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蛮蛮莫怕!有我!”

魏劭再次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又低头,唇反复地亲她沁满了冷汗的额头,不住低声着安慰她。

小乔蜷在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压抑的整个人都抽了气,肩膀一耸一耸。

一阵轻微的摇铃声传了过来。

小床上的腓腓被小乔哭声给惊醒了,蹬了几下腿,努力想翻个身,翻到一半又滚了回去,呜呜两声,依旧不见娘亲在旁,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乔睁开眼睛,衣袖抹了下眼睛,人还抽噎着,便要从他怀里挣脱下床。

魏劭不放。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倒在枕上,手掌再次替她抹了下面上的泪痕,道:“你躺着。”

替她盖好被,他下床,抱起腓腓哄了几下。

腓腓两只小脚蹬踢着,闭着眼睛要哭要娘亲。

“给我吧——”

小乔坐起来。

魏劭示意她不要起来,自己过去开门,叫了一声。

春娘和乳母很快过来了。

“你们抱腓腓出去,哄她去睡觉。”他说道。

春娘望了一眼床上的小乔,也未多问,忙抱起还在啼哭的腓腓。

奶娘拿了件小斗篷裹住她,两人前后退了出去。

女儿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

小乔再次坐了起来,匆匆撩被。

“还是我来吧,腓腓认我……”她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带着浓浓的哭意。

魏劭关了门,转身朝她快步走来,将她按了回去,道:“腓腓有春娘和乳母照看,无妨。”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说完,他便取了块预备给腓腓擦汗乳用的柔软布巾,坐在床边,替她擦拭脖颈和胸口后背的汗,擦完汗,俯身靠了过去,将她再次抱入了怀里。

“方才梦到了什么?吓成这般模样?”

指腹带了怜惜似的,轻轻抚过她还红肿的眼皮子,柔声问道。

小乔摇了摇头:“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一双美眸,渐渐地却又现出一层薄薄泪光。

“和我说。说了就不怕了——”

小乔不断地摇头。

魏劭凝视着她:“是不是又梦到你前次告诉过我的噩梦?”

小乔仰脸,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庞,情绪仿佛忽然在这一刻崩溃,再也忍不住了。

一双小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有个穿龙袍的男人,提着血淋淋的剑要杀我……我很害怕,我怕他把剑刺进我的心口,可是他一步步地朝我逼来……”

梦里的那个男子,不再是刘琰的脸了,变得模模糊糊,一片空白。

她看不清,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对方那张扭曲面容上的杀意。

这样一个分明熟悉,却又仿佛变得有所不同的梦境,才更加令人恐惧。

她打了个哆嗦。

“莫怕,我在的。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绝不会让你被人伤害半分——”

魏劭抚她,安慰着她。

“……我还梦到了张浦……他脖子里喷出的血把我淹住了,我透不出气来……”

小乔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落。

魏劭一怔,目光里随即露出一丝浓重的懊悔。

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反复地道:“我的不好,那天不该气头上做了那样的事……是我吓到你了……我保证,我往后再也不那般凶你了……蛮蛮你莫怕……”

魏劭不停地安慰。

他越是安慰,她哭的便越厉害。

魏劭渐渐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一刻也不放松地抱着她,哄着腓腓般地轻拍她的后背。

小乔渐渐哭的累了,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她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

接着,脑海里便浮现出了昨夜的事。

东屋的人叫走了魏劭……他从家祠里找回了朱氏,陪着朱氏,久久未归……自己睡了过去,做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过的那个噩梦……

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倏地睁开还浮肿的眼皮子,发现天已大亮。

魏劭也没走,依旧躺在床上,拥她而眠。

她只稍稍动了一下,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明,但两侧脸颊冒出的青色胡茬却是昨夜并没睡好的迹象。

两人四目相对。

“你今日不是要走吗?怎不叫醒我?”

