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知返的脸色,慢慢说道:“他在洗脸。”

不知为何,苏瑾脸上那一抹刻意的暧昧和手上的领带让知返觉得格外刺眼,她心里不禁冷笑——霍总经理他倒是近水楼台,公私两不误,倦了累了自有暖玉温香抱满怀。

这么想着,心头的火不由更旺上几分。

“是谁——”霍远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她不由一愣,“知返?”

他刚洗漱完,只穿了件休闲的白T恤,没戴眼镜,眼神却更加深邃。

“有事?”他显然是有些意外这么早看到她,但还是笑着问她。

“秦菲被辞了,你不会不知道吧?”知返单刀直入。

“你是为了她来的?”霍远觉察到她语气里的火药味,仍是温和地一笑,转过身吩咐道,“苏瑾,麻烦你倒两杯咖啡。”

等到咖啡送到面前,他才缓缓开口:“人事部聘用或辞退员工,自有一套规矩,不会乱来。”

“哦?”知返盯着他,“这‘规矩’怕是霍总定的吧?”

霍远沉默片刻,声音平静:“辞退秦菲是我的意思没错,但我有我的理由。”

“你之前不是还说她能力不错,我很好奇,”知返清亮的眼神迎向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

“这个,恕我无可奉告。”霍远利落开口,笑意淡去。

“就让我来猜测一下你的理由如何?”他的回避让知返肯定自己的判断,她不由冷笑,“因为秦菲和李秘书的关系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放心有这样一个人待在设计部里天天对我吹耳边风,或者和我结盟?”

“人人都说尚豪霍总文理皆修,博古通今,是位大大的儒商,果然把暗渡陈仓的功夫领会十足,我也很佩服你能花这么多时间陪我周旋,哄我开心,但请你不要连累无辜的旁人。”

失控的话语就这么冲出口,连她也诧异于自己的口不择言,可心里的那股闷火并没有因为她这样为秦菲出头就有所收敛,反而烧得她难以呼吸。

整间办公室忽然陷入一片静寂。

霍远站在原地不语,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让背光而立的他表情晦暗不明。

知返以为他会说什么来反驳,可他却只是低头掂着手中的杯子,仿佛思索着什么,却有种强烈的疏离感。

当窒息般的沉默让她快要无法忍受时,霍远忽然转过头看着她,轻轻一笑,“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知返?”

知返顿时怔住。

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有自嘲,有失望,有愤怒,还有痛楚?

明明世界是那样的安静,她却听见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发出破碎的声音。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茫然而慌张的情绪忽然间涌上胸口,陌生却强烈得让她害怕。

她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梗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话啊,知返,”他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不要低着头,告诉我,你心里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那就说出来,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不是这样的——她无措地看着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就像情人间的低呓,可她却觉得有怒气席卷而来。

“知返,你知道么,如果你只是我员工,你根本没有资格过问我解聘谁,除非,你是以穆清未婚妻的身份,”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利眸望向她,“你是想这样吗?”

知返被他的目光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

突然想起那一晚在夜市,他坐在她对面说——虽然我和穆宁离婚了,但你要是嫁给穆清,是该叫我声姑父的。

明明是同样的人说出同样意思的话,为何此刻的她,竟会这样难过?

“如果没事了,你出去吧。”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从她身前走过,再也没看她一眼。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应该是她走了。

打开衣橱,苏瑾走了过来,试探地看了他一下他的神色:“刚才我拿着你领带,她是不是误会了?”

霍远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去忙你的吧,我换衣服。”

苏瑾点了下头,替他带上门。

偌大的休息室只剩霍远一个人,他的视线落在衣橱里的某处,却迟迟没有动作。

误会?

嘴边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她能误会什么?又怎么会误会?

在她眼里的霍远,和在别人眼里的霍远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阴险狡诈,心机深沉。

所以,他刚才也不应该动气,这么久以来什么样的风雨他没经历过,何必为了一个小丫头的指责失态?

