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并没有勉强她,提出的问题中规中矩,无非是“为什么要去敦煌”、“在那边每天都会干什么”之类的。

“哎对了。”记者看了看时间,“我约了另一个访谈,也是这个专题的,你介意一起吗?”

思晨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当然不。”

“来了来了。”记者站起来,冲着窗外挥了挥手,“看到那个女生没有?”

明明点的是热腾腾的水果茶,却忽然从头至尾的浇了一大桶冰块下来,思晨看着窗外走近的那两个身影,仿佛为了求证,有些难以置信的转头望向记者。

“嗨吴小姐,这里。”记者招呼吴媛媛,百忙之中还不忘说给思晨听,“是她主动要求与你一道做访问的。”

记者将自己的位置空出来,坐在思晨身边,看着对面两个人入座,开始为双方作介绍:“这位是吴媛媛,这是唐思晨。”

吴媛媛弯弯的眼睛里满是善意的笑,又闪烁着几分好奇的光泽,直直的看着唐思晨说:“你好,唐小姐。”

思晨伸出手于她握了一下,只觉得嘴角的笑有几分勉强:“你好。”

记者同学好奇的看了吴媛媛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一眼:“这位是……你的男朋友吗?”

乔远川嘴角的笑有几分漫不经心,除了进来的时候他略略朝记者点点头,其余的时候只是坐着,目光斜斜望向窗外,似乎不知道这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哦,他啊,不用管他。”吴媛媛狡黠的回避了这个话题,转头望向唐思晨,“唐小姐,是我让记者安排我们一个时间的,你介意吗?”

“嗯?”思晨有些发怔,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有哪一点吸引到了这个漂亮女孩的注意。

“是这样,吴小姐是舞蹈家,省剧院在排演一台大型的敦煌歌舞,吴小姐会是主角。”记者十分热心的开始介绍,“她说很想认识你,也能多了解一些有关敦煌歌舞的背景知识。”

“可以吗?”吴媛媛双眸亮晶晶的,盯着思晨,“我的确是有私心在,想要认识你。”

“当然可以。”思晨低头笑了笑,或许是因为今天是阴雨天气,右手又有些酸痛起来,她努力克制住想要微颤,又有些不自在的将腿伸了伸,想要换个坐姿。

不经意间,似是踢到了对座的那个人。思晨下意识的想要道歉,可那对不起到了嘴边,却又悄无声息的逸散开了。乔远川依然淡漠的侧脸让她觉得,就算是虚以委蛇,也是毫无必要的。

“哎,你要是很无聊的话就帮我去对面的买新烤的羊角包吧?”吴媛媛摇摇乔远川的手臂。

“好。”他并没有多话,站了起来,“你们慢慢聊。”

思晨拿这银色小匙搅着玻璃茶盏,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对话。

“只要羊角包么?”乔远川停下脚步,声音温柔得能淌下水来,“那家的蛋挞也很不错。”

思晨呼吸一滞,慢慢的抬起头来。他居高临下的站着,黝黑深邃的视线,他似是在等这一刻,凝睇她,仿佛彼此的视线中,能激荡起过往的一切。

就是那家店,她一次能吃掉整整一盒的蛋挞,而那个时侯他纵容的看着她,总是说:“要不要再去买一盒,我想看看你的极限是多少。”

后来她呆在敦煌,而他不止一次的诱惑她:“糖糖,要不要回来,不想念蛋挞吗?回来了你吃多少我都不拦着你。”

“哎,你男朋友怎么这么帅!”小赵记者开始八卦,“帅哥美女,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吴媛媛只是抿唇笑了笑,却转而望向思晨:“唐小姐有男朋友了吗?”目光那样促狭,分明是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

思晨的回答很坦荡:“没有啊。”

“哎?”吴媛媛一怔,有些失望,却依然笑意盈盈的说,“唐小姐这样漂亮,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

思晨笑了笑,将脸一转。咖啡店外,乔远川正在等绿灯。烟灰色的长裤,白色衬衣,宽肩窄腰,挺俊得一如既往。只是气度中多了几味沉静,再也无法叫人轻易的窥见喜怒哀乐了。

咖啡店里的音乐正低低吟唱——

“深深深呼吸,不让泪决堤。

我最爱的你,深锁在心底。

深深深呼吸,回头不看你,

有你的往日,一幕幕涌上眼底。”

他是故意的么?明明可以回避的场合,为什么还要这样彼此折磨?

