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跟了一回,我和他一起跟了一回。”她说到这里又笑了,“那个法国人怎么长得像小熊一样?”然后伊看看我,颇惋惜,“以后孩子视力肯定不太好,你看你们俩,一对儿近视眼。”

可见胖归胖,这绝对不影响我老娘思维的跳跃,一句话跨越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时态,态度也变了三样,我笑笑,“说早了吧您?”

“去把芹菜洗了。”她高兴的时候一般不太听别人说啥。

我老爹则深沉许多,我说要把男朋友领到家里来,他听了只说行,然后继续给阳台上他种的辣椒浇水。我揣度圣意很久不得要领,直到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才斗胆问出来:“爸,我交往这个外国人,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那倒没有。”

“那你有什么疑问,不如说出来,你不冷不热的,我心里没底。”

他想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能带到家里来,肯定是觉得这个人不错,而且你肯定也是非常认真的。但是人啊,无论是谁一旦谈恋爱就容易迷糊,有些情况不知道你调查清楚没有……”

“比如说……”

“这个人是不是一定单身?之前有没有婚史和小孩?他的家庭环境怎么样?别的我不管,姑娘不能受穷,没什么比这件事对家长来说更重要的了……”

他不知我早有准备,我于是把调查结果跟他详细说了一遍,并表示愿意随时提供书面证明。不过就像无论文章写得究竟怎样精彩漂亮,任何领导都要在你写的材料上面修改几笔一样,我爸听了之后,思考片刻又说道:“那他父母是像我跟你妈这样的元配吗?你知道吗?离婚的习惯特别容易遗传。”

其实我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是还是说:“你放心,我会打探的。”

我把爸爸的话说给妈妈听,这个跟踪了我们一次就为我和JP的孩子的视力担心的女人恨恨道:“你爸就是个事儿脑袋,比你还事儿。”

我抽空又把妈妈的态度转述给了爸爸,他说:“你妈这个人思想不成熟,很多时候还不如你成熟。”

我想似乎每个家庭里的父母都有他们明确的分工。

对于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未来的女婿,或者新生的儿孙,有人热情欢迎,有人谨慎小心,有人温柔怜爱,有人严肃威严。但是无论怎样,这些都是亲情关爱。

当然了,我明白这些并不重要,我得让JP明白。

去我家之前的那一天,我躺在床上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谁是最重要的人,你知道不?”

“我。”

“哦……有两人跟你并列。”

“……”他不得其解。

“我爸妈。”我翻翻眼睛,“你们明天要见面了,我对此事非常重视而且紧张,我知道你们这帮人不愿意应酬父母,但是我得跟你约法三章。”

“你请说吧。”

“要有礼貌。他们喜欢给人夹菜,夹到你碗里的菜必须吃完。”

“是的。”

“跟你唠什么,必须接茬,而且要充满可爱的笑容。”

“这样行不?”

“再自然点。”

“嗯。”

“行了。就这些。”我说,“来,弟弟借玩一下。”

“这么简单?”

“对啊,放心,不是见总理,没有太多的说道。”

“那我买些什么礼物呢?”

其实我妈说的商贸酒店的月饼礼盒,我本来打算自己来买然后让JP赠给我爸妈的,一直以来,除了一起吃饭,我都不太好意思让他花钱买礼物,而且商贸酒店的月饼礼盒小小的也要四五百块,我不太好意思让他花这个钱。

不过既然他问到了,而且第一次去我家,我妈说得对,礼数是要有的,我于是说道:“楼下大堂卖礼盒,你去买一个小的,拿着去我家吧。他们做的月饼很好吃。”

他点点头,“那么我穿什么去呢?”