小乔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回忆起昨夜自己在他怀里崩溃掉似的哭个不停的一幕,她的心里掠过一丝羞惭。

甚至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垂下眼皮,喃喃地问。

“我不放心你。”

魏劭凝视着她,说道。

……

魏劭取消了原本今日离开的计划。

整整一个白天,他哪里也没去,一直留在房里陪着小乔和腓腓。

又一个黑夜,以它不疾不徐的步调降临了。

房里掌着明亮的灯火。

魏劭面朝里,侧卧在外。

小乔在床的里侧。

两人的中间,躺着刚刚洗过澡的腓腓。

腓腓已经忘记了昨夜被狠心的父亲给赶走的委屈。

当时她无论怎么哭,娘亲就是不来哄她。

现在好了,她躺在两人的中间,快乐地摇晃着手腕上戴着的小银铛,心满意足地蹬着腿。肚子饿了,就拱向香香软软的娘亲,寻她哺乳。

魏劭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她今早眼皮子的浮肿已经消了下去,乌发如云般地堆散在枕上。

虽已是孩子的母亲了,但那张美的能叫这天下任何男子都为之停驻视线的面庞上,却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丽气息。

魏劭最爱的,其实还是她的那双眼睛。

他至今还记得,和她成亲的那个晚上,第一眼在喜堂里面对面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双漂亮而灵动的眼眸,曾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深刻印象。

这大约也是后来,他偏爱碰触亲吻她眼皮子的缘故了。

腓腓吃饱了,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因为方才吸的用力,她的脖颈里又积了一层的汗。

小乔抬起眼睛:“夫君,替我递块帕子……”

她半启朱唇,睁大眼睛,看着魏劭忽然朝自己倾身,慢慢地靠了过来。

隔着身下的腓腓,两人的唇接在了一起。

小乔睫毛轻颤,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承受着来自于他的这个突然又温柔的吻。

“蛮蛮,莫怪我……”

二人耳鬓厮磨,魏劭低低地喘息,“我知我本非你良人……你再给我些时日,可好?”

第150章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

魏劭忽牵着她手,从床上下来。

小乔被带到了他的那间书房里。

他入内,亮起灯火。

小乔略微困惑地看着。见他从一个秘屉里取出一只匣子。

正是她极其熟悉、就在数晚之前还刚刚见到过的那只。

魏劭捧匣子置于案上,自己坐于后,熟练地开启匣盖,示意小乔靠近。

小乔慢慢地走了过去。

内里,果然是那晚上她曾于门外窥过的那面旧帜。

折叠的整整齐齐,置于匣内。

“蛮蛮,你从前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匣里放的是为何物吗?乃我父亲当年的令旗。这上面的血,便是我父亲死前所染。这件遗物,多年以来我一直收藏……”

魏劭的视线停留在旧帜上,缓缓地道。

小乔屏住呼吸,慢慢抬起眼睛,看向魏劭。

他目光幽远而空洞,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当年我父与你祖父奉朝廷之命,同伐李肃。李肃势大。双方战前盟约为誓,约定从东西两侧同时进攻。我父亲出于对你祖父的信任,是以完全按照有应援的方式进行调兵布阵。到了约定时刻,我父亲照计划出兵后,还相信你的祖父会如约到位……”

他的视线落到小乔的脸上,手慢慢地捏成了拳,手背上的几道青筋,渐渐凸迸而起。

“我的杀父杀兄仇人乃是李肃,你乔家不过背信违约罢了。战无义战,不敌而死,无须怨人。但你可知,倘若那时候,你祖父哪怕是告一声他战前退出的消息,我父亲临时改变战策,即便最后依旧落败,未必也会败到如当日那般惨烈的地步!我父兄二人孤军难敌,死于乱箭之阵,随同的五万魏家军士,几全军覆没,最后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千残兵。”

他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蛮蛮,设身处地,为人儿子,倘若换成是你,难道你能无动于衷?”

