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上辈子,算是长于诗书之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耳濡目染,自己小时起也学书法,坚持了十几年,能仿一手极漂亮的赵孟頫小楷。因为先天体弱多病,二十多岁时,终于不治而去,也不知怎么,醒来就成了现在的小乔。之前在东郡,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陆陆续续,在帛缣上抄过一卷如今极受信众追崇的无量寿经。时下书籍珍贵,出嫁时,顺手收拾就带了出来。用作老夫人贺寿的话,过两天拿去装裱一下就行了。

她犯愁的,是今早朱夫人的刁难虽然被她借老夫人的寿诞给挡掉了,这借口也还能再用上些天。等徐夫人寿诞过去了,到时候,魏劭母亲要是继续和自己过不去,又该如何应对?

想到往后,接下来的日子要是一直就这样活在和魏劭妈的你来我往里,小乔顿时觉得了无生趣,眼前一片黑暗。

……

几天后,小乔出了趟门,去城里的一间裱红铺装裱。

其实,以魏家的地位,完全可以叫铺子里的人过来的,但这是送给徐夫人的寿礼,哪怕已经做好了同样也要被徐夫人不待见的准备,小乔还是希望能尽量把东西裱的完美一些,自己亲自去铺子里,无论是纹案还是配色,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所以这天午后,派人去东屋那边说了声,吩咐备车,自己就出了门。

这是她头一次出门。

渔阳城相当的大,经过魏家三代这几十年的守治,仅仅城中户口就达万余,人口更有数十万之众。街道两旁房屋紧挨,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南北货物无不齐备。

城里手艺最好的一间裱红铺,位于城东的一条街上。因为街面狭窄,路人又多,小乔让马车停在了几十步外的街口,自己在春娘和另个侍女的陪伴下,进了铺子。

她容貌实在出挑,这样不过走了几十步路,便吸引了许多的目光,路人纷纷朝她看来,还有过去了也要回头再看一眼的。

小乔进了铺子,虽没表身份,但掌柜自有一双识人的眼,见她年纪虽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样子,却做妇人打扮,衣饰严美,貌美令人不敢直视,必是城中那家大户的新妇,态度十分恭敬。等小乔取出抄好的那卷帛缣,展开,掌柜见到字,眼睛一亮,赞道:“我生平裱帛无数,头回见到如此高致妍雅的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赵体当世自然不能得见,小乔也不过仿习而已。含糊略推搪了几句,说明用意。听到是要敬给魏家的老夫人贺寿,掌柜不敢怠慢,立刻展出了许多色样纹案。

小乔慢慢挑着,最后相中了一名为朱丝金拦的纹样,掌柜的却摇头道:“不巧了,这朱丝金拦已被客人定了,独此一份,女君若急用,可否挑别的?”

“她相中,让给她便是!我换也未尝不可!”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宏亮声音。

小乔抬头,见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从一匹膘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马缰抛给随从,大步跨进了店堂。

这男子十分的精壮,形貌也颇具英伟之气。虽一身常服,意态却很恣睢,旁若无人,看的出来,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到了近前,双目炯炯地望着小乔,隐隐露出惊艳之色。

小乔本也习惯了来自男人的注目。但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目光却隐含了一种逼迫,带了钟咄咄的意味。

她直觉地感到不快,便转过了身。

掌柜却认得这男子,脸上露出奉承笑容,忙迎上去躬身道:“魏使君,您要的寿幅,明天就能备好,到时给您送去府上,怎敢劳烦使君亲自过来?”

这姓魏的男子道:“我今日方从代郡回,想起来顺道路过,催问一声罢了。”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断断续续地望着小乔的背影。

掌柜笑道:“老夫人贺寿所用,怎敢拖延?使君放心便是了!”

姓魏的男子笑了笑,没说话了,示意他招呼小乔。

掌柜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对小乔笑道:“方才女君看中的,便是这位魏使君定走的。只是使君说了,若女君喜爱,可让给女君。”

这男子恰好姓魏,又提到给什么老夫人贺寿用的。

小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撞到他依旧望着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必,我另换吧。”

她淡淡道。指了另一幅纹样,约定好日子,留下了定金,没再看那男子一眼,转身便走了。

这男子目送小乔背影,又远远望着她登上了停在街口的那辆马车,微微出神时,那个掌柜跟了上来,在旁说道:“说来也巧,此女君要裱的帛缣也是奉给贵府老夫人的寿礼。只是没听她提自己是那户人家出来的。”

男子面露讶色,迟疑了下,从随手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小乔回了魏家,这段小插曲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到了傍晚,传来了话,说魏劭接回了老夫人,到了家了。