我笑起来,他可真可爱,他也在紧张这些小小的事情呢,我就亲亲他说:“穿什么都行,像平时那样,自己舒服就可以了。”

说是准备两天有点夸张,但是中秋节的白天我老娘为了一顿晚饭从早上六点钟就开始忙活了,她先是去北行农贸市场抢先机买了一条活鳜鱼,两块又瘦又嫩的牛紫盖还有海鲜若干,在米奇点心铺订了一个八十块钱的樱桃蛋糕(有一次我说我想吃,这个女人告诉我回家用奥利奥顶一下),等蛋糕的当口,她没闲着,抹身直取大东副食抄了西红柿西兰花还有荷兰豆等数种新鲜蔬菜,再顺路在西北风味餐厅取了三个肉夹馍。蛋糕到手,老娘打了辆出租车回家,路上她下车打包一碗老字号的牛肉汤。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把牛紫盖用椒盐泡上准备晚上的牛排,然后致电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把她之前预订的若干水果送上来。与此同时,我老叔在自己回家过节之前已经烙了葱油饼、糖饼还有我最爱的韭菜合子数张,我跟我爹一直在给他俩打下手。

下午六点钟整,JP大哥拎着水果和月饼盒,按响门铃,准时莅临了。

我开了门堵在门口跟他说:“教你的称呼没忘了吧?”

“叔叔,阿姨。”他笑一笑,“又不难。”

“然后呢?”

“节日快乐。”他用汉语说。

“挺好,进来吧。”

我牵着他的胳膊把JP拽到屋子里,对着里面说话:“爸妈,看看,这就是让·保罗。”

我妈换了她最考究最心爱的淡黄色羊绒衫从屋子里面出来,本来一出场还保持着一贯的职业仪表和威严,看了一眼让·保罗之后,听他一声细声细气的“阿姨”之后,我老娘的大胖脸一下子就笑开了,一边抱一抱他,一边对我感叹,“太像小熊了。”

给他和你的爸爸安排一点有可能

原来我听过一个笑话,说一位聋哑人士在街头问路,数位路人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把路线交代清楚,忽然一位大侠上来比画两下就给聋哑的先生帮了大忙。旁人都很惊讶,“您是职业的吧?”

大侠摇摇头,“嗯,不是。我原来当过翻译。”

您说一定得外语掌握得啵吧乱蹦,天花乱坠才能跟老外交往,才能当翻译吗?

还真就不是,只要信息能有效传递就足够了。

在这一方面,我老娘堪称手脚并用进行有效国际交流的模范。

她把筷子交给JP,嘻嘻一笑,“吃。”

JP接过来就开动了。

我妈给他夹了一块鱼,然后捂着自己的嗓子,咯了两下,JP就明白了:我妈让他注意鱼刺呢。

JP跟爸爸饮酒,只喝了一小口,我妈把空杯子拿过来杯口朝下一扣,告诉老外:让你干杯!

JP拿起来就干了。

捣乱的是我爸,当时就跟我妈说:“老外不兴劝酒的,人家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妈笑着说:“那我不管,来咱们家过节就得有点配合,就得干杯。”她说完就把JP的杯子又给满上了,又把空杯子一扣:干了它。

我估计我爹肯定是想了半天话题了,张嘴说道:“这个法国跟中国啊,两国人民的友谊源远流长,法国是第一个跟中国建交的西方大国……”

我翻译过去了,JP道:“是……”

这个话题结束了。

“法国文化,在世界上享有盛誉,我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喜欢读雨果和大仲马的作品,才让我的女儿娟娟选择了法语作为她大学的专业。”

这当然不是真的,当年我选择法语完全是因为学这门的人少,以后好择业。

“你喜欢雨果和大仲马的书吗?”我爸问JP。

JP道:“念书的时候学过一些节选的段落,没有读过他们的书……”

这个话题又结束了。

“我曾经去过法国,巴黎啊,波尔多啊,马赛啊,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不愧是世界第一的旅游目的地国家,有人说上帝亲吻了地球,那个吻就留在法国。”

JP高兴了,“是啊,我的家乡在东南部的美心城,您去过了吗?”

我爸爸:“……没有。”

这个话题又结束了。

这两人终于把我妈逼急了,她叫他:“让·保罗。”

JP:“阿姨。”

“你,”她指着他鼻子,“爸爸,你爸爸是干啥的?”

JP双手张开成小翅膀状,然后嘴里发出怪响,“嗡嗡嗡嗡……”

我妈拍手笑,“哈哈,养蜜蜂的。那你给你爸爸帮忙不?”

JP:“帮的。小时候不做功课的时候都要去农场上帮忙,或者陪着他去放蜂箱。”

“被蜜蜂蛰过没有?”

