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煊看他一眼,不冷不热道:“我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

“知道才去啊,”冯博兴致勃勃,“咱们一块去,气死三儿,顺便看看三儿的儿子长什么样,听说他给调到咱们班了?”

“有什么好看的,看着闹心,不去。”

“真是奇怪,那是你家啊,”冯博火上浇油道,“怎么现在这局面,倒像是你被赶出来了。”

“什么啊?怎么了?”应茴好奇地问冯博。

“煊哥他爸把三儿娶回来了,三儿还带了个小拖油瓶,两个人齐心协力,”冯博用两只手在胸前比了个推的手势,“就把煊哥给排挤出家门了。”

“别胡说八道。”杨煊用眼神警告他。

冯博噤了声,对着应茴耸了耸肩。

“走,咱们给煊哥撑场子去,”陈皓一挥胳膊,“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走走走,我去过杨煊家里,我知道在哪儿。”

几个人都吵着要去,杨煊便没说什么,随他们走了。

前几天突然降温,刚下过雪,这几天又放了晴,未化的雪堆在路边,看上去脏得有些恶心。

几个人上了楼,走到杨煊的家门口,自动让到一边,等杨煊过来开门。杨煊走上前,掏出钥匙,微微弯腰,低头开了锁。

一开门,室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几个人很有默契地没出声。

客厅没人,静悄悄的,除了杨煊那屋,还有一个屋子紧锁着门。

冯博和陈皓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其他几间屋子,回头低声对杨煊说:“这几个屋好像没人啊?”

杨煊已经坐到沙发上,音量如常地说:“不知道,杯子在桌上,谁想喝水自己倒。”

“哎,这间是谁啊?”冯博指了指那间紧闭的房门。

杨煊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回桌子上:“还能是谁?”

“哦——我知道了,”冯博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小拖油瓶。”

“抄你的作业吧。”杨煊说。

外面天气冷,几个人穿得也多,一进屋,帽子外套便扔了一地。

“这是数理化生,借的薛学霸的,”冯博把一沓试卷放到桌子上,“英语就靠你了啊应茴。”

“知道,我带了。”应茴拿起放在一边的书包,拉开拉链,低头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试卷,“别都抄一样的啊,回头老师又要问。”

“姐姐,”陈皓回头和她笑,“我们这种作案老手,还用你叮嘱?”

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开始埋头抄作业。

杨煊从茶几上拿了遥控器,把电视打开。

“杨煊,你不抄啊?”地暖开得足,应茴便坐在离杨煊不远的地面上,抬头问他。

“嗯,不抄。”杨煊看着屏幕,摁着遥控器换台。

“老师要查的。”应茴又说。

CCTV6正在播《大话西游》,杨煊停下换台,把遥控器放到一边,又“嗯”了一声。

“抄作业不酷,煊哥从不抄作业。”冯博一边埋头奋笔疾书,一边不忘拆他的台。

“我帮你写。”应茴自告奋勇,拿过杨煊的试卷,开始对着自己的试卷填答案。

汤君赫已经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外面那些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在那间紧闭着房门的屋子里睡午觉。大概是从“小拖油瓶”醒过来的吧,冯博是站在他门口说的,他听得清清楚楚。

汤君赫烦躁地拉过被子,把头闷进去,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外面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从明天起就是他的同学了?那看来上学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汤君赫叹了口气。

偏偏睡醒之后,他还有点想去卫生间,可是又不想出去面对客厅的那些人。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汤君赫辗转反侧地烦躁了一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深呼吸一口气,下床,穿拖鞋,走到门边。

然后又走了回来。

——还是换掉睡衣吧。汤君赫想。

他身上穿着汤小年给他买的小熊猫睡衣,胸口毛茸茸的一只熊猫头,看上去也太没气势了。

不利于接下来的目光对峙,以及视线交锋。汤君赫这么想着,揪着领口,把睡衣从头上薅了下来。

他裸着上身去衣柜里翻出一件咖色的毛衣,穿好了,又走到门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把拉开门。

客厅的吵闹声瞬间静止了,几个人全都回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除了坐在最靠边的单人沙发里的那个人,杨煊。

杨煊是最后一个看向他的,当他把头缓缓地转过来的时候,他的视线还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难舍难分似的。

汤君赫听出电视上正在放《大话西游》,因为吵闹声静止的时候,紫霞仙子正在说那句经典台词——“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啊。”

他和杨煊对视了两秒,或许更长一些,谁也说不准。

然后杨煊又把视线移回了屏幕上。

毕竟那段真的很经典,紫霞仙子也比他这个小拖油瓶好看多了。汤君赫这么想着,也收回了目光。

他弯腰把脚下的一件衣服丢开,然后视若无睹地走到卫生间,关上了门。

门一合上,客厅里除了杨煊之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陈皓,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说:“可惜了,杨煊,怎么来的不是个妹妹啊。”

杨煊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妹妹你要干嘛?”

