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在二十分钟之后想明白了,给小咏发了一个短信: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你们定吧,然后通知我。

损友就是这样,话说得很难听,但是你能听出来她是为你好为你着急的,但是话真的很难听。二○○七年六月十三日,我去赴约会那天对着镜子化了好长时间的妆,然后挑了一条小白裙子,头发披散开,戴了一对小珍珠耳环,总之就是尽量温柔尽量女性,以掩饰小咏说的我“越长越像个男人”的趋势。

所以说到这里我得承认:这时候再遇到JP,我的想法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有些额外的心思与用心的准备,我看到他的时候,眼光也不太一样了,观察变得很仔细。

那天我们约好了六点钟在喜来登一楼大堂见面,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和技巧,就提前五分钟到了,在楼梯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等其余的三人:JP,小咏还有她老公。

这是个漂亮豪华的所在,米色大理石的地面亮得能倒映出高跟鞋的影子,空气里面流动着轻柔的钢琴声和大束大束的白百合绽放出来的香气。阿玛尼店旁边是什么什么表,酒店的门口总是停泊着一些造型奢侈牌号雄奇的黑色车子,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和脖子上戴黄金色狗链的乡土大款出出进进。

我对这个地方也不算是陌生,领导有时候在这里会见或宴请外宾,我接待的很多外国人也住在这里,JP他们第一次来沈阳的时候,我在这里跟他们说“你好”,也是在这里跟他们说“再见”的。我知道三楼的某一间大厅去掉前面的舞台还有后面留给媒体记者照相的空间,可以容纳大约二十张圆桌,里尔城市共同体的主席在台上致辞,沈阳地方政经工商界的来宾掌声雷动。我也知道二楼某小厅常年是电视上那种会谈双方领导隔着小桌相向而坐,列席同志在两边对坐的形式,翻译的位置在领导后面,是没有靠背的方形椅子,坐着比友谊宾馆的舒服一些,我有时候翻译得很好,也有时候翻译得很糟糕。

可是就像我的工作性质一样,我可能参与很高规格的谈判,很热情洋溢的会见,坐在领导身边上电视照相。可是这些东西属于我吗?

这个漂亮的酒店不属于我,甚至没有一个房间属于我。这个阿玛尼店不属于我,甚至没有一个小饰物属于我。这个戴金链子金表的土大款不属于我。这个西装革履戴无框眼镜的准精英男也不属于我……当然了,想属于我我也不一定稀罕要。

忽然六点钟准时,一个老外从转门外面走进来了。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因为他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长袖衬衫,纯棉的休闲裤子,仍像宝贝一样地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是那个疑似马仔的造型,还是那种不受任何人影响的宁静。

我走过去之前心里想:这个老外会不会属于我呢?

行啊,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再说。

胃肠比性器官离心灵更近(1)

那天我穿着白裙子和白高跟鞋,戴着珍珠耳环,我把姿态和表情也端得很符合这身行头的风格,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我微笑着,基本上算是踩着莲步走上前去,整个过程没出什么错误,这老外一直站在那里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薛静博。”

“你好,”他先用汉语问好,然后用法语叫我,“缪小姐。”

我说:“Claire。”

然后跟他握手。

老外说:“Jean-Paul。”

这个握手并交换名字的过程很简单却必要:我们没有工作关系了。

“你怎么还是叫薛静博了?”

“我在邮件中告诉你了,但是你后来没有回复。”

“我那个邮箱的密码丢了,再也没有打开过。”我说。

“真遗憾。”他笑一笑。

“是啊……”我说,“另外两人还没来,我们得等一等。”

“我们去咖啡座喝点东西?”他说。

“好。”

我渴了,想要一杯汽水喝,但是我觉得穿白裙子的淑女不应该要碳酸饮料,一来显得浅薄浮躁没有文化,二来容易打嗝,十分不雅,于是我看了饮料牌之后对服务员说:“请给我一杯猕猴桃汁和一杯清水。”

JP要了红茶。

后来我发现JP总是喝红茶。

“所以你现在会多说一些汉语了?”我问。

“你好,再见,埋单,服务员。”他说。

“嗯,很实用。”

“那你会多说一些法语吗?”他问。

“我不用功,还是从前那些,糊弄人混日子。”我有心卖弄,“糊弄人”与“混日子”两个词是从一个法国大学生那里学来的俚俗说法。

他点点头,“已经不错了。”

这个外国人外形上的特点我基本上已经看明白了:

