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珠思忖片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从地上坐起,孤高冷傲的抬起脸庞,仰面望向半空,放肆大笑,既是嘲笑须菩提,亦是嘲笑她自己——

“须菩提,这是你对我第二回出手相救。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神佛,明明事不关已,却偏偏做不到心如止水,一次又一次对我动了恻隐之心。”

“想起你在过去的日子里常和我说佛偈,说什么‘夫生辄死,寂灭为乐’。如今你不在须弥山享乐,一次又一次下界救我,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寂灭为乐’这四字箴言?”

“我越来越好奇,数百年的你在南海观潮时究竟见到了什么、又为了怎样的风景而心念一动?以至于有了我的存在?甚至是,见不得我元神寂灭?”

犀利又饱含挖苦的话语在寂静的空间里扩散,得不到任何回应。

呂珠怒从心中起,猛的抬手拔下发簪,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垂落于脑后,手心里一支尖锐的银发簪被她朝半空恶狠狠甩过去:“须菩提,少给我端着,出来!”

银簪打在半空,激起层层涟漪波动,在波动的正中之处,金色光芒再一次从天而降映照在呂珠的面容。

万丈光芒之中,七彩祥云缭绕,香风习习,无量善佛须菩提出现在半空之中,身披锦斓异宝袈裟,手中九环锡杖银光璀璨。

呂珠唇角勾起,语调是一贯的奚落:“我说,几百年来你每一回现身,每一回都作这般扮相。一成不变的模样,我都看烦了,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丁点的厌倦吗?”

很清楚这一类的讥讽肯定得不到须菩提的回应,呂珠双手环胸,趾高气扬,接着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佛,属于天界众生,不可以心生厌倦,否则,极易产生【常、乐、我、净】四大颠倒之念。嗔念起,天人生五衰之相,修为尽毁,堕入恶道。”

所谓天人五衰,即是天人怀有【常、乐、我、净】颠倒嗔念之时而出现的五大衰相——衣衫垢秽,头冠萎悴,腋下流汗,秒身臭秽,厌居神座。

五大衰相显现,天人必死。

嗔念,必死…空落落的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某些模糊难辨的场景,呂珠倏的住了嘴,脸色微微僵硬

云端之上的须菩提看着呂珠,开口道:“你悟性高,既已知晓‘常、乐、我、净’这四大颠倒嗔念,又为何屡屡在人间作恶,将‘无常’视作‘有常’,将‘无我’妄作‘本我’?”

见须菩提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佛理,呂珠嘴角一撇,冷漠对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须菩提从云端降下,缓步走到呂珠面前。

“你并不是听不懂,你只是忘了过去。”一声叹息。

第二三章 五百年前(下)

金色光芒流转,虚空泛起层层涟漪,波动如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然后,空气变得透明,一面虚天幻境出现在视野之中。

吕珠透过幻境看到了浩无边际的南海。

海浪涌动,气势磅礴冲刷着巨岩峭壁,拍溅起团团水雾。巨岩之顶,须菩提迎风而立,双手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女童一张小脸粉嫩嫩,扎着总角髻,髻上嵌着圆润的明珠,一双黑溜溜的眼眸盈满了天真的笑。

须菩提道:“你五百年前破海出世之时,以蚌珠子为本体,经一百年修炼,褪去妖身凡胎浊骨,才变化为人形。你,可还记得出世之时的名字?”

嗬,又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呂没好气答:“当然记得,还是你取的——‘碎珠’。”

默看风残叶,静观浪碎珠。

她出世之时,欠缺历练,并不懂这两句话的含义。之后入世,慢慢懂得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般人间苦难,再回想起这两句话,竟有了一种别样的感悟。

她的感悟,并非须菩提所说‘声色幻境,乃是人生八苦之根源,如能领悟四大皆空,便得清净光明’。相反,她越来越坚信一件事——

倘若苍生万物开悟如佛,无悲无喜,无梦无幻,无嗔无痴,无执着无不舍,生生死死之事,未免太无趣又无聊。

知道呂珠正在想什么,须菩提叹息:“所谓生死,即是轮回。苍生万物不能开悟如佛,五浊十恶不消,自当承受生死轮回之苦。碎珠,你受过须弥山七宝池圣水滋养,灵性已提升,怎还如此糊涂?”