本来是个正经的问句,却被陈皓曲不正经地曲解成了别的意思,他说:“干啊。”

其他几个男生反应过来,都不怀好意地笑出声。

应茴坐在地上,听到这话,卷起试卷起身打他:“怎么满脑子黄色思想啊你?!”

冯博笑得最大声:“你说得太委婉了吧,他那满脑子黄色的不是思想,是……”

他还没说完,也挨了应茴一下,识相地住了嘴。

应茴直起身,凑近了拿试卷打他的头:“恶不恶心啊你!”

冯博那两只胳膊护着自己的头,节节败退地求饶道:“姐,应大校花,应姐姐,别打了,我错了,真的错了!”

应茴这才坐回去,抄了两题,抬头对着杨煊欲言又止。

杨煊被看得有点烦,皱着眉道:“想说什么?”

应茴这才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弟弟长得真好看,说实话,和你有点像。”

“姐,”冯博拿胳膊碰了碰他,“能不能别触你明恋对象的霉头啊。”

“实话实说而已嘛,”应茴撇了撇嘴,“怎么了,喜欢就不能说大实话了啊。你要长那么好看,我天天变着花样夸你。”

“烟,”杨煊朝冯博抬了抬下巴,“我的没带,你还有么?”

“哦,有,接着。”冯博把烟盒朝他扔过来。

杨煊一抬手接住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又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眼神低垂着,含混地说:“他不像我,像他妈。”

第六章

卫生间隔音不佳,外面的声响再清晰不过地传了进来。

汤君赫正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温热的水流过他的手指,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杨煊说得没错,相比杨成川,他的确长得更像汤小年一些。

明明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胸口怎么突然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情绪,这种情绪冲喉而上,让他忍不住想对客厅那些人大吼一声“闭嘴”。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才忍住没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他把水龙头转到冷水一边,往脸上泼了几把水,洗了脸,又拿毛巾擦干净,这才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烟味儿。

在他以前的家里,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呛鼻的味道的。汤君赫再次确认了自己不喜欢这里。

吵嚷声又低了下去。依旧有人朝他看过来,这次眼神里不再是好奇,看上去是鄙夷、戏谑或是别的……总之是不怀好意。

汤君赫面无表情地走回去,把卫生间的窗户打开到最大,又走到一旁的厨房,做了同样的动作,一把拉开窗户,铝合金窗边沿生涩地摩擦,发出“呼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客厅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汤君赫没看他们,他走到另外几个房间,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到最大程度,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落锁。

时值二月底,天气尚未回暖,外面的寒风顺着大开的窗户,呼地吹进来,把一屋子神情错愕的人吹得同时打了个寒颤。

客厅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娘声:

“我`操,疯了吧!”

“妈的,什么情况,冻死爹了!”

“我日冷冷冷……你弟是不是个疯子啊杨煊!”

……

杨煊没说话,他只是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然后站起来,走到离他最近的那扇窗户,站住了。

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去关窗,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只是站在那扇大开的窗户前抽烟,并没有要关窗的意思。

“艹,冻死我了,我去关。”冯博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把其他几个房间的窗户关上。

杨煊抽了几口之后,把烟摁熄了,然后拉上窗户,坐了回去。

“煊哥,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搬出去住了,”冯博指着汤君赫的房间,忿忿道,“这叫蹬鼻子上脸啊。是吧?”他说完,还看向其他几个人,试图寻找认同。

“对啊,我们可没做什么啊,”陈皓摆出无辜的表情,摊手道,“这可是他先挑事的。”

见杨煊没做出什么反应,冯博主动凑上去挑唆:“哎,煊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忍气吞声了,不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啊?”

