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给我时间,我会带你走。

日落的余晖里,他侧脸的剪影是如此好看,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温柔。高处的风在颊边掠过,吹扬起她的发,她幸福地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云里,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恨他!

眼前是画了一半的构思,一杯咖啡捧在手里,热了又凉,她的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了。

她恨霍远,强烈地恨那个此刻离她十万八千里的男人。

他出差一周,才过两天,她就已度日如年。

目光落在画稿上,眼前的一切却又幻化出无数个景象。

黑色,像他镜片的眸光,总是从容淡定,只有她知道,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多专注热烈。

白色,像他那件衬衫,靠在他怀里时,闻得到温馨与清香,让她变得懒洋洋的,舍不得离开。

红色,是他指间的那点星火,想起那夜在KTV的天台,她仰望星空,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也在这里。

忽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很难过,很想撒娇,而他却不在身边,不能陪她吃午餐,也不能送她回家。

从他在她手上画了那枚戒指之后,她就生病了,或者,更早,在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刻,在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时,她就已经变得很贪心,很贪心。

好不容易捱到午餐时刻,知返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起身离开。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

“李秘书。”她点头微笑,有些惊讶——这个人平日简直就是穆昭怀的影子,跟前跟后,很少独行。

“孟小姐,”李锦年训练有素的笑容无懈可击,“吃饭去吗,不如一起?”

他的邀请让知返有些意外却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点头答应。

用餐的地点并无特别,就在公司对面那个员工常去的茶餐厅。

知返看李锦年利落地点餐,料想他应该是常客。

“我还没见到那个传说中的霍总呢。”邻座有年轻的女声传来,大概是新进的员工。

“他出差去了,以后有机会见的,”有人答道,“提醒你啊小同志,打算在尚豪长待的话,一定要想好站哪边。”

知返闻言微微蹙眉,合上菜单点了自己要的那份套餐,抬头望向李锦年,却见后者脸上依旧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似乎根本没听见隔壁的谈话,又或者早已是见怪不怪。

知返心里不由暗叹——有他在,怪不得穆昭怀消息如此灵通。

这人和霍远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等餐的时候,知返拿起一旁插着的宣传单看,是本市影城的新片广告。

“孟小姐看了这部电影没?”李锦年淡淡道。

知返一愣,然后才注意到他指的是背面印着的《投名状》。

前几日同事拉着去电影,她正好看了这部,谈不上多出色,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戏码实在多到泛滥,反倒是庞青云为情挣扎避而不见,莲生奔出城却在门外止步的那一幕让她印象深刻。

“看了,还行吧。”她微笑。

“有一个地方还是蛮有趣的,不知道你有没注意到,”李锦年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赵二虎的人马,庞青云却起名为‘山’字营。”

知返盯着他,心里一震。

一山不容二虎。

“李秘书有话直说。”她的嗓音冷了下来。

“孟小姐以为我会说什么?”李锦年不疾不徐地答。

此时,知返的电话却响了起来,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抬头触见李锦年锐利的眼神,却觉得心一直往下沉,手指冰凉。

“是霍总的电话吧,孟小姐怎么不接?”李锦年依旧是那个温文的笑容,看在知返眼里却说不出阴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回避。”

他果然早就知道,这顿饭也是鸿门宴。

无妨,知返心里冷冷一笑,反正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利落地按断电话直接关机,她抬头看向李锦年,目光犀利:“李秘书有什么事尽管交待。”

“穆太太为何住院,她没说,不代表穆董就不知道,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穆董也不会计较。只是眼下情况不比从前,北岛那块楼盘是众矢之的——”

“霍远会替尚豪拿到手。”知返打断他,态度坚定。

“关键就在于此,”李锦年锐利的目光扫向她,“如果尚豪成功,在这行就是龙头大鳄,不可动摇,但请问孟小姐,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谁?他因此会到什么地位?”