呂珠怔住,继而非常生气,张口大骂:“好一个不要脸的佛!居然对我动用读心法术!”

须菩提答:“你是我的心念转化之物,你即是我,我亦是你。你我心意相通,我不必动用读心术,也能一窥你心中所想。”

“心意相通?你在与我说笑么?我是下界异类,你是天界神佛,你我二人如何相通?如果真是心意相通,你就应该在我承受雷霆刑劫之前及时现身,否则,我就不会…”呂珠的语气一滞,倏尔,牙关紧咬道,“我就不会失去大部分修为,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能修成人形,只能寄居于亡者肉身,委屈元神。”

须菩提听罢,闭眸一笑,轻声慨叹。

佛一笑,万丈金光复起,香气四溢扑鼻;佛一叹,金光寂灭,香气骤散,虚天幻镜也随之消失不见,镜中景象转瞬成云烟。

呂珠自知说话失之偏颇,但见须菩提数声叹息,她难免起了争辩之意:“嗬,你在嘲笑我?你凭什么嘲笑我?我虽是异类,却拥有你所没有的一颗赤诚之心。你扪心自问,立地成佛之后,有想要好好珍惜的事物吗?有想要倾尽全力庇护的事物吗?”

原以为须菩提必定无言以对,岂料,浑厚的佛音响起:“有。”

呂珠吃惊:“是什么?”

“你。”很平静的回答。

呂珠愣住,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胡扯!”

须菩提缓缓睁开双眸,眸中平静无波:“你即是我,我亦是你。我珍惜你庇护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你受雷霆之刑,我不顾戒律以三滴七宝池圣水护住你的元神,已是尽心竭力。你经受重创,法力大不如从前,甚至连记忆也残破不全…如若你不曾忘记过去,你一定会明白我数百年来为你所做之事,远胜过你为绿珠所做之事。”

一番肺腑之言,呂珠听来却觉得非常虚假,压根不信,嗤笑:“那不妨说来听听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

奚弄的语调令须菩提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道:“一切过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提也罢。”

呂珠双手抱胸,长长的‘啧’了一声:“不提就不提,提了又不说,天界还有像你这样反反复复的神佛么?”

须菩提不与她计较,继续道:“青霜剑重现人间,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回:尔今的孙秀,不复是孙秀。尔今的绿珠,亦不复是绿珠。”

同样的话,上一次见面时便已听闻,呂珠未往心里去,然而这一次,她听得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呂珠仔细想了想,忽然,头猛的一扬,脑后如瀑青丝霎时一晃:“裴承秀不是孙秀?这不可能!”

须菩提不语。

呂珠乌黑的眼眸转了转,半晌,话锋蓦转:“我知道了,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谎话,什么记忆不全,什么如梦幻泡影,无非是希望我相信裴承秀不是孙秀,就此放下复仇之心。”

须菩提仍然不语。

呂珠觉得自己非常聪明,弯唇一笑,甚是得意:“嗬,看不出来么,你是佛,却也有着凡夫俗子的城府,知道用谎言来诱骗我。”

“…”

“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人话用来形容你这位天界神佛,也很贴切么。”

“…”

“我就不明白了,我拜不拜佛与你有何干系?你…”

“碎珠,”须菩提在这一刻打断呂珠的诋毁与嘲笑,神色平静,“你是否记得孙秀所佩之青霜剑,乃是由何人所赠?”

笑容,僵滞在呂珠的唇边。

明明很痛恨孙秀,明明很惧怕青霜剑,偏偏在这一刹怎么都想不起孙秀的青霜剑究竟从何而来。

须菩提再道:“孙秀之死,你又是否记得?”