“唐小姐,唐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思晨回过神,抱歉的笑了笑,“你叫我思晨就好。”

“我刚才说,敦煌壁画上有很多描绘的歌舞图吧?下次你能不能替我讲解几幅呢?”

“当然可以。”思晨捋了捋头发,“你们舞蹈公演的时候,记得给我贵宾票。”

“那就说定了。”吴媛媛笑了起来,“那天我去博物馆,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结果看了一半洞窟不到,就闭馆了。”

唐思晨相信,假若没有乔远川的话,她会与吴媛媛相处得很好的。因为她就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且毫不矫揉做作,以至于专访结束,记者同志急着回去了,她还牢牢拉着思晨不放:“哎,你等等啊,尝尝羊角面包,很好吃的。”

乔远川已经走到门口了,思晨原本想随着记者一道离开,此时也骑虎难下了,只能坐下,勉强笑着说:“好啊。”

他带了一大包甜食回来,蛋挞便有各种口味的足足三盒,陈铺在桌上,香气逼人。

吴媛媛拿了一枚递给思晨:“热的,你试试看。”

乔远川半倚着沙发,拈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似乎只是这样持在指尖,却忽然开口说:“她不吃紫薯的。”

吴媛媛的手滞在空中,有些不思晨议的回头看看他:“什么?”

他却自若的转向吴媛媛,用那种溺爱的语气说:“你不是最爱这个口味么?买了那么多,别的也足够吃了。”

吴媛媛尴尬的笑,娇嗔着说:“你怎么这么小气?”

思晨长长的睫毛一垂,云淡风轻的说:“真巧,我喜欢原味的。你不介意的话,这盒就归我了。”

蛋挞还是热的,蛋香味、牛奶味浓郁扑鼻,好吃得仿佛能流淌下来。思晨专心致志的吃了一枚,拿纸巾擦了擦手说:“真好吃。”

乔远川淡淡的说:“好吃的话,怎么不多吃一些?”

她只敛起眉目笑了笑:“我胃口比较小,吃不下了,谢谢。”

乔远川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他知道她急着要走,他也知道合理的方法就是放她走……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做出些别的事来。

可是理智又一次与自己背道而驰。

“唐小姐,不如一起吃个晚饭吧?”

对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让乔远川蓦然间觉得爱恨难辨,他抿起唇,知道自己有些残酷,却并不愿就这样放过她,执拗的等她的回答。

拒绝,或者同意。

“对啊,一起吃个晚饭吧?”吴媛媛说,“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双手放在膝上,握紧,又松开。思晨终于咬牙,慢慢的报以微笑,双眸中望不见一点阴霾:“好啊。”

这顿晚饭是唐思晨吃过的,最潦草、最没有胃口的一顿。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度秒如年。所幸吃晚饭后,似乎连乔远川都倦了,没有人提出“再去哪里坐坐”这种要求。

出了门,夜风拂面。

吴媛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你先送我吧,再把思晨送回海大。”

思晨皱了皱眉,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坐了上来。

她直觉要开口拒绝,却看见那双幽凉的目光自后视镜回望自己,乔远川略带讽刺的笑着:“唐小姐不要我送?这里可不好打车。”

“不用不好意思。”吴媛媛扭头看着她,“我家离这儿很近,绕五分钟就到了。思晨你稍微等等。”

最终还是将吴媛媛先送走,车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没有比这更可怕、更尴尬的了。

他们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彼此是清醒的;曾经分享过那样多的记忆,此刻却只能陌路。

“真的连敷衍的话题都不愿意说么?”前边的乔远川忽然微笑着说,“思晨,分手了还能做朋友,这句话你记得是谁说的么?”

思晨拿手指搅着包上的一根流苏,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你是故意的。”

“没错,我是故意的。故意一起来专访,故意来这里吃饭,故意把她先送走,故意要和你单独在一起。”他直截了当的承认,眼睛却危险的眯了眯,光芒一闪而逝,“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那天晚上,你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告诉整个礼堂的人,你为了你的理想,付出的了和我分手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会有人喜欢乔远川吗?