手落在衣橱里挂的衬衫上,不变的冷色调,黑白灰——这才他习惯的生活,至于那一抹偶尔出现的亮色,其实根本不必要。

十六、花间意

知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设计部的,直到坐下来的那刻,心里仍是恍然若失。

秦菲早已离开,办公桌空得刺眼,她低下头,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某个低沉的声音——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知返?

为何他转身时冷漠的背影,让她这样地无法释怀,仿佛一个人被抛在陌生的街头,张皇失措。

忽然间,她的视线凝住——桌上的那份报纸,是她昨天拿来做填字游戏的,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已被人写下一行字。

有些潦草的字迹,却格外的洒脱大气,看在眼里有种熟悉感。

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她打开抽屉,找出那天竞标时那份文件,翻到中间几页,相同的字迹跃入眼帘。

原来竟是他的手笔。

如果不是那天他在文件上写下这些注释的字句,她根本不会知道他来过她的位置。

算算时间,只能是昨晚。

突然很想知道,当他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给她写下答案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

忍把千金酬一笑。

原来是这一句。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心里有淡淡的酸楚漫上来——相思也好,相逢也罢,句子是对的,也许只是人错了。

凝神间,晋凯敲了敲设计部的门:“今天下班后在登峰穆董作东,庆祝平湖的项目。”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一片欢呼声。

入夜的登峰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穆昭怀把整个大厅都订了下来,一时间都是尚豪的人来来往往。

知返的视线在人群中又巡视了一下,还是没有发现那个挺拔的身影。

胃忽然有些不舒服,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怎么了,脸色不大好?”晋凯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

“没事,”知返指了下胃部,“老毛病。”

“晋总监,怎么没看到霍总?”有个男同事问道。

“哦,有学弟就住在登峰,可能上楼去找他了。”

知返心中一动:“是不是那个叫李乔的?”

晋凯微讶:“你怎么知道的?”

知返微微一笑:“上次在霍总办公室遇到过,印象深刻。”

晋凯笑道:“李乔那家伙,是教人过目难忘。”

“小姐您好,请问有位叫李乔的先生住几号房?”

“你等下,”前台查了下纪录,朝她微笑:“0813。”

“谢谢。”知返点了下头,往电梯走去。

电梯缓缓上升,她看着镜墙中的眼神忐忑的自己,心跳一点点地快起来。

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上来找他,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见到他应该要说什么,只是忽然不习惯,人群之中看不到那张镇静淡定的脸。

电梯停在八楼,她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迈出门往左走。

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有交谈声从前方传来。

知返一抬头,顿时愣在原地——迎面走来的,正是霍远和李乔。

霍远看到她的一瞬间也是一怔,眼里闪过一些情绪,却没有说话。

倒是李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孟小姐,这么巧啊。”

知返木讷地点了点头,手心有些潮湿,明明霍远就站在眼前,而她却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可以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已有些生分,不再像以前,即使是客气的微笑,也是温暖随和的。

“返返?”沉默间,走廊那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终于知道来找我了?”

知返的身形顿时僵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人——他也住这里?

霍远闻声看向走来的穆清,神色未变,依旧是淡淡一笑:“怎么没住在家里,住这儿?”

穆清笑道:“自由。”

霍远将李乔介绍给他,三人寒暄了几句,知返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霍远的侧脸,胸口有凉意渐渐漫上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再看过她一眼。

明明穆清就在一旁——曾经她心心念念里充斥的身影,自年少就习惯的守候,为何此刻她的目光却停留在另一个的身上无法自拔?

“你们慢慢聊,先走一步。”

霍远的目光终于淡淡地掠过她,声音平静而客气。

知返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心口有酸楚冲上来——如果就这么让他离开,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她是来找他的。

“返返?”穆清迟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她却置若罔闻,快步向电梯口追去。

电梯门快合上的那刻,知返一手扶住了门。

李乔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停止键。

“夹到手怎么办?”霍远看着她,终于出声:“有事?”