杨煊瞥他一眼:“你打算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冯博话多人怂,缩了缩脖子,虚张声势道,“日不死他!娘里娘气的。”

“别乱掺和,”杨煊说,“我自己有数。”

“你这么说,我们才放心啊,”冯博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哎,到时候记得叫我们观战啊,给你呐喊助威。”

“到时候再说。倒是你,”杨煊冷着脸看向冯博,又一一看向其他几个人,“还有你们几个,我家这笔烂帐,开学之后都不许乱传。”

“哎哎哎,那肯定的,”其他几个人纷纷点头,“不说不说。”

***

开学第一天。

“杨煊,我先去车库取车,你跟君赫收拾好赶紧下来。”杨成川穿好皮鞋,对着门口的镜子整了整领带,侧过头对杨煊说。

杨煊没应声,他又回头加了一句,“动作利索点啊”,然后开门下了楼。

汤君赫走到门口换鞋,拿起书包刚想出门,汤小年快步走过来,拉过他的胳膊把他往里带了一下:“给你买了面霜也不擦,春天天气干知不知道?”她嘴上这么说着,手里拿着面霜,打开盖子,用食指在面霜里剜了一小块,不由分说地就往汤君赫涂。

汤君赫皱着眉,脖子朝后仰,明显想要躲开,但胳膊又被汤小年拉着,只能任由她把那坨粘糊糊的面霜往自己脸上招呼。

“够了,”他抗拒道,“这么多。”

“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你,”汤小年说,“都这么大了,以后自己抹。”

汤小年正往他脸上涂面霜,杨煊背着书包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撞见这一幕,他扯了扯一边嘴角,发出轻微的“哼”声,像是笑了一声。

汤君赫敏感地察觉到这声笑里的嘲讽意味,他有些恼地挣脱开汤小年,拿过她手里的面霜:“别涂了,要迟到了。”

“对班里同学热情点啊。”汤小年叮嘱道,然后又把那盒面霜从汤君赫手里拿了回来,“你带这个上学干什么,我放你房间了啊。”

“知道了。”汤君赫说。

杨煊在他身后慢吞吞地换鞋,汤君赫不知道该不该等他一起下楼。他拉开书包拉链,做出检查有没有忘带东西的样子,余光里悄悄观察杨煊的动作。

杨煊似乎并没有等他的意思,换好了鞋,便推门走出去。他的书包背在一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的胳膊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妈,我走了啊。”等杨煊出门之后,汤君赫对着里屋喊了一声,然后也推门走了出去。杨煊只是带上了门,并没有完全合上。

电梯还差六层下来,门口没有人,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看来杨煊没等电梯,直接下了楼梯。

太慢了,汤君赫看了一眼电梯门边显示的数字,也朝一旁的楼梯口拐。

清晨7点钟,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楼道里的声控灯被先前杨煊经过的脚步声点亮,正昏黄地照着楼梯。

咚咚咚咚。楼道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汤君赫下了楼,看到杨煊并没有去车库,而是站在靠近楼道边的一辆自行车旁,正弯着腰开锁。

“欸。”汤君赫对着他喊了一声。

杨煊抬头看他,像是在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爸说,”汤君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今天早上送我们去学校。”

“我骑车去。”杨煊说着,把自行车锁打开了,然后看也不看他,把车赶了出去,一条腿跨过车座,很快就把车骑走了。

汤君赫呼出一口气,然后朝车库的方向走过去。

杨成川正站在车边等着他俩,看到汤君赫走过来,问道:“杨煊呢?还在磨蹭?”

“他骑车走了。”汤君赫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在后排。

如果不是不知道学校在哪,他也不想坐进这辆车。不过,无所谓了。

“越来越不像话。”杨成川也上了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你别介意啊君赫,他——”

“没什么介意的。”汤君赫打断杨成川的话。他一点都不想听。

***

如杨成川所说,润城一中是市重点,理科三班更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在这个群雄争霸的尖子生班,以杨煊和冯博为首的一小撮学渣,就成了格格不入、也格外惹眼的存在。

“情况我都了解了,您就放心吧,”三班班主任邱莉从杨成川手里接过汤君赫,拍了拍他的肩膀,“哪里不适应你就跟我讲,我看了你之前在学校的成绩,好学生就不用我多说了——倒是杨煊,”她话锋一转,看向杨成川,“这孩子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那孩子油盐不进,劳您费心了,”杨成川头疼地叹了口气,“咱们就两方面都使使劲儿吧,找时间我再跟他谈谈。”

“行,今天我也找他谈谈,”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快上课了,我先带君赫去班里了啊,一群孩子放假回来心还是野的,班里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

“您去您去,是该好好管管。”杨成川跟班主任客套几句,也转身走了。

“邱老师。”快到班级门口的时候,汤君赫开了口。

“怎么了?”邱莉转头看他。

“待会儿我能不做自我介绍吗?”