个子没有那么高,一米七六到一米七八左右,但是外国人腿长,身材的比例是不错的。不胖不瘦,肩膀很厚实。不吸烟,手指头和牙齿都很白。热天气穿着长袖的衬衫,身上也没有味道,既没有老外身上惯常有的羊肉串和孜然味道,也没有用来遮掩它的香水味道。这点倒是不错。

对我这个从小看好莱坞电影长大的粉丝来说,JP的面孔实在是一般了点。脑门又大又圆,头发和眉毛都是沙褐色的,因为戴着眼镜,他眼睛的颜色我看不清楚,他的鼻子没有高得那么夸张,嘴巴厚嘟嘟的。

我对小咏到来之前跟JP的短暂相处还觉得挺满意。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一直留在我的脸上,这让我有种小小的喜悦和得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虚荣,但是我确实希望在一个男子了解我的内心,欣赏我的性格或者知道自己跟我脾胃相同之前,他因为觉得我挺好看的而愿意跟我在一起。

小咏和她的先生迟到了二十分钟,然后我们现场讨论去哪里吃晚餐的问题,最后选定了离酒店不远的一家港式火锅店。

看官们都还记得第一次与男友吃饭是在哪一种风格的餐厅吗?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提出过一个命题:胃肠比性器官离心灵更近,所以第一次吃饭的餐厅往往反映了至少某一人性格上的特点,从而决定了之后两人关系的走向。

在环境优雅价格昂贵的西餐厅:这是两个讲究生活情调的人,但是会因为过于矜持而疏远了距离,双方的态度应该是诚恳的,但是恋情的发展很有可能非常缓慢而缺乏激情。

在热闹喧哗的风味餐厅:他们是直接而且热情的,提议的一方诚意毋庸置疑,Ta希望能够通过用餐的口味来了解你或者让你了解Ta,但是就像风味餐厅的菜肴口味特别很少平庸一样,恋爱可能迅速升温;也可能因为Ta实在不喜欢你吃了水煮鱼之后用餐巾擦鼻子的姿势而约会一次就玩完。

胃肠比性器官离心灵更近(2)

去速食餐厅,只喝些饮料:他们是自觉且自我的人,不愿意占有对方和自己的时间与金钱,虽然仍然期待着爱情的奇迹,只是可能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不是不真诚,只是不太相信这一次可能就是奇迹到来的时机。

不知道这种说法大家能不能同意,当然有人第一次吃羊肉串麻辣烫吃成了小夫妻,也有人上来就请鲍鱼海参还是被放了鸽子,但是无论怎样,大家还是应该慎重选择第一次吃饭的餐厅。

说到这里也还是要感谢小咏,这家火锅店是她选的。我对那天的记忆美好而又有趣。

这是一家很大的火锅店,灯光明亮,干净整洁,价格有点小贵,但是食材丰富又新鲜。除了蔬菜金针菇豆腐粉丝之类的东西,我们还要了切得细薄如纸的牛腱子肉和一条现杀的肥大的白鳗鱼,这条鳗鱼的皮肉放到电磁锅的汤汁里轻轻一汆就打了卷,咬一口又滑又嫩又香甜,肥肥的皮还会咯吱咯吱的在牙齿间作响,配上大白梨果汁,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记得吃火锅还有一个好处:汤汁一沸腾就得赶快下料,用不着说些关于什么中法文化、两国关系、你的工作、我的工作之类的客套话了。

相反变成了这样的一些要求和照顾:“JP,你下一点粉丝好不好?”

“嗯,蔬菜,还有冻豆腐……对啊,冻豆腐就是豆腐冻出来的,你吃过吗?喜欢吗?还有血豆腐和油豆腐呢,知道吧?”

“这几块蘑菇煮好了,给你吧……我来一块鳗鱼。”

关系渐渐就拉近了。

当然,女生食用红锅还是要稍微注意一点,擦嘴巴的时候很容易把附近的粉刮掉。

这是我的经验谈,希望对处于交往初期的同学有所帮助。

饭至小饱,酒过三巡,我有点打蔫。我好像是胃不大好,吃饱了就容易打蔫。甜点心上来了,是火龙果搅出来的冰激凌,我用小拇指尖那么大的长柄勺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冰激凌,JP忽然把手机递过来,让我看屏幕上的一个东西。

一个蛮大蛮宽的书桌,一侧有四个抽屉,另一侧还有两层摆书的架子,原木纹样,闪闪发亮,很漂亮的一件家具。

他说:“我做的。”

我有点惊讶,“真的?”

