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柏林参加一个展会,飞机上读小说,看到一句话——想念的涵义是,当我在三万英尺高空自舷窗向下眺望,云下这渐渐沉入夜色的星球上,只有你在。

记得初次相遇,你坐在我旁边看报纸,样子很专注,在你没发觉的时候,我偷眼看你,阅读灯橘黄的光芒洒在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眼镜在你翻页的时候微闪过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种心中一颤的感觉。

此刻窗外并无深沉的夜色,浮云过眼,无边无际的蓝与白,叫人看得心慌意乱。而闭上眼,过了这么久,你当日的模样依然能清晰地被记忆唤醒。

当初爱得多深,失望与后悔就有多重。

尽管在人前,我永远那么利落干脆,不轻易回头,不轻易言悔。我已经懂得去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沮丧、难过、无聊、愤怒…都已变成脸上千遍一律的微笑,若你见到现在的我,会不会意外呢?

只是,可不可以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在你怀里撒娇的日子,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偷亲你一下,踮起脚凑到你耳边说悄悄话,为了一样小吃让你开车去很远的地方,做错了事情只是无辜地瞪大眼看着你,回家的时候假装在车里睡着好让你抱我回去…

如果可以,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说过那些冲动的话,没有任性地一走了之。然后那个夏天,我们始终没有离开彼此。

“我不走,我哪也不去,”知返惊慌地按住霍远手背不断涌出血珠的伤处,向他保证着,“你先回到床上去,我让护士再来帮你扎针。”

他的另一只手,从始至终都握着她的,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自眼前消失。

知返坐在床前,仍是低着头不说话,心里觉得酸涩凄惶,不知如何是好。

“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开口,低哑而紧窒的嗓音,充满压抑。

他语气里的担忧和小心翼翼让她佯作坚强的情绪更加摇摇欲坠,她的唇几乎咬得发白。

“妈,要不你带小游去转转?”

霍母瞅了他们一眼,有些不放心地出声:“有事马上给我电话。”

“没事,知返会照顾我,”霍远朝她微微一笑,知返只觉得他握着的手紧了一紧,低柔的声音在头顶扬起,“妈,她是我喜欢的女人,也是我选的女人。”

他语气里坚定的宣告,再清楚不过。

知返无暇也无法去注意霍母是什么表情,只觉得鼻中一酸,眼泪再也无法抑制,一颗颗地逃逸出来,打湿了床单。

“我妈做了一辈子老师,习惯说教了,你不用介意。”看着母亲关上门,霍远凝视着眼前不停掉泪的女子,试图安慰。

他可以想象方才母亲的那番话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和伤害,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比别人敏感许多的小女人。

“可我确实这样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制造麻烦…”她啜泣,难过得无法自已。

从霍远被送到医院,目睹着苏瑾冷静从容里应付一切事宜,到听见霍母那些话——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灰心,这么自我厌弃过。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麻烦,知返,别人怎么想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就够了,明白吗?”

她摇头,眼泪凶猛,不断地涌出湿透脸庞:“从过去到现在,我总是在自以为是,照自己的心情来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果最后都搞得一团糟,却一直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俯首封住她的唇,阻止她那些沮丧得叫他心痛的话语——这样的知返,让他柔肠纠结却心慌意乱,他宁可她像之前一样倔强决绝,说走就走,也不是这样像个委屈却无助的孩子,脆弱地找不到她自己。

然而,他的吻越温柔,她却哭得更厉害,仿佛这么久以来身体里压抑的水分全都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知返…”他的声音痛楚而沙哑,“告诉我,要怎样我才不会让你伤心?”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流了多少眼泪,而他始终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直到医生过来替他检查,换药。

窗外日薄西山,天际一片昏黄,微暗的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室静谧。

大概是药效的作用,他睡着了,而手却仍是与她相握。

那张清俊的容颜上,眉心微蹙,看得她心里泛酸。

这一份感情对他们而言,从始至终都那么辛苦。无论是来自外界的种种压力,而是彼此之间的原因,都让人心力交瘁。

如今才知,世间的感情,原来并不是只有爱就可以。

“昨天我遇见苏瑾,”她俯身,将脸颊埋在他的掌心,轻轻开口,“她告诉我你车祸之后的事情,你愿意和她结婚,却不愿意说爱她,你不会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逃开两年,爱两年,恨两年,最在意的,原来竟是你有没有爱上别人。所以早上我才撒了谎,骗你买饼干,其实只想见你一面…想想,却还是会不甘心,相对于现在的局面,我宁可你不是忘了我,而是爱上别人,那么我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到你面前,指责你埋怨你,然后再努力地把你抢回来,这样,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适从…我一直都很贪心很任性,是不是?”