这一题,呂珠总算可以作出回答,脸色一凛,咬牙切齿:“我当然记得!绿珠死后,我假扮成绿珠,诱使孙秀的行舟驶入通天河。孙秀他色令智昏,为了寻我踪迹而纵身跳入湖中,就这样,青霜剑深陷于通天湖底污泥之中整整三百年。再之后,我又假扮成绿珠,再诱孙秀孤身前往中书省,令他被攻杀于中书省。”

须菩提颔首:“那你是否记得孙秀濒死前之遗言?当你变作牛头马面混入酆都鬼城,在忘川河畔见到绿珠,又记不记得绿珠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呂珠被问得无言以对,皓齿咬住嘴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须菩提知她心绪不宁,缓缓道:“你不记得之旧事,我可逐一告知你——孙秀所佩之青霜剑,是由绿珠所赠。”

“至于孙秀临死之遗言,你且听仔细——【世人以我贪恋绿珠姿色偏又背弃石崇而非议我见色起异贪残污秽,又以我出身寒门偏又得王孙贵胄重用而非议我长袖善舞玩弄权术。盖人一生,犹如蚍蜉在世,又犹如白驹过隙,上贵帝王,下穷匹庶,无不追求功名利禄。我孙俊忠一生,追名逐利,建功不多,树敌不少,无惧于被后代史官诟病为‘真小人’,仅痛恨史官之春秋笔法,令天下子民视而不见我爱慕绿珠之拳拳真心、亦令天下子民视而不见我仅凭一己之力助司马伦称帝之耿耿忠心!汝等庸俗之人,尽可诋我毁我,尽可污我蔑我。他日,自有大智慧者,知我,懂我。】

一段冗长的遗言听下来,呂珠目瞪口呆。

“至于绿珠在忘川河畔对你所说之内容…”须菩提忽然停住,面上有了一丝迟疑,“你还想听么?”

呂珠张了张嘴,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实在是难以相信孙秀的青霜剑是由绿珠所赠,同样的,也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一段气势磅礴的临死宣言出自于卑鄙无耻的孙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呂珠咬着唇,目光灼灼瞪向须菩提,见他神色是一贯的平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莫名的,一股怒火直冲心头:“不听!”

她的倔脾气,在这一刻也上来了,强词夺理道:“须菩提,你先是唬弄我记不得过去之事,接着又装模作样考问我几个细末琐事,西晋轮回至今已有三百年,我纵使拥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记住三百年时间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当然,就算我记忆残破不全,也无法肯定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须菩提不语,端视着呂珠那一张被仇恨蒙蔽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陌生的女子容颜,陌生的目光,早就没有了昔日在南海出世之时的天真无邪,也没有了对他的依赖与信任。

她和他,随时光流转,越来越疏远。

“珠儿,”须菩提嗓音低沉的唤她,长长的叹息,“你这般偏执,会害了你自己。”

呂珠柳眉倒竖:“我乐意…”

挑衅之词,猝的止住于须菩提的大手抚上她脑后的青丝,轻轻的摩挲一会儿,停留在头顶天灵盖。

呂珠吓了一大跳,唇色尽失,误以为一贯好说话的须菩提被她逼急、且在这一刻对她起了杀心。

然而,刚一抬眸,对上须菩提的双眼,他的目光仍是那般的平静,仍是那般的坚定又透着一丝悲悯。

呂珠登时松了一口气,本能的缩了缩脖子,惊魂未定道:“你想干嘛?”

回复她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从须菩提的手掌浮出,打入她的体内。

卍,无量功德,吉祥功德。

“你!”呂珠又惊又气,眼睛瞪大如铜铃,急火攻心之下口不择言道,“你怎么能这样!不能好好说话么?为什么要封住我?!”