邱莉从教近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有些失笑道:“怎么了?为什么不做,你得让大家熟悉熟悉你啊。”

“没什么好介绍的,”汤君赫进一步直白道,“我讨厌做自我介绍。”

这已经不是请求了,邱莉有一瞬间的惊愕,然后有些头疼地想,杨副市长这个小儿子,看来也不会比大儿子杨煊好应付到哪儿去。

“行吧,”邱莉无话可说,让步道,“那我简单地跟大家介绍一下你吧。”

“谢谢老师。”汤君赫很有礼貌地说。

从走廊经过,几个教室都炸开了锅,因为成绩而受到瞩目的高二理科三班也不例外。

邱莉带着汤君赫开门进去的时候,班里同学正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插科打诨。见到班主任进来,大家都自动噤了声回到座位上。只有冯博这个二愣子背对着门口,还在大声说:“我靠昨天抄了一下午累得我肩周炎都要犯了——哎别走啊你们……”

“老师来了!”有人小声提醒他。

冯博猛地住嘴,回头跟邱莉看了个对眼,然后灰溜溜地坐回了座位上。

“要不要给你批一周病假,回去好好养养你的肩周炎啊?”班主任瞪着冯博,然后扶了扶眼镜,对着班里环视一圈,“还有半学期就高三了,你看看你们,有半点高二学生的样子吗?刚刚我从走廊一路走过来,别的班都在闷头背书,只有我们理科三班,声音是一样的高,讨论的却是抄作业的内容,你们可真行啊,让新来的同学刚到就看笑话。”

胡说八道,汤君赫站在班主任后面,看着一整个班里面如菜色的学生们想,明明别的班吵得更凶。

“给大家介绍一下啊,”邱莉比汤君赫矮了半个头,她把手放在汤君赫的后背,带着他朝教室中间走了几步,“这学期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叫——”

她回头看向汤君赫,本想跟这个新同学来个亲切友好的互动,没想到汤君赫一点也没打算搭腔,就这么把她晾在一边。

班里的学生也抬头好奇地看着他,不住地交头接耳。

“——叫汤君赫。”班主任只好自己接上话茬,“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新同学对班级还不太熟悉,班干部平时多帮助他融入环境。那儿有个空位,你先去吧。”班主任指着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空座,拍了拍汤君赫的后背。

汤君赫径自走向那个空位,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然后坐下来。

他的同桌坐了个扎着歪马尾的女孩,这时正对着一旁的同学做了个雀跃的表情。

见汤君赫坐到她旁边,她把头转过来,小声地跟他说话:“你叫汤君赫是吧?怎么写呀?哪个君哪个赫?”

汤君赫把书包塞到桌洞里,说:“君子的君,煊赫的赫。”说话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朝后转头看去,看到中间一排最后那个空空荡荡的位置——那应该是杨煊,他想。杨成川说杨煊也在这个班,但他刚刚扫了一眼班里,却没有看到他。

“哦,很好听啊。我叫尹淙,淙淙流水的淙。”同桌的女生说。

她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接下来就被班主任点了名:“尹淙,上学期跟你说过不能扎歪辫吧,我的话过了个寒假就过保质期了是吧?”

“知道了老师。”尹淙飞快地把头低下,两只手抓着自己的马尾,象征性地往中间挪了挪。

“行了,快背书吧,一会儿任课老师就过来了。”班主任又往班上扫了几眼,然后朝门口走,刚走出教室,杨煊就从门外进来了。

“又去干什么了?”班主任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拦在门口,厉声问。

“校队开会么老师。”杨煊一脸无辜地看她。

“你真把自己当体育生了是吧?”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第二节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找我。”

“哦。”杨煊低头看她。

数学老师这时匆匆走过来,跟班主任点头打了招呼,走进教室。

“先去上课吧,”班主任刚想错身走过去,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你帮我跟汤君赫说,第二节课下课来我办公室拿练习册。”

“我不说。”杨煊理所当然地拒绝,“我家的情况我爸都跟您讲了吧。”

班主任一阵头大:“行行你叫班长出来,真是被你们几个小崽子搞得我高血压都要犯了,一届不如一届!”

第七章

“寒假作业都交上来了吧?”数学老师三十出头,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笔直地顺着发根贴在头皮上——一看就是赶在开学前的二月初二做了个离子烫。她走上讲台,拿板擦敲了两下黑板,“练习册上的题,让你们做完以后照着订正好,没有糊弄我直接抄答案吧?”