第23章 徐夫人

小乔立刻赶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见。

徐老夫人刚到家,若出于厌恶,未必这么快就要见她,只是她自己的样子总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时,透过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里陆续有人进进出出,脚步声橐橐不断。除了仆从,还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将吏模样的人。

她等了些时候,天将将要黑,走廊上脚步声也渐渐稀落,一个仆妇终于出现在耳房门口,躬身请小乔过去。

小乔忽然感到些微的紧张。定了定神,随仆妇往正堂而去。

前世里双乔姐妹最后见面的时候,小乔从大乔的话中听了些出来,魏家唯一一个对她不曾为难,四时节次会记得派人往她房里送些东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寿元到了,大乔嫁入魏家,没到一年,她就因为一桩意外去世了,自此大乔境况愈发艰难。

正是因为这样,小乔才对拜见徐夫人这一关分外看重。并没希冀自己获她的欢心。但是,只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亲不一样,至少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对于自己来说,总归不是坏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乔住的西屋差不多,开间更为阔大。但陈设却十分简单。简单的到了近乎简朴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东屋形成鲜明对比。这正堂里,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进去迎面就能见到的一张需登三级阶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两侧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设器具,高榻后围了一面绘饰云气纹案的髹漆长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这张高榻正中。

小乔进来时,里面人已经不多了。只零星侍立了几个仆妇,钟媪在侧。并没见到朱夫人和郑姝。魏劭也在,陪于老夫人的下手一侧,日常极少离身的那柄长剑,横放在榻前的手边。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头发花白,额广而颌圆,两颊略凹,面相并无特殊之处,看起来很是普通的一个老妪。令小乔略微意外的,是她只剩一只眼睛了。左眼已经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颜色,剩下一只右眼却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于高榻上,独目扫视过来时,令人有些不敢对望。

小乔进去后,就见徐夫人的那只独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难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张地上已经铺了数个跪榻的高榻前,双膝跪了下去,向对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后献上了一双丝绵软底绣鞋。

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钟媪走了过来,收去鞋。随后,一个侍女端了只红漆盘出来,里头放了一面四灵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纹嵌金玉珠。

四灵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则是长辈赏给下辈的见面礼。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钟媪说道。

小乔谢礼,随后起了身,低头规规矩矩地立于魏劭身侧之后。

片刻后,她感觉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对视了一眼。

……

前些时候,钟媪从信都回来,徐夫人问起乔女。钟媪将她路上被并州陈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讲述了一遍。说,乔女容貌稀世,举止算得体,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后她又加了这么一句。

钟媪在徐夫人身边服侍了大半辈子,为人谨慎,轻易不多说一句话,像这样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见。

徐夫人便又追问,“可惜了”作何解。钟媪说,老夫人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当时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亲眼见到这个乔家的女儿,倒忽然似是若有顿悟。没想到乔家能养出这么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确实容光照人。乍进来时,见多识广譬如徐夫人,也觉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乔女的仪态,颇入徐夫人的眼。

人这一生,前半辈子拥有越多,经历越复杂,等年纪大了,许多想法就会慢慢改变,也更喜欢简单清静的东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样。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人越老,往往越喜欢童子的缘故。

徐夫人看着乔女时,觉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飞快地对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只独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确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对方的眼神。以貌取人,并非没有道理。双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觉地对有着这样一种眼神的人怀着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妇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没法对她生出好感。这也是从第一眼的眼神开始的。

当年丈夫要为儿子聘朱氏,徐夫人顾虑她的出身,当时有些不愿。奈何丈夫坚持,朱氏父亲对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后勉强接受了。

第一眼见到朱氏,她虽然装扮得体,一举一动也是受过教导的大家风范,但是徐夫人却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妇。

朱氏看她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底气不足和急于想要讨她欢心的那种眼神。

再得体的装扮,再符合规矩的举止,配上这样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档次。

所以这个看不上,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唯一能让徐夫人对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还算争气,给魏家生了个极其出色的孙子。母凭子贵。这大概就是徐夫人对朱氏能一直容忍,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的原因了。

当初徐夫人做主,让孙子魏劭娶了乔女,自然是有考虑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孙子魏劭本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兖州这个地方。

事实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虑。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乔,见她已经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孙子魏劭的身后,二人宛若一对璧人。

她开口说了自小乔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仲麟,孙媳妇我见过了,很是喜欢。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带她回去吧。”

魏劭从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孙儿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孙儿再来看望。”

徐夫人含笑点头。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乔朝徐夫人躬身道别,转过身要随魏劭离开时,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外祖母回来,我却没能出城相迎,来的也迟,实在是不该!外祖母万勿怪我不孝——”