“嗯。”他点点头,“准备木料,切割,打楔子,钉钉,粘连,涂漆,都是我。”

“要做很久吧?”

“每个星期都要做三四个小时,一共做了两个月。”

“你喜欢这个?”

他点点头,“是个爱好。”

我不认识喜欢做木工的男人,因此觉得新奇,也马上就对他又增加了一些好感。

我于是把我的手机拿出来,让他看我从十六岁开始养的三只乌龟,JP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然后说道:“这是活的乌龟,那么,盆是你做的?”

“……乌龟,乌龟是我养的。盆是买的。”

他看了看我,好像是想要努力寻找点什么来赞扬一下,硬是没找到,只说道:“好。”

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八点多,小咏跟画家先生谢过JP之后开车回家了,我们两人沿着青年大街慢慢向北散步。

沈阳城的六月份,八点多钟的夜晚,是个好季节好时间。

天气不冷不热,有轻轻柔柔的小西风,空气里浮动着绿树叶子的味道,青年大街是这个城市的景观路,两边的建筑物上都是闪亮的霓虹灯,科学宫正在办关于海洋生物的展览,门口有一只由无数组小灯拼起来的硕大的海豚,还有远处的气象局大楼,整个大楼由上到下的彩灯就是一个巨大的温度计,上面显示:本城气温23度。

我问JP:“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热闹。”

“你喜欢中国吗?”

“……热闹。”

我看看他,“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安静。”

“树多吗?”

“比人多很多。”他说。

“所以你能自己做家具?”

“嗯。”

“还有什么?”我问。

“品质很好的饮用水。”

“依云啊?”

“你知道的?”他看看我。

“依云谁不知道?一小瓶水超市里面十五块,宾馆里面三十五。”我说。

他听了还是笑一笑,后来我跟他去了法国,第一天早上看这个家伙打开水龙头就接水喝,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就是依云水。

我们走到工业展览馆附近,我觉得有点累了,就跟他说:“我要回家了,谢谢你的晚餐。”

“你住得远吗?怎么回去?”

“城市的另一边,我坐出租车。”我说。

“我送你。”JP说着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们在车上没再说些别的什么话,但是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就算不说话也挺自在的。我努力地回忆为什么在从前的印象里会觉得他是个傲慢的家伙,但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到了地方我下车他也下车,握我的手跟我说,谢谢我接受邀请。

我想说的话忍住了没有说,我想说:如果你再约我,我还是会出来的。但是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我走进住宅区,在单元楼的门口划磁卡开门,忽然收到短信,来自两分钟以前离开的JP:

Claire,你明天晚上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吗?

我站在单元门口那盏黄色的小灯下面控制自己,控制控制再控制,还是没忍住,马上按键回复道:

是的,JP,我很愿意。

你有没有一种科学而且热情的技

跟JP 的见面我没有跟家里人说。

我想我们才刚刚见面,虽然能看出来彼此有些好感,毕竟是一个外国人,我不想因为小小的可能性就在家里引发大的争议和讨论。同时这变成了我的一个秘密,拥有一个秘密是让人喜悦的。

有时我觉得人的性格很像电风扇:ABC三片扇叶,通电旋转以后兴风作浪。可是刚刚相识,刚刚开始相处的人之间是一个电风扇插上电源,慢慢启动,慢慢开始旋转的过程,我们并不知道三片扇叶合起来才是他,所以昨天我们以为他是A,明天我们以为他是B,或者我们不喜欢他的C。

那时候我没什么课,也没有翻译的工作。每日在家里好睡,然后起床喝我妈妈熬的稀粥,吃她拌的凉菜,看书看电视,下午的时候去健身,然后洗澡按摩,准备晚上见JP。日子清闲,面有红光,精神头很像琼瑶剧里面台词背得不喘气,随时准备言情的女主角。

JP则每天工作九个小时,跟辽宁政府部门的客户谈计划和项目,与法国的同事研究讨论,然后每天根据客户的不同要求做出临时的改变。我见他的第二天实际上已经是他连轴转的第五天了,当然了,以上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可能我当时知道了也不太在乎。

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让我的初夏晚上过得丰富而有趣,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听懂我的笑话,是否觉得它们好玩,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响应我的话题。

以上这些我在乎的事情在第二天晚上全部落空。

我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我点了一客三文鱼寿司,味道很好,想要他尝一尝,JP说,他不吃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