JP一边说一边比画,“有一天正放蜂箱,一只蜜蜂被我惹急了,从袖子里面钻进来,从领口那里钻出来,在我的眉毛中间狠狠地叮了一口!啊!”大哥惨叫一声,“然后我的额头鼻子和眉毛肿成了一条线。”

听了我的翻译,我妈妈高兴极了,给他夹了一大块鱼,然后又跳跃了,“娟娟好不好?”

她是个外粗内细的人,给每道菜都准备了公用的筷子。

我爸爸觉得她的问题不太上路,咳嗽了一声,我妈就当没听见。

“她好。什么都好。”JP看着我妈妈的眼睛回答。

我耸耸肩膀,不以为然,“他要是觉得我不好,干吗跟我来这里?”

这顿饭估计在座的同学们都有些紧张和兴奋,菜没碰多少,我妈干脆放下筷子,看着JP,跟他说话。我爸爸倒是一直在吃在喝酒,可是看眼神我觉得他总是想从JP的谈话中认真地梳理出来关于法国社会生活各方面的重要情报。

给他和你的爸爸安排一点有可能

我跟大家说过吧?我爹转业之前在军队里的最后一个单位是总参二部,虽然是文职参谋,但是积累了很多间谍方面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很善于通过社会广泛发行的文字杂志搜集整理出来敌国政经方面的信息情况,他在这方面还写过两篇技术论文发表在军队内部杂志上。

吃完饭之后,我妈又摆上了各种点心和水果。

JP不含糊,给啥吃啥,一口不剩。

电视上播《乡村爱情》,我妈一直在追,今天晚上不稀罕看了,把家里的老影集拿出来,把我为数不多的那几张裸照给大哥看,“你看,这是缪娟刚出生的时候,八斤二两,老胖了,头发比现在好。

“这是她三个月的时候,白天睡觉,晚上闹。已经跟法国同步了。

“这是她五个月的时候,吃得多,拉得也多……”

我翻译到这里,狠狠瞪着她说:“妈,我跟你说几回了,让你离消化道远一点。”

她笑一笑不理我了,指着一张照片让JP看,“这是我年轻的时候,我是职业的速滑运动员,怎么样?啊?”

家里凡有客人来,无论我妈兜多大的一圈,她怎样都会给人看那张照片的,十七岁的她是八一队的职业选手,穿着运动服,踩着雪板,手执雪杖在小兴安岭的林海雪原间仰头微笑,英姿飒爽。

JP竖起大拇指,“阿姨,好!”

我老娘更高兴了。

JP看看我,“那你肯定会滑雪了?”

我摇摇头,“不会,一次雪板都没有上过。就会溜点冰。”

“等到青年公园的湖面结冰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滑冰,好吗?Claire。”他说。

“嗯。好的。”我看着他,看着他陪我妈妈说话,看着他吃我爸爸削的梨子,我觉得我这颗心热乎乎的,嘴巴里面像吃了什么最好吃的东西,甜滋滋香喷喷,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幸福且满足过。

———————我是冰雪运动爱好者的分割线————————

我送走JP,回家刚一进门,正脱鞋呢,我妈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对着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啥?”

“你小时候,我一边给你换尿布,一边想:她以后也许能找个外国人。”

我拿了一只鞋在手里,比画了一下,“这么崇洋媚外的,小心我揍你哦。”

她嘻嘻笑,又跑回去跟我姐姐讲电话去了。

说句实话,我是从来都没有担心过我妈妈的反应的。丈母娘喜欢女婿是惯性和惯例,何况JP长得那么憨厚可爱。不过我确实有点担心我爸爸的态度,一来,这两人整个晚上似乎就没有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二来,我爸爸这人比我还爱观察思考和怀疑,我这颗小心心啊,就怕他看出JP什么毛病,然后又给我出什么难题。

我把鞋子一扔,打算去探探情况,我爸爸自己过来了,指着我的鞋子说:“跟人家交往,看到好的修养要学习:你们刚才进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鞋子放好了,又把你的鞋子整理好了,你注意过没有?”

我点点头,把鞋放好。忽然觉得好渴,就去厨房想洗个软乎的南国梨吃,几口吃完了,梨核往垃圾桶里面一扔没进去,掉在地上,我也没当回事儿,就打算进屋。

我爸爸出来了,“这个梨核你为什么不捡起来?”

我看看他,“我……”

“你把它扔在那里,你觉得下腰费劲,你觉得你不捡,等会儿也有别人捡,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