随着这个小乔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一个男子现身在门口,接着,大步跨进了门槛。

小乔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这么巧,会是白天那个在裱红铺里遇到过的魏姓男子!只是这会儿,这男人倒仿佛没看到自己似的,双目落到前头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随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来。

魏劭脸上也露出笑容,向那个男子大步迎去,两人看起来关系很熟。

小乔停在了原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在那里相互问候,笑声不断,俨然好兄弟的样子。

“世元,总算见你回来了!祖母还道你要生根儿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这男子来了,似乎也很高兴,笑道。

这男子名叫魏俨,听徐夫人开口,便与魏劭松开,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寿,世元两腿便是打断了,爬也要爬回来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俨跪到了刚才小乔跪过的那个墩子上,向徐夫人行过礼,起身后,视线才恍若刚刚看到小乔似地投去一瞥,随即转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时候,听说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着小乔。

魏劭回到小乔边上,笑道:“正是。”说完对小乔说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领兵,略长我几岁,我一向视若亲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乔看了魏俨一眼,见他立于跟前,面上带笑,两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状。想起白天在外头偶遇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依然有些不适。面上却也没丝毫表露。只是微笑着照魏劭的话,向他见礼,叫了声“大伯”。

魏俨略还一礼,依旧和魏劭说话,两人又叙了几句,随后齐向徐夫人告辞。出来走了段路,那对好兄弟在前头并肩同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笑声阵阵,小乔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来,魏俨道:“二弟,你我许久不见,今日总算碰头,岂能无酒?且来共饮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迟疑,随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俨哈哈大笑:“你怕是不舍放下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难得今日高兴,我也不管你这许多了。且去饮个痛快先!”说完又看向小乔:“弟妹,我与仲麟许久未见,且将仲麟拽去喝几杯了。你放心,绝不至于不归宿。晚些便将他送回归还于你。”

小乔心里微微尴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里,眼睛也没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点僵。

“大伯玩笑了。你们尽管去便是。”小乔应了一声。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随魏俨往前庭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小乔。

小乔已经转身往西屋去了。

……

很迟了,魏劭还没有回来。

他没回,小乔自然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灯下支颐,想着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俨实在令她印象深刻。别的不说,仅从姓氏而言,也让人费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这么巧为什么也是姓魏?

……

小乔后来才知道的,魏俨的身世,其实颇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个小姑姑,名叫青云,是徐夫人的亲女儿,三十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在边城的时候被匈奴一个地位相当高的男子给掳走。直到三年后,魏劭的父亲才将妹妹夺回。但回来后,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家人便让小姑姑将胎儿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由了她。不想生产时,不幸死于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爱这个小女儿,痛失爱女,对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时人可以接纳一个曾被胡人掳走的汉人女子,却断不会对一个有着胡人血统的孩子一视同仁。徐夫人自然不愿意将孩子送去匈奴,考虑再三,让这个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将他养大,对外只说他的父亲曾入赘魏家,已经死去。

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从没对魏俨提过半句。

第24章 已经替换

魏俨并不与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独自搬了出来,城中有一处居所。

这两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驻防委给了魏俨。他屯兵于代郡,这住所大部分时间也空置着。如今人回来,自然仆婢齐备。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进大门,过垂花门,到跨院的一处花厅,吩咐燃起通明烛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肴馔,又捧上酒水,魏俨亲自为魏劭满上道:“夺了石邑,并州如开门户,西进吞晋阳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贺!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汤,长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长兄!”

两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俨见魏劭旋着手中酒樽闻酒,笑道:“如何?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家中了吧?自古有赵酒烈,燕酒绵,秦酒涩之说。我前些时候得了个酒奴,祖上曾是赵宫酒匠,酿酒醇烈罕见。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怎能独享,自然要请二弟同饮。”再满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说罢抚掌,珠帘后丝竹吹弹,悠扬参差,一列彩衣秀女鱼贯而出,随丝竹蹁跹起舞,全是魏俨家养的艺妓,身姿曼妙,飘摇若仙。

魏俨示意其中一个容貌最美的女子来为魏劭陪饮,魏劭拂了拂手,让不必靠近了。魏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还是和从前一样啊,清心寡欲,戒色犹如戒恶!从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娇妻,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辩说,只自己提起酒壶,往面前酒樽里倒酒。

“也罢,来我处,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们兄弟说话!”

