜色。

画像旁边站着眉目和善的妇人。

妇人娓娓道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有一种只能在夜间行走的生物,他们长期与月光为伴,当月光越为鼎盛时,他们容颜就越为绝美。”

脑海中响着那位妇人的声音。

环顾四周,暗沉的天色;修道院的尖形屋顶;从雨雾中透露出来的圣诞红;那站在屋檐下面孔白得像圣诞老人的白胡子的小乔姐姐。

再低头去看那张脸,莫不是…

“你是不是只能在夜间行走的生物?”林子岩问。

躺在长椅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不说话,也不移动。

这时,林子岩才想起阿蓁姐姐的事情,他怎么把这个事情给忘了,习惯性地去推了推眼镜。

手还没有垂落,就在半空中被拽住。

“你是谁?”那个人扣住林子岩的双手,低声问着。

用的是中文提问。

“我…我…”林子岩忍住从手腕处传来的疼痛,用提高声音来为自己打气,“我是林子岩,我要代替我阿蓁姐姐教训你,对了,我的阿蓁姐姐全名叫做林馥蓁,她是我的姐姐。”

躺在长椅上的人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瞅着他。

慢慢松开了手。

机会来了!手在半空中收紧,形成拳头状,狠狠往那张雪白的面孔砸去——

为什么不躲呢?

“他不会躲的。”一个小小的声音忽然间从林子岩心里冒了出来,“他看起来惨兮兮的,衣服头发鞋子都被雨淋湿了,也许等他换回来干衣服再揍他。”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

收回手,手推了推眼镜,由于动作过大,眼镜掉落到鼻尖处,再去推…

“眼镜真土气。”那人用一种很亲爱的语气说出,就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似的。

这人是不是怕以后他下重手揍他,所以提前和他套近乎了?

那阵风吹来,夹着从树上掉落的雨点,雨点掉落在林子岩身上,冷飕飕的,冷得舌头打结:“别…别和…别和我套…套近…”

“林馥蓁小时候也和你一样。”那人说。

“什么地方和我一样?”好奇心被挑起。

“是个小结巴。”

那人在说起着“小结巴”时,嘴角处流淌出了淡淡的笑意。

刹那间,存在于脑海中,立于满月之下被繁花簇拥,镶在画像里的夜行生物似乎拥有了生命力,懂得了人类的微笑。

嘴角处的那抹微笑,是一种比画笔描绘出的还要浓烈的色彩。

逐渐地,很多事情林子岩都想不起来,但他总是记得,被繁花簇拥的夜行生物和灰暗天色之下躺在长椅上不说话,不躲雨,不移动的人。

那个人现在变成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嘉澍哥哥。

那天,他问他为什么要把那么可爱的阿蓁姐姐丢下。

“你被她的样子骗了,林馥蓁一点都不可爱,不仅不可爱还十分可恶,而且,被丢下的人是我。”

“明明是你丢下阿蓁姐姐的!”加重语气。

“那也是你阿蓁姐姐作弊。”后来变成嘉澍哥哥的人回答。

红土城的小巷。

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一直在看着那扇窗户的嘉澍哥哥和林子岩第一次遇到时的一样,不说话,不移动,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小心翼翼站在嘉澍哥哥的身边,和嘉澍哥哥一样背靠在墙上,眼睛盯着窗户,低声问到:嘉澍哥哥你在看什么?

没有回应。

林子岩想再提高声音时。

“林子岩,今天嘉澍哥哥来到这里要送走的有两个人,一个需要穿着黑色礼服举行告别礼仪,一个不需要穿上黑色礼服,也不需要举行告别礼仪。”

游园惊梦

在小巷晕黄的灯光下。

嘉澍哥哥手缓缓指向那扇门, “这里之前是一家杂货店, 这家杂货店的店主是嘉澍哥哥第一个要送走的人。”

“这家杂货店店主是不是有着毛茸茸的头发?”灵机一动,这话就从林子岩口中冒了出来。

这家店让林子岩直接想到那张被镶在相框里, 笑起来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有着一头毛茸茸头发的男人。

“林子岩, 你现在变聪明了。”

的确,林子岩觉着自己想事情越来越不需要费劲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上特殊学校有关, 目前林子岩很喜欢学校的环境, 也开始喜欢上了学习, 不上学他就跟着补习老师学法语。

“想不想知道红土城最地道的薰衣草冰淇淋是什么样的滋味?”

“想。”

嘉澍哥哥用黑衣男人交给他的钥匙打开杂货店门。

“吱哑”一声成为了小巷唯一的声响,路灯光线顺着打开的门缝折射进来,杂货店面积很小,货柜上商品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的商品让林子岩看着心里难过了起来,杂货店店主是生病去世, 据说去世前的三天这家杂货店还开着。

嘉澍哥哥打开冰柜,从冰柜拿出薰衣草冰淇淋,再把十欧元压在柜台上。

杂货店门再次关闭, 林子岩手里多了一支薰衣草冰淇淋。

站在杂货店门口, 嘉澍哥哥指着漆那扇蓝色窗户说,林子岩,我在那里和你阿蓁姐姐求过婚。

小时候, 林子岩还真以为嘉澍哥哥把阿蓁姐姐丢在游乐场, 不久之前, 他知道了,其实,嘉澍哥哥是把阿蓁姐姐丢在了婚礼上。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林子岩更加想阿蓁姐姐了,想着一旦见到阿蓁姐姐时会抱抱她。

可薰衣草冰淇淋还是要吃的,那是阿蓁姐姐喜欢的滋味。

离开那家杂货店,沿着一条条街一条条巷,越走光线就越暗。

这一路上,林子岩都在专心吃着冰淇淋,就像嘉澍哥哥说的那样,从舌尖流淌出的薰衣草香味让林子岩以为自己走在薰衣草田的田埂上。

穿过只能容纳一个人身位的小巷,眼前豁然开朗。

小巷衔接着围墙,围墙里有几株开满黄色花朵的灌木,顺着一朵朵黄花,林子岩就看到那两间紧紧挨在一起的房子。

嘉澍哥哥推开围墙门。

他们置身于灌木下,风一吹,几片黄色花瓣掉落了下来,其中一片落到嘉澍哥哥的手掌心里头。

“林子岩,你的阿蓁姐姐曾经在这里呆过。”指着一人半高的灌木树,嘉澍哥哥说,“那是一个晚上,她就在这棵树下呼呼大睡,头发上挂着从树上掉落的花瓣,裙子上也有,涂着五颜六色的脚趾甲。”

看着满树黄花,看着风吹过在往下掉落的花瓣,看着爬满围墙的绿藤,林子岩想,那个晚上阿蓁姐姐一定很美。

“当时她美吗?”忍不住问出。

“当时不美,现在美。”嘉澍哥哥轻声说到。

当时不美,现在美?

好奇去看嘉澍哥哥,嘉澍哥哥眼睛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一个地方。

明明灌木下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在呼呼大睡的阿蓁姐姐了,嘉澍哥哥今天晚上的行为真奇怪。

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看灌木树,嘉澍哥哥说:“那时她生我的气了,就跑到这里来,一个下午除了睡觉,就涂脚趾甲,她在这棵树下涂指甲,嘉澍哥哥就在围墙外看她涂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