知返震住——这个项目由霍远一手策划,如果成功,他在尚豪如日中天。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手心里的冷汗一点点地冒出来。

李锦年盯着她,冷然出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霍总要江山还是要美人,由你来选择。”

知返咬牙:“我要和穆伯伯通电话。”

“孟小姐,”李锦年看着她微微一笑,“如果事情有转圜余地,就不会是我来找你了,穆董只是不想大家弄得太难看。”

二十九、明月斜

一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下班时经过市区的购物中心,橱窗里都已换上秋季的新品,知返泊好车,跟着人潮走进店,等电梯,坐电梯。

有时候,身处热闹的人群里很好,有一种把自己藏起来的感觉,很安全。她是怎样的心情,又是怎样的表情,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奔波忙碌的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烦恼,自顾还不暇,谁又会关心一个一脸茫然的陌生人?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男装部,然后就很想给他买一件薄毛衣。

浅灰色的cashmere,质地细腻柔软,拿在手里就觉得很温暖。

“小姐请问您要几号?”售货员看她似乎很喜欢的样子,便殷切地问。

“拿一八零的吧。”

霍远的肩很宽,每次望着他的背影,她心里总是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仿佛他可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想起一句台词——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帮他买衣服,等衣服脏了,再帮他洗。

拿了单子到收银台递了过去,收银员却朝她微笑:“那位先生已经替您付过了。”

知返一怔,转过身看见一对男女站在不远处,男人朝她点头一笑。

知返觉得他格外面熟,走过去时他已主动伸出手:“孟小姐还记得我吗?我是东南的王淮舟,上次在茶餐厅我们见过一面。”

知返这才回想起来,那次和霍远去吃夜宵,两人在门口僵持时遇到此人,霍远介绍说他是东南地产的王董。

她于是将本已拿出的钱递给他,礼貌地一笑:“王先生您太客气了,这怎么行。”

王淮舟不肯拿,只是笑道:“那件衣服刚才我也看中了,试了却又觉得不合适,既然孟小姐有中意的人选,我也是乐见其成罢了。”

知返坚持:“您的心意我领了,您要是不肯收,改天我也会把钱送到东南的。”

她不想平白无故欠了个人情,而眼前这个人总让她觉得怪怪的,有点不舒服。

王淮舟看着她,无奈一笑,让一旁的女伴把钱收了下去。

“北岛那个工程你们霍总是势在必得吧?”他试探地寒暄。

知返望着他一笑:“王董难道不是这样吗?”

“论实力,东南和尚豪比还是有差距的,若是尚豪成了赢家,穆董还不知要如何犒劳霍总呢。”

知返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神色,想到李锦年的一番话,心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烦乱,于是勉强回以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听说穆董对孟小姐很是器重,”王淮舟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

“谢谢王董抬举。”知返接过名片收进包里,表情平静,“先走了一步了,有时间再聊。”

回家躺倒在床上,知返只觉得说不出的疲累,昏昏沉沉中刚合上眼,床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伸手去拿却没抓稳,话筒啪地一声摔到地上,刚捡起来放到耳边,那头就传来焦急的询问:“知返,你在吗?怎么了?”

霍远的声音头一次这么急躁,几乎每一句都是低吼出声。

知返听得一下愣在那里。

“喂?”他又问,口气好像不大好。

“是我。”她连忙回答。

“你在搞什么?手机怎么会一直关机?家里电话我也打了好几次,就是找不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他的质问劈头盖脑地就砸了过来,声音里有隐忍的火气,完全不符合他平常沉稳的性子。

听着他不满地抱怨,知返的嘴角却一点点弯起愉悦的弧度。

“你在笑?”他听见她轻轻的笑声,“你还笑?”