迎上他的目光,知返忽然觉得鼻酸,“今早的事——我太冲动了,想跟你道歉。”

“没关系。”他静静地开口,表情平淡,“我没放在心上。”

知返的手缓缓垂下来,觉得身体的力气一点点地在流失——她忐忑了这么久,做什么都心神不定,就以为他也是如此的,其实很好笑啊,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孟知返,你在做什么?

嘴边泛出一丝自嘲的笑——穆清就在身后,她却还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患得患失。

他的神情是那么淡漠,摆明了要和她划清界限,她再在这里站下去,就成了一个笑话。

“回头见。”她声音有些颤抖,笑着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难得看见你脸色这么难看,”电梯门关上后,李乔探询的目光落在霍远身上。

霍远的眉间微微一蹙,没有说话。

“态度那么冷,不怕冻伤人家?”李乔调侃一笑。

“你废话还挺多,无聊。”霍远抛出一句,口气略差。

“我是无聊,”李乔静静地瞅着他,目光深沉,“如果我说我想追她,你有没有意见?”

霍远望着他一怔,依旧没有说话,径自走出电梯。

前台小姐看见李乔,已经殷勤地站起身:“李先生,刚才有位小姐问了你房间号,好像要去找你,不知道你见到她了没有?”

李乔嘴边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可是穿着白色套装,浅棕发色的?”

看到她点头,李乔瞥了霍远一眼,却见他身形一僵,神色微变。

十七、莫凭阑

“返返,你有心事。”

一杯果汁递到了知返手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竟凉不过她的掌心。

“嗯?”她慌乱地抬头,显然刚从失神状态回复。

穆清凝视她,目光中带着深思:“我猜,你其实不是来找我的,对不对?”

知返脸色一白,咬唇不语。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吗,返返?”穆清微微一笑,“因为对某件事无能为力而想要否定自己,却又为了掩饰尴尬和无助而压抑自己的情绪——”

看到知返因为他的话而猛地抬起头,穆清犀利地继续自己的判断:“上一次你露出这个表情时,是八年前。”

八年前。

仿佛是很遥远的记忆,却从来未曾忘怀——那日在穆家的客厅,她亲眼目睹投资失败的父亲如何卑微地低着头,而她之所以在场是因为她可以成为附加的同情分。

穆昭怀的沉默中,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年少的知返没有忽略他嘴边那一缕自得的笑意,她想所谓友情,若要长久一定要有一方处于劣势,愿意低头。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常常会针锋相对,却无法和平共处,因为人类通常都是不喜欢和比自己优秀的人站在一起的。穆昭怀和父亲能坐下来喝茶聊天,是父亲需要感恩戴德,至于平等——简直就是笑话。

然而事实就是孟家无论如何都是欠下这笔天大的人情债了,当她一个人走在穆家的花园时,敏感的心里不是没有羞愤感的,可就在那一刻,白光一闪,她来不及遮掩的表情就永远定格在穆清的相机里。

怒火冲上头顶的瞬间,她却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望着眼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少年——从小,他就是她仰望的对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逃课却依旧门门功课拿第一,他没事背个相机闲逛也能捧回摄影大奖,他一个心血来潮就可以天南海北地旅行,大人们却说他志向高远,而她呢,无论她多努力,多刻苦,父母总是说——你要多学学人家穆清。

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来,他的身影一直就存在于她的生活,仿佛悬梁刺股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告诉我,返返,是什么让你这么困扰,”穆清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拉回来,“或者说,是谁?”

知返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她有表露的这么明显吗?

是谁?

是谁让她这么困扰?

有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在心底跳跃,可在此刻,她没有勇气,也没有一点底气说出来。

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果汁,她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穆叔叔问过我,打算什么时候订婚,我想,我应该问下你的意思。”

“返返,”穆清的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你很清楚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妹妹来疼,就为了那点恩情,你要出卖自己的一生吗?”

“不是‘一点’恩情!”知返被他的话刺中,声音猛地拔高,“即使还了钱,孟家也永远都还不了这天大的恩情!”

无论是穆昭怀夫妇的意思,还是自己父母眼中的期盼,她都辜负不起。

穆清冷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