“知道么,” 以为已经枯竭的眼泉复又充盈,濡湿了他的掌心,“小游出生的那天天气很好,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床上看天,满天都是星星,那么多,那么美,一颗颗仿佛都要砸下来一样…护士把他抱来给我看,他好小好小,都不哭,眉眼就像你的翻版,我想他笑起来一定会很像你,忽然间我觉得,没有爱情也没关系,有他陪着我就好了,我一样能勇敢地把日子过下去…”

“你没有关系…那我怎么办?”低柔沉哑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她愕然抬起头,他不知何时醒了,正深深地望着她,眼眶些微泛红。

“知返,”他唤她,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我承认在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还是能好好活下去,可如果两个人可以更幸福,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呢?”

她满眼是泪,心因为他的话语而颤抖。

“可我明白你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所以我说过,我再给你一次逃开的机会,但是,我只同意那是暂时的。也许我们现在都只是迷路了,但总有一天,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六十七、双飞燕(大结局)

“小姐,这是你订的鲜奶栗子蛋糕,请问上面写什么字?”

知返怔了一下,随即微笑:“就写生日快乐吧。”

“好的,给男朋友?”店员暧昧一笑。

知返只是沉默,点了下头。

“啊——”她因为店员手轻挥的动作而轻呼,在Happy birthday的后面,俨然多出一颗抢眼的红心。

“怎么了?”店员不解。

知返瞪着那颗红心,脸上莫名一烫,尴尬地摇头:“没事。”

如果他看见了这颗心,会怎么想?

刚走出蛋糕店,手机响。

“喂,知返,是我。”电话接通,传来封云的声音。

“嗨。”她笑着打招呼。

“晚上可有时间一起吃饭?我孤家寡人一个,无比凄凉。”

“对不起今天不行,霍远生日,他从英国飞回来,正好晚上到,”知返歉意一笑,“怎么你是一个人,封嫣没法陪你吗?”

“她去度假了,封家不能两代人都去疗情伤,总得有人做事啊,所以我就是不幸的那一个。”封云调侃,语气中虽有淡淡的遗憾,但态度依旧豁达坦然。

知返不由笑道:“封先生如此人物,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更别说陪你吃顿饭了。”

“可世上只得一个孟知返,”封云淡笑,“就如对你而言,这世上也只得一个霍远。”

知返笑而不语。

“行了,你忙你的吧,城南那个工程快竣工了,到时真的要请你来参加庆功宴。”

“好,回见。”知返爽快应允。

车刚开了没多久,手机又响。

知返戴上蓝牙耳机:“喂。”

“知返。”熟悉而淡定的声音传来,心弦也在同一时间被叩动。

“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你在哪里?”她意外地开口,看了一眼手表,离他下机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还在英国。”他低沉出声,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啊?不是——”她的声音哑然而止,然后只是沉默地听着耳里因为距离而产生的些微噪音。

——不是说好了回来一起过生日的吗?

不过,没关系。

他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反正这么多年,习惯了在他生日时彼此分离的状态。

今年也并无不同,谁在乎呢?

“对不起。”他道歉。

“没关系,”她讷讷地开口,“生日快乐。”

“谢谢。”他说。

“嗯,那就这样,再见。”

“再见。”

她坐在车里,木然地看着前方,双手握着方向盘,轻轻地往右转,往左转,而脚下无意识地踩着刹车,离合,油门。

耳机夹在耳朵上,有点难受,而刚才听见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缭绕,她抓下来一把扔到旁边。

沮丧。

失望。

心烦意乱。

胸口仿佛有什么一下子空掉了,然后整个人也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

车子停到一旁,她给霍母打电话。

“阿姨,霍远今晚有事不回来了,”她吸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一些,“你不用太忙着做那么多菜。”

霍母沉默了一下,随即笑道:“没关系,我们自己庆祝就好,蛋糕拿到了你就早点回来,天都黑了。”