听见她又羞又恼的抱怨,须菩提收回手,破颜微微一笑——

刹那,阵阵香气萦绕鼻端,七彩祥云翩然而至,千万道金色佛光从云朵之中迸出,须菩提的身姿亦在弹指一瞬息回归到虚空。

金光收拢,祥云隐没,无量善佛消失不见。

呂珠愕然的站在原地。

居然…居然匿了?

呂珠彼时气得要死,抬手欲拔下发簪,伸手一摸才知三千乌丝早就散乱在脑后,一想到那只手停留在头顶时的温暖温度,呂珠愈发气得不能自己,脸色绯红如血,一手指天,破口大骂。

“须菩提,你这个不要脸的和尚!”

“给我出来!”

哪里还有须菩提的踪影?呂珠气急败坏脱下足底一双绣花鞋,施劲,恶狠狠丢向空中!

两只绣花鞋,一前一后打在硬邦邦的墙壁,旋又一前一后弹回,不偏不歪,正中目标,扣在呂珠潮红难消的脸庞——

“唔!”挫败的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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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承庆殿,气氛压抑。

“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暴跳如雷的训斥,一声脆响,裴承秀的脸上挨了一记掌掴!

裴承秀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齐王李元吉,好长一会儿,震惊地转过眼去看太子李建成。

受二王召见赶来东宫,原以为是就她误伤尉迟敬德之事进行商议,岂料刚踏入殿门,便遭到齐王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

训斥也就训斥罢,然而,她明明是据实回答,话都没有说完,便遭受到此等奇耻大辱!

气血,顿时往太阳穴涌来。

裴承秀脸色极难看,气得七窍生烟,就在她一时激愤难忍刚刚道出一个“我”字,“啪”的一声,她的脸上又挨了一记来自齐王的掌掴!

裴承秀懵住,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受辱,且又一再受辱,她颜面何存?

裴承秀怒目圆睁,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情绪失控濒临发作的边缘。

“元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过分了。”太子李建成的嗓音响起,语气严肃且不容置喙,“秀秀,你先退下,尉迟敬德之事改日再议。”

太子殿下的面子,不能不给。

竭力忍住急欲喷薄而出的火气,裴承秀勉为其难垂下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眸,声线紧绷,尽量不让二王听出她的愤怒——“诺。”

*

步出东宫殿时,恰是巳时三刻。

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正飘着小雨,不多时,绵绵细雨转变成一场瓢泼大雨。

方才来时匆忙,裴承秀没有随身携带伞具,只好躲在屋檐下。

彼时火气难消,裴承秀悻悻地摸了摸红肿的脸颊,心中更是一阵恼怒一阵烦躁,眼看着瓢泼似的雨越下越大,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倏忽,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日,七月初七。

是尉迟敬德被她刺伤的第三天,也是她相约与李淳风不见不散的日子。

雨下得这么大,李淳风还会赴约前往大佛寺吗?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轰隆隆数声巨响在头顶上方炸开,裴承秀回过神,赶紧伸出双手捂住耳朵。

待雷声渐渐远去,裴承秀的脸色和缓了许多,抬眼瞅了瞅天色,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薄薄的手帕,相当自欺欺人的拿着手帕遮住额头,一个健步,迅速冲入雨中。

又是一道闪电凌空,惊雷阵阵。

天空,依然是密布的乌云。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第二四章 七月初七

裴承秀抵达相约之地大佛寺时,她的衣衫早已湿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拨开额前凌乱的乌丝,裴承秀长舒一口气,提起层次分明的袍衫下摆,使力一拧,全是水。

裴承秀的动作相当流畅连贯,神色又相当泰然,以至于许多佛门弟子出入禅林东门时纷纷对她侧目。她也有自知之明,面对诸僧,垂眸合掌,恭恭敬敬地行礼,待佛门弟子离开,才吐了吐舌头,偷偷一笑。