我自己弱弱的举手……

4

沉阴了一日的天气忽然开始肆意的爆发。

原来这初秋也会下起阵雨,闷雷从最远的天际响过,接着是闪电,一道又一道,无穷尽似的,瞬间将这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思晨看见他扶着方向盘的手,握得那样紧,指节突出,而上边的伤疤狰狞。

其实不用去看他的表情了吧,尽管略一抬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思晨错开了目光,低声说:“那天你也在?”

回答她的,是一个凶狠的刹车。橡胶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叫人觉得牙齿酸痛的“嗤”的一声,雨滴噼噼啪啪的落在车窗玻璃上,密密如沙尘。

乔远川将车停在路边,语气清淡的笑了笑:“是啊,我在。”

思晨的右手放在膝上,她便拿左手覆上去,似乎交叠之后便能给自己一些暖意。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也在……”思晨顿了顿,忽然有些茫然,如果她知道他在,又会怎么回答呢?她还是会这么说,用半真半假的语气说,用调侃的语气说。

“如果知道我在,你还会和徐泊原一道去喝酒么?”他打开了车窗,燃了一支烟,沉沉的说,“会吗?”

他忽然记起那一天,自己像傻子一样,远远的看着。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海大校园里,他看着他们坐在操场上,喝酒、聊天。就是这个操场,他曾经逼着她每天跑步锻炼身体。跑过两圈,她弯下腰,大口喘气,他便带了得逞的笑上前扶住她……那些吻仿佛是惩罚,萌动着满满的爱。

“我们没做什么。”思晨深呼吸了一口,吸入肺间的气体清凉,混杂了些泥土的味道……和烟草的凛冽,“认识徐泊原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他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些毫无必要,可嘴巴还是在说,带了慌乱在说,这甚至让她难以顾及前面那个人的反应。

“够了。”乔远川打断她的时候,顺手松开了领口的那粒扣子,皱着眉,“我对你们怎么认识的不感兴趣。”

思晨的话被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得,胸口有些发闷。他永远都是这样,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吵架的时候喜欢卡住她的话头,叫她进退不能。

外边正在下大雨,可是那股难以克制的怒火正在迅速的攀附上来,唐思晨没有多想,解开安全带,伸手去开车门。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站在了空落落的马路上数秒之后,才觉得冷。雨水很快的沾湿了亚麻长裤,她艰难的睁开眼睛,一边往前走,一边祈祷着能有出租车经过。

背后有人很快的追上来,脚步声很重,重到溅起了地上的泥浆,然后一把扣住唐思晨的手腕,逼得她面向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隐隐显得有几分狰狞的变形:“你又发什么疯?”

思晨被他拉得一趔趄,又或许是因为激动,良久稳住了身体,只是一言不发。

“上车!”乔远川几乎是低吼,一把拖住她往自己车子走去。

她沉默,却没动,倔强的抵抗。

“你不走是吧?”乔远川怒极反笑,一把放开她,“好,我陪你等。你要拦车?我看你什么时候拦得到车。”

雨还在哗哗的下,用不了半分钟,就将两个人浇得湿透了,可谁也没动,仿佛两尊石塑,在黑暗中一道天荒地老。

思晨抓着自己的包,那些情绪随着这场将自己浇淋得彻底的暴雨,正在一点点的宣泄出去。她没有转头看他,嘴唇轻动的时候,有几道水痕滑了进来,竟有些冰凉的咸涩味道。

“乔远川,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她的话并未说完,却借着一道闪电,清晰的看到乔远川紧蹙的眉,和绷紧的表情。

“你怎么了?”她转身,大惊,“你怎么了?”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落下来,而这个男人只是用力的抿着唇,表情坚强的似乎不愿让她发现自己的痛苦。

“胃病犯了么?”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思晨忽然想起来徐泊原对她说起过这个,“车上有没有药?”

他却听而不闻,轻忽的扯出一丝笑来,一字一句的说:“我陪你等车。”

乔远川倔强起来,比起唐思晨,是从来都不遑多让的。

他轻而易举的扯掉她的手,依然站着,背脊挺直。

思晨能发现他微颤的身体,和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她想起今晚吃饭的时候,他们坐一个包厢,乔远川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饭菜一口未动。

她当真有些害怕起来,走近了几步去搀他的手:“乔远川,我们回车子上再说——”

似乎是之前的笔直的站立耗去了这个男人所有的力气,她只轻轻拉了拉,竟能把这样高大的人拉得往后退了数步。

思晨忙扶住他:“慢慢走。”