“没有——”全班都拉长了声音回答。

“很好,”数学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举起一沓试卷晃了晃,“我从练习册上抽了一些题出来,出了一份试卷,这节课做一下,看看你们刚刚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

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引起了讲台下一阵骚动,不少人拉长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要完”两个大字。

试卷从前往后传过来,夹杂在低声的交谈中,发出“哗哗”的细碎声响。汤君赫拿到试卷,听到数学老师在讲台前说了声“进来”。

他拿出笔开始做题,余光瞟到杨煊走进来的身影。

骑自行车来学校需要这么久?他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然后很快回神,把精力集中到试卷上。

都是基础的题型,除了最后一道大题,没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汤君赫很快做完,然后把试卷合起来放到桌角,忍不住朝后侧了侧头。

他和杨煊之间隔了两排桌子和一个过道,只要微微侧头,就可以瞥见杨煊的动作。

杨煊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还真是标准的学渣配置啊,汤君赫想,然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拿出奥数习题册开始翻看。

同桌女生转过头看他,惊讶地小声问:“做完了?这么快。”

汤君赫的视线落在习题册上,举重若轻地拉了个仇恨:“嗯,很简单啊。”

女生受了刺激,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几秒,然后一言难尽地把头转过去继续做题。

数学老师溜达到他身边,拿起他的试卷看了一会儿,收走之前问了一句:“以前是三中的?”

“嗯。”汤君赫点了下头。

三中是坐落在润城市郊的公立高中,师资配置和教学设备勉强达到及格线,在润城,只有买不起昂贵的学区房和走不起关系的“平民”,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迈进那所“寒门学校”。

汤君赫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杨成川曾和汤小年许诺,将来一定会让汤君赫进到润城一中上学。只是没想到在中考那个暑假的前夕,杨煊母亲的生命戛然而止,杨成川又面临副市长换届选举的压力,自然不敢坐实坊间流传的私生活问题。

那段时间,杨成川忙于树立自己清正廉明的形象,连往汤小年那边跑的频率都大大降低。想来把没有中考成绩的大儿子塞到市重点已经心惊胆颤,自然无暇顾及那个从没喊过自己“爸爸”的小儿子。

汤君赫正在低头做题,前桌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递来一张小纸条,侧过头压低了声音说:“帮忙传给杨煊。”

粉色的小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在这种情况下传过来的,应该是试卷答案。汤君赫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前面两个位置上,有个女生正谨慎地回头看向杨煊的方向,从脖颈处绷紧的线条来看,似乎是有些紧张。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昨天坐在客厅地板上,离杨煊很近的那个女生。

汤君赫低下头继续做题,没搭理前桌的请求。

那只手被晾了片刻,缩了回去,伴随着一声略带抱怨的“啧”声,前桌改变了传递的方向,把纸条递给了过道另一边的同学。接着就畅通无阻地到了杨煊手里。

汤君赫瞥见杨煊被叫了起来,他从课桌上直起上半身,似乎是接过了那张纸条。

市重点。顶级师资配置。挤破了头都要进来。

——还真是名不虚传啊,汤君赫在心里嘲弄一句,然后在一道题上勾选了答案。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班长急匆匆地跑过来,要他去班主任的办公室拿练习册。

汤君赫应了一声,问清办公室的位置,就走出了教室。

课间人多,等在电梯前面的学生把走廊挡了个水泄不通。约莫着赶不上下一趟电梯,汤君赫低头从拥挤的人堆里穿过去,又拐到了一侧的楼梯口。

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教师办公室在八楼,他爬了五层楼,微微有些气喘。

“出了电梯朝左拐……电梯口在哪来着?”汤君赫打小就对方位就不太敏感,每每到一个新环境,都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能辨清方向。他站在八楼的楼梯口,回忆着班长跟自己说的路线,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朝左走。”

那声音离得太近,以至于汤君赫微微吃了一惊,心脏在那一瞬间停跳了一拍,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挡路了,便错开身给身后那人让路,一边转头随口说:“谢——”

——竟然是杨煊。

片刻怔忡,半个“谢”字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杨煊没说什么,就着他让开的空隙,径自走到了他前面。

还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汤君赫站在原地,看着杨煊的背影想。

“朝左走”,看来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那他应该也是上楼来找班主任的。

汤君赫这么推测着,抬脚跟在杨煊后面走,始终保持着离他几步远的距离。

上午十点钟,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到地板上,也投射到杨煊微微摇晃的后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一直向前,不断有窗棱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细斜的影子。

——前面那个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年是我哥。亲生哥哥。

汤君赫脑子里莫名闪过这种想法,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这时候对着那个背影喊一声“哥”,背影的主人会是什么反应。

会停下吗?然后呢,会转身吗?还是继续往前走?或是根本装没听到,停都不会停?