他一字一字地道。

小乔慢慢地朝他走去,跪在了他坐塌的侧旁,握住他的手,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魏劭原本紧紧捏着的拳,缓缓地松开。

“和你无关,你无需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

“蛮蛮,不欲瞒你,我知当年事和你父亲无关,只是直至今日,对你乔姓,我依旧无法排解恨意。哪怕那日我叫魏梁以你之名去兖州为你父亲送贺礼,当时我想的最多的,也是为了让你欢喜……”

“当年事的元凶,你的祖父已经死了。我便猜想,祖母应是看出我戾气冲心,执念过重,盼我做个心胸宽广之人,正好你乔家以婚姻求好,这才答应了当初的婚事。”

“不管我这猜想是对,抑或另有隐情,蛮蛮,我天性所求本是快意恩仇,随心所欲。为你,我能忍。但要我彻底放下恨意,须知这于我来说,太难了。终其我一生,或许未必都能做到如祖母那般豁达的境地。”

他拿开了小乔的双手,起身。

小乔双手从他手背滑落,视线随他身影,怔怔地看他走到了窗前,推窗背向自己而立。

“蛮蛮,我非良人,知从你嫁我至今一直求全,你已尽善,最近这些时日,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委屈。我亦心知,倘我一日不能放下恨意,你我便一日不能真正无间。”

“容我多些时日,慢慢想清楚。”

他回过头,注视着小乔,眸光凝峻,缓缓地说道。

……

魏劭次日离了渔阳。

七月底,魏劭以李典都督泰山军事,驻兵章丘,指青州;李崇张俭都督沛地诸军事,指徐州;自己亲督谯郡,剑指琅琊,兵分三路,拟分路同时出击,各个击破。

消息传出,天下皆震动,万万没有想到,魏劭竟然如此便对琅琊汉室公然发动了进攻。

琅琊朝廷匆忙调兵遣将,军事全力应对以外,王霸董成等人檄文不断,摛藻绘句,文采斐然,公告天下,痛骂魏劭逆天而行,是为谋逆,斥他为幸逊之后的不二逆贼,号召天下诸侯勤王,共伐之。

琅琊朝廷檄文发遍天下之时,八月中,李典攻下了昌邑,迅速切断琅琊朝廷与青州的联系。

八月底,南路的李崇张俭夺下徐州。

九月上旬,魏劭攻破阳都,兵锋直指琅琊朝廷。

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

发生在古齐鲁大地上的这场战事,震动了九州。

卫道者痛骂魏劭为乱臣贼子,天必谴之。

南方豫州盖照、庐江宋陵、江夏刘筌、长沙吴璠,诸多地方诸侯,短短一个月内,效仿汉中乐正,趁机先后分别称帝建国。

南方瘟疫尚未过,黄州、彭泽又逢灾荒,白米万钱一斛尚不能买,民不聊生。便有长江水贼陈英借妖道道术,自称天王转世,打着天道旗号纠合流民,凡攻下一地,如蝗虫过境,不顺者一概被冠以触犯天条之罪加以屠杀,更以人尸为军粮,称“早攻城,晚食肉”,如此激励部下,短短数月,竟纠合至了十数万之众,自号陈天王,越过长江逼向富庶的淮扬,来势汹汹。

南方大乱。

但在渔阳,一切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民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余饭后,闲谈几声君侯攻伐琅琊事罢了。

所谓汉室刘姓正统的影响力,在北方,早已经一落千丈。

寻常百姓人家,谁管天下为何姓氏,所求不过为饭饱衣暖。

魏劭统一北方的这数年里,地方任用贤能,废除苛法,减免赋役。乱世之中,庇他们有口饭吃,过上安稳日子,他们便认魏氏君侯为天。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

洛阳大明寺里,有一著名高僧伽昙,年轻时从天竺来到洛阳,留居数十年,从事译经、宣讲佛法。

去年魏劭占洛阳后,徐夫人听闻伽昙之名,派专人请他来渔阳宣法,伽昙欣然应邀而来。

九月十五,适逢金龙寺一年一度的法会,高僧伽昙开坛讲法,是以盛况更胜往昔,连做七天。

徐夫人带朱氏去了金龙寺听法。

小乔未去,留在家中照料腓腓。

腓腓六七个月大了,长出乳牙,上个月开始,小乔安排她渐渐断乳,开始辅食。

腓腓起先很是抗拒,一个月下来,如今渐渐也习惯了新的吃食。

这晚上,到了腓腓饭点,春娘端来一碗以羊乳调和的肉糜粥,喂饱了腓腓后,小乔陪她玩耍片刻。

戌时,见她渐渐犯困,哄睡了她,自己也觉得累,便打发掉乳母侍女,自己跟着闭门上床,房里只留春娘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