最后还是将乔远川扶进了车子的后座。滴滴答答,湿了大片,将脚下雪白的羊毛毡子染上深深浅浅一片泥水。

“你带药了吗?”她说,因为进了车内,没有了雨声的嘈杂,这句话分外的清晰。

他似是真的极为痛苦,闭着眼睛,并不望向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窘迫。

思晨胡乱抹了抹脸上沥下的水,从淋湿一片的包里翻出了手机,右手颤抖着摁下通讯录名单。手一直在发抖,抖得难以克制,她不得不停顿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才重重的摁下了其中一个键。

手机却突然黑屏了。是因为淋了水的缘故么?思晨咬了咬唇,又推他一下:“你的手机呢?”

他的手机却是一直丢在前座上的,此刻好巧不巧的响起来,思晨的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拿过来,那个名字一亮一亮的,“阿原”。

接起来,电话那头的男声已经略微有些不耐烦了。

“远川,你去哪里了——”

“是我,是我。”唐思晨看着乔远川灰败的脸色,带着哭腔打断他,“乔远川和我在一起。他好像胃病犯了。”

“你们在哪里?”徐泊原的声音依然很镇定,这让思晨觉得自己平静了些。

电话挂断之后,除了乔远川略带急促的呼吸声,这个空间里,重又寂静下来了。思晨将车窗关上,暖气依然从前往后,不疾不徐的铺洒在两人身上。她怕他着凉,就去脱他的外套。

乔远川斜斜倚着后座,任由她解开自己西服的扣子,然后褪到手肘的地方。他一直毫无知觉般闭着眼睛,直到此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将她抱在了怀里。

几乎便是合身扑在了他的胸口吧,乔远川的双手在她身后缠绕而过,嘴唇就在她耳边处低低呢喃着,唤她的名字“糖糖”。

不知他穿的衬衣是什么质地的,凉凉麻麻的一片。思晨只挣了一挣,又担心他的身体,便由他搂着,他的体温渐渐的传渡过来,感觉由陌生,变得熟悉。

这一刻的静谧,仿佛是,跨越了千山万水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雨幕中亮起了一片急促的光。又有人敲了敲车窗。

思晨连忙推开他的手臂,打开车门。

徐泊原站在车门边,身后有人替他打了一把极大的黑伞,他却俯身,看了看车里的情况,仿佛松了口气。

他的身后还有医生,思晨要跨出车门,身后倚着的那个人犹然扣着她的手指,不愿分开。她不得不顿了顿,翻身掰开他的手指,才喘着气站在车门外。

医生开始简单的检查,思晨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因为抿着唇,显出几分急迫与焦虑来。隔了许久,直到那个医生说出“没什么事”的时候,她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依然是风雨交加,唐思晨这才发现,雨水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徐泊原站在她的身后,手中执了伞,撑在她的头顶,而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恰好替她将风亦一并遮去了。

“走吧。”徐泊原没有问起他们为什么在一起,又弄到这样狼狈,只是低声柔缓的说,“先上车。”

“他呢?”思晨迟疑着问。

“你觉得他会有事吗?”徐泊原笑了笑,耐心的陪她站在原地,“这么多人围着他,这小子犯次胃病,想要好得慢,恐怕也不成。”

她沉默的随徐泊原上了后边的一辆车,车子拐了一个方向,驶向城郊。

徐泊原坐在她身侧,伸出手,覆住她紧紧握成的拳头,低声说:“别担心,他不会有事。”

思晨慢慢的放松下来,拳头亦松开了。徐泊原却有些惊诧的发现她还在发抖,他将这丝讶异掩饰的很好,有些漫不经心的转过头,似乎是在查看窗外的天气,而掌心……却更用力的攥紧了。

思晨并没有注意到方向,直到那幢颇有些眼熟的屋子出现,才颇为惊讶的“啊”了一声。

他笑说:“你这一身太狼狈了,今晚在这里将就一下吧。而且……你应该不放心远川吧?”

明知乔远川就在那辆车里,一大堆人围着他,可事实就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关系。”他打量她一眼,“收拾好了你再去看他。”

阿姨领着思晨进了一间客房,替她拉好窗帘,铺好地巾,笑眯眯的说:“衣服已经放在浴室里了,身上湿掉的那套放进衣篓里,别担心,明早也能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