哎,唇角勾起,牵扯到了依然火辣泛疼的双颊…实在是疼喲,赶紧收住笑。

久久不见李淳风,裴承秀知道自己来早了。彼时雨势渐歇,反正也无所事事,裴承秀负手慢悠悠地踱入大佛寺之正殿,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的左侧,由左至右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座下十大弟子。裴承秀走近几步,仔细凝视着供列在第三位的弟子,一双清澈的眼眸泛起了浅浅的笑意。

须菩提,既是她的法名小字,也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

须菩提尊者,心肠最善,以“恒乐安定、善解空义、志在空寂”著称,佛号“名相如来”,又称无量善佛。

大唐开国以来,贵族子弟仍然承袭魏晋南北朝旧俗,尊佛,常以取法名小字来替代剃度修行。

譬如太子李建成,法名小字是“毗沙门天”。这个法名是由陛下钦赐、取自于佛教护法的佛号。当然,毗沙门天除了是护法,又是北方天神。自古帝王坐北朝南为尊,由此可见太子李建成在陛下心中之分量,远胜于秦王李世民。

至于她的法名小字为何取自于须菩提,便说来话长了,不提也罢。

裴承秀把大雄宝殿里供奉的神佛都仔细端详了一遍,百无聊赖的踱出殿外,孤身站在屋檐下,双眸眨也不眨盯着阴沉的天气,思绪微乱。

坦诚说来,白纸黑字写下大佛寺这一个地名,她纠结了许久。

秦王李世民崇道,欲奉道教为国教,屡次向皇帝陛下进言“道大佛小,先老子后释迦牟尼”,因此,道家与佛家势成水火,两派互争。

之所以约在这个地方见面,恰如她与李淳风,立场或许不一致,只要不像太子秦王非得争个“你高我低”,一样能够殊途同归,把最近极具争议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彼此互利。

就是不知道,李淳风这位道派大家究竟何时才会现身呢?

裴承秀孤身伫立大雄宝殿之外,由始至终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之中,待回过神,风雨又渐飘摇,阴云再至,空气寒凉,湿气重重,逶迤的山径小路竟不见任何来者的踪迹。

已经记不得是否在书信中提到过见面的准确时辰,裴承秀平心静气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忘掉等待一个人而不得的焦急与烦躁,眯起眼眸,又看了看天色。

但愿李淳风正在赴约的路上。

裴承秀嘀咕一声,伸手,抚向饥肠辘辘的肚子。彼时午时三刻,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的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吞下一头牛。

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受召前往东宫之前进一些早膳。正所谓‘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她太大意,不然,哪能在这里一边望断秋水一边受冻挨饿呢?

但愿但愿,李淳风正在赴约的路上。

*

明月升至中天,夜色渐沉。

七月初七是乞巧佳节,魏晋南北朝以来便有在今夜不设宵禁之习俗。本朝遵循旧制,皇帝陛下邀爱妃及众皇子们在大兴宫广设宴席,寻常百姓或是挑担前往乞巧市集趁此日赚得个钵满盆溢、或是在家中陈列各类瓜果向天女祈福祷告,不是求子,便是求姻缘。

此刻大雨已停,长安城内处处锦彩成楼,人流如潮,车马嗔咽。

惟有钦天监之观天台,孤灯一盏,寂静无声。

李淳风临窗而坐,聚精会神修撰《天文大象赋》。巡更的武候经过观天台时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了什么,“咯吱”细碎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淳风用朱墨在《天文大象赋》的一处写下批注,停笔,看向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整座长安城被笼罩在浓雾之中,灯火稀疏,人影阑珊。

瞥向计时滴漏,已是子时。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日夜过去了。

李淳风收好《天文大象赋》,欲打道回府,目光忽然落在书案一本《九章算经》。

李淳风愣住,终于想起了什么,抬手翻开《九章算经》书页,在淡淡的墨香之中找到了一张叠得工工整整的白纸。

正是裴承秀留下来的书信。

李淳风沿着折痕展开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