她知不知道他几乎想扔下一堆事情不管就立刻飞回来。

可是他又不能,于是第一回尝尽坐立不安的滋味。

“我手机没电了,没带备用电池,回家又忘了充电。”她撒了个谎,声音可怜兮兮地,“对不起,下次保证不会这样了。”

“真的?”他问,语气软了下来。

“真的。”她乖巧地答,态度极其诚恳的样子。

“以后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你,知返。”

她的眼里开始不争气地泛酸。

她也是,想他,好想好想。

“今天都做什么了?”他问。

“领导需要我汇报工作?”她故作惊讶地开玩笑,撒娇的语气格外娇柔,“给你买了件毛衣,过几天就可以穿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的声音低醇动听,“你买什么我都穿。”

“就算大冬天给你买短袖T恤你也穿出去?”

“穿,”他朗声笑起来,“只要我生病了有你照顾就好。”

“我才不管你。”知返对着话筒做鬼脸,听着那头他开怀的笑声,心里有甜蜜也有苦涩。

“霍远——”她轻轻地唤。

他不会知道,她心里有多少彷徨和犹豫,像是有许多话要向他倾诉,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霍总要江山还是要美人,由你来选择。

她不想选择,也害怕选择。

如果,用你数十载辛苦,换一个孟知返,你愿不愿意?

如果,要你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带我走,你愿不愿意?

很想这样问他,却始终不敢。

“想说什么?”他问。

“没事,就是想叫你的名字,”她对着空气苦涩地一笑,“霍远,霍远。”

每念一遍,心里就柔软几分。

是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但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想失去他。

歌里唱,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可是,她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也舍不得分离。

她不是西施,可以远走他乡,日夜陪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她也不是童话里的人鱼公主,情愿自己化作泡沫,看着心爱的王子与他的新娘相拥。她只是一个自私而平凡的小女子,只希望自己爱的人一直陪在身边,白头偕老。

挂掉电话后,知返打开包拿手机,翻到王淮舟的名片,她掂在手里看,寥寥几行字,她却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夜色渐深,月光笼上她的脸,她才拿起电话拨下一组数字。

“喂。”

“穆伯伯,是我。”也许是月色太亮,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我只想问你,”没等穆昭怀开口,她已出声,“是不是只要霍远离开,失去北岛的工程也在所不惜?”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明白了。”她苦涩地一笑,轻轻挂断电话。

三十、落花时

“晋总监,你看这地板可以吗?”

晋凯接过一块实木地板,蹲下与之前的比对,却瞥见一双黑色的皮鞋在他身旁停住。

他抬头,惊讶地看着来人:“你怎么回来了?”

“事都忙完了,就提早了一天,”霍远的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了?”

“我们原先订的那种地板库存紧张,厂商说有种新产品,看能不能替代,”晋凯答道,“我看了一下,质量比以前的更好,但颜色深了一点,但对整套房间的设计影响不大。”

“成本和以前比呢?”霍远微微蹙眉。

“新地板的价格是比之前我们订的货高,但厂商说是他们的责任,所以还是以原价出售。”

“嗯,你决定吧。”霍远点头,清了下嗓子。

晋凯这才注意到他的状况:“你喉咙怎么哑了?”

“有点感冒,然后这两天又忙了点。”霍远不以为意地一笑。

“我以为你当自己是铁人呢,”晋凯无可奈何地瞅了他一眼,“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去?我请客,给你补一下。”

“不了,”霍远微笑,“我回一趟公司。”

“你回公司干什么?既然早回来一天,不如好好休息,”晋凯忽然顿住,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你是要去会佳人吧?难怪归心似箭——”

“你什么时候和程望山一样八卦了?”霍远好笑地看着好友夸张的表情,淡淡地回了一句:“这阵子为了北岛的工程,设计部的人最辛苦了。”

“行了,别在这道貌岸然地假公济私了,我还是设计部总监呢,没见你慰问我一下,谁不知道你心疼的到底是哪个!”晋凯向他摆摆手,示意他要走快走。

“忙吗?快下班了。”

知返读着手机里的短信,有些惊讶,霍远这个大忙人,还是头一回给她发短信,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闲了?

“还好,不过还得等四十多分钟呢,刚才看到一幅设计图,奶油色调,突然好想吃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