“嗯。”知返眼里一阵酸热。

车窗外,路灯亮了起来,一盏盏延伸到远处,仿佛天际的星辰。

夜风微凉,转眼,又是一个夏末。

而她的心依旧无处可去。

想过无数次,爱人不必这么固执,感情也不用太去较真,人生匆匆数十年,真心欢娱的时刻实在太少,不如把酒言欢,假假真真且糊涂过。

可最难熬莫过于如此时一人独坐,于最清醒时最寂寞,良辰美景都虚设。

封云说得对,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也只得那么一个人,天生与你为敌,战也不是,逃也不是,爱恨交加。

耳里忽然传过几声呼啸,怔忡间不远处漫天彩色的星辰洒向人间,耀眼的光芒点亮了半个夜空。

那是——五中?

记忆与眼前的风景重叠,这一刻,心中无尽的悲欢交织。

尤记得当晚栀子花香,夜色撩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温和如水,宽阔的肩背后是漫天恣意绽放的烟花。

逃得这么远,踏遍千山万水,只是一个记忆的碎片,就足以锋利到划破心上所有伪装。不必说昨日之日不可留,其实是自己一直固执地停在旧日风景里,不曾走出来。

——原来我并非迷路,而是一直在原地,却自以为是离开了你。

那么,你呢,你又在哪里?

恍然间,又走到那条花园小径。

很奇怪,竟一路无人阻挡,仿佛梦境一般。

于是忍不住握紧拳,指甲陷进去的那刻,掌心刺痛。

在那棵银杏树下,她停下脚步。

目光蓦地凝住。

她一动不动地僵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轻轻一动,眼前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古老斑驳的树干上,刻着几个字,笔划很清晰,显然是没刻几天。

——霍远爱孟知返,一辈子不变。

短短一句,混在树上众多年轻的誓言之间,承诺着一样的天长地久。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犹疑地,她缓缓转过身来,在影光摇曳的焰火下迎上熟悉的面容。

挺拔的身影在烟花绚烂的光芒里长身淡立,忽明忽暗。

“知返,”他微笑,声音低醇而温柔,“我回来了。”

无法抑止的震颤,自心底蔓延至全身,终究是凝聚成眼里晶莹的泪。

“你…”她哽咽,“好俗气,不是说损坏树木要扣品德分么?”

“总比你不守信用好。”

“我没有。”她含泪反驳。

“你有,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小骗子,”他叹气,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我们说过,如果我忘了你,我一定再会爱上你,我做到了,可是你逃了两年,却没有去找我。”

“那都是你说的话,我没有答应过。”她眼泪汪汪地辩解。

“那我的求婚呢,”他的表情无可奈何,“你考虑了这么多年,可有结果?”

“那次不算,”她耍赖,“我都忘了你是怎么求的。”

“伸手。”他轻叹。

她把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他拿出笔,又一次细细勾画。

无名指上,仍是与当初一模一样的戒指,丝毫不差。

“嫁给我。”他的声音,氤氲在绮丽的夜色里。

她抬眼望着他。

他挑眉。

“霍先生的公司不是刚上市了么,怎么还这么吝啬。”她刁难地撇撇嘴。

“那你要怎样?”他淡淡一笑。

“你马上把它变成真的,我就嫁给你。”

要时刻记住,话千万不能说的太满——下一秒,他拉起她的手,指间有冰凉的东西圈入。

“怎样,我可有变魔术的天赋?”他的唇角愉悦地勾起,颊边是迷人的浅涡。

她彻底怔住,望着指上那环璀璨,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钻石太大,画在图里可以,真戴着都歪到一边。”

“那就歪着戴。”他不以为意地笑。

“走在外面会被人抢。”

“告诉别人那是玻璃块。”

“真的是玻璃块?”

她抬手,不知好歹地就着天光察看。

“孟知返。”他切齿,语带威胁。

她呵呵地笑,在他又要出声之前,踮起脚尖,轻轻吻住他。

满天烟花渐渐散去,只剩点点星辰,闪耀着柔和辽远的光芒,点缀一望无垠的夜空。 风悠然吹过,银杏树沙沙作响,第四个夏天,爱情终于迷途知返。又或者,它从未走远。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