魏俨挥了挥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乐师停下,舞女们像来时那样很快退了出去。两人喝了几杯,魏俨问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备陈翔反扑。

魏劭道:“如今有公孙先生暂时替我守着,问题应该不大。唯一头痛,便是陈滂不降我。陈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颇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众也心向并州。”

魏俨道:“陈滂能降最好,若实在不降,杀以儆民才是对策,这样留着,时日久了反成祸患。敬酒不吃,就上罚酒!恩威共济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只是公孙先生劝我再耐心些。暂且先放着吧。过些时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俨道:“你知你少年时为何有小霸王的名号吗?性烈,极有主张,又我行我素。若早几年,十个陈滂恐怕也掉脑袋了。我要是猜的没错,也是你自己还不想杀陈滂,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杀心,公孙羊再劝恐怕也是无用。我见你的脾性,如今比从前倒是缓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从前事了。我们兄弟许久没见,喝酒才是正经。”说着为魏俨倒了一杯。

魏俨微笑端起酒樽,凑到鼻端闻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现出白天在裱红铺中初遇那小妇人时的情景。

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当时却确实是被惊艳到了。容颜之美,生平再无另见。体态虽不及shu妇绰约,但以他的过往阅人,一眼就知另有好处,糅合了少女清纯与小妇人情态的美姿,当时便实实在在地击中他目底。见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妇人似乎厌恶自己这么看她,转身以背相对,却不知鸦青垂髻与衣领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颈,半隐半露于人眼前,腻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当时怦然意动,别说一副朱丝金拦的裱样,就是要他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设法办到。

他早年曾听从徐夫人的安排,娶过一位妻子,没两年妻子病去,此后他便未再续弦,直到如今。但他与魏劭不同,从不禁欲,身旁不乏女人。女人虽不缺,却从未入心,至于过了一夜隔天便记不住样貌的也不是没有。

但像今天这样,遇到这个看起来应该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妇人,以致于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马,这种感觉实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便是洛阳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妇,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弄到手的。却没想到,尾随她的马车,最后见她入的,是魏家的那扇门。

“表兄,我接祖母回来,路上祖母数次说起你。说你如今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个能照料起居的人。又不肯搬回家中住。祖母有些放不下。你不愿回来,应该是出于我母亲的缘故吧?”

朱夫人不喜魏俨,从前还同住时,虽不至于刁难,但似乎处处戒备。魏俨觉察了出来,十七八岁便自己搬出独住,直到现在。

魏俨微微出神时,听到魏劭忽然这样说道。回过神,笑道:“关舅母什么事?是我自己放浪惯了,不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而已。”他忽然想了起来,又道:“这回外祖母要是又要给我提什么亲事,你知道了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回代郡。”

魏劭笑道:“外祖母也是关切。”

魏俨哂笑:“若安排如弟这样的一桩婚事给我。我便也认了。”

魏劭本在倒酒,闻言,持壶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望了下魏俨。

魏俨自知失言,掩饰笑道:“弟妹貌美,世所少见,仲麟你福气不小。既得美,又得兖州。祖母的这桩婚事安排,再好不过了。”

魏劭一笑,倒满一杯,端了起来,朝魏俨虚敬,慢慢饮了下去。

……

魏劭回来,已经亥时末了。进来时,脚步略浮,跨那扇被他劈坏了刚修好没几天的门框门槛时,仿佛涌上一阵酒意,停了一停,抬手在门上扶了一下。

小乔这两年早已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实在是除了早睡,也没别的事可干。平常这时候,除非有心思睡不着,否则早已睡着。刚才等不住,自己先上了床,靠在那里,屋里沉静,渐渐睡意朦胧时,被魏劭回来弄出的动静给惊醒,急忙披衣下床相迎。这会儿见他停在了门口,一身的酒气扑鼻,知道醉了,便叫仆妇扶他进来。

门外两三个仆妇急忙过来,左右想搀住魏劭。

魏劭抬起眼睛,盯了站在跟前、却未过于靠近的小乔一眼。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一脸关切的表情。大约是今晚喝的酒确实比平常的烈,胸口一闷,忍不住又泛出一阵酒意,一把甩开靠近想扶自己胳膊的仆妇,自己抬脚跨进了门槛,往里走了进来。

小乔刚和魏劭同居没两天,就观察到他似乎颇注重整洁,平常虽服玄色为多,但有股一丝不苟的劲劲儿。西屋里的仆妇伺候他久了,更知道男君有每日沐浴换衣的习惯。那个王媪不在西屋了,另上来的一个林姓仆妇方才见他回,就命人抬水进来,很快准备妥当。

林媪也知男君入浴不喜有人在旁,备好沐汤,便领人出去等在外面,稍后再回来收拾。

“浴汤备好,夫君可是要去沐浴?”

小乔问了他一声。

魏劭充耳未闻,背对着她解剑,“啪”的一声压在剑案之上,转身往浴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