真想尝试一下啊。汤君赫看着那个背影,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走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杨煊推门进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汤君赫这才垂下目光,朝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扇门的门口停下,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标牌,也伸手推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杨煊站在斜对角那张桌子的旁边,背对着门口。被挡住的班主任听到推门声,随即探头朝他看过来:“过来啦?”

“嗯,”汤君赫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离杨煊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停下来,“邱老师,我来拿练习册。”

“都在那边的柜子上,”班主任伸长了胳膊朝前指,“你看你之前学校没有的,都拿上一本。”

汤君赫走到那排矮柜前面,低头开始找书,他听到班主任在背后说:“数学老师一下课就过来跟我打报告,这次试卷又交了白卷?怎么回事?”

杨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吊儿郎当:“不会做。”

“一题都不会啊?”

“嗯,一题都不会。”

不是有人给他传答案?汤君赫抱着几本书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抄?还是那其实不是答案?总不会有人在考试的时候传情书吧……

“你让我怎么说你,该说的话我都说过八百遍了,”班主任像是气急了,说,“我实话实说啊,从教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这一点每个任课老师都同意,你说你怎么就不肯学呢……杨煊啊杨煊,你把你的脑子按我头上,我替你学好不好?”

“天赋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汤君赫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杨煊这么说。

“什么歪理邪说!”班主任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你就说你爸,每天那么忙,还要几次三番地亲自来学校,不就是为了能让你端正学习态度吗?你也不用太端正,你就稍微学那么一点……”

所有的练习册摞到一起得有半米,汤君赫把它们先搬到地上,然后弯腰抱起来,用下巴抵住最上面的那册书,默不吭声地走出了办公室。

杨煊真幸福啊。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汤君赫这么想。

有同学给他递答案,有老师劝他好好学,还有个副市长爸爸为他操碎了心,他好像什么都有似的。

而不像自己,只有汤小年。

“哎?汤君赫呢?”教训到口干舌燥的班主任停下来喝了口水,看向前面,“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那么多书,我还想找人帮他搬一下——算了,接着说你吧,”班主任收回目光,“你说你爸每次亲自来找我……”

***

按照润城一中的惯例,每天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校队的体育生去操场训练,其他人则留在教室里整理当天学到的内容。

不过开学第一天是个例外,老师们都被叫去开会了,教室没人看管,走廊也没人巡视,还没到放学时间,不少人已经把书包收拾妥了,蠢蠢欲动地盼着下课铃响。

“待会儿大家别急着走啊,数学老师要过来发早上的试卷。”数学课代表赶在下课铃前站起来宣布。

“哎——还发什么啊……”这话立刻全班掀起了一阵长吁短叹。

下课铃一响,小声议论立刻变成了高声喧哗。

汤君赫无视周围的骚动,还在继续做奥数题,他觉得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有错误,正在草稿纸上进行验算。同桌的尹淙凑过来跟他搭话,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便识趣地去前排找应茴了。

只差最后一个步骤,只听“啪”的一声响,右前方突然扔过来一个篮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尹淙放在桌面的杯子上。没扣盖的杯子应声而倒,里面的水洒了一桌子,同时也溅到汤君赫的脸上、校服上,还有摊开的习题册上。

“嚯,好球!”陈皓紧接着喝了一声彩。

“跟我赌准头?”冯博坐在课桌上,势在必得地笑着看他,“说好的一百块拿过来。”

汤君赫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抬起头看着他。

冯博举着陈皓拍到他手里的一百块钱,回头对汤君赫说:“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没想到会扔这么准,要不分你五十?”

这句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但汤君赫却无视他似的,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面捡起那个篮球。

“哎哎哎别冲动,打到别人可不好啊。”冯博以为他要把球扔过来,虚虚地抬起一条胳膊挡着脸。

全班立时都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汤君赫。

汤君赫只是拿着那个篮球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习题册上的水抖干净,装到书包里,然后把书包背到左边肩头,拿着球走出教室。

“操,你他妈把球还我!”冯博冲着他吼,赶紧跳下桌子跟着追出教室。

刚跑出去,就看到汤君赫一把拉开走廊的窗户,把手里的篮球直接扔出了窗外,扔到了荒无人迹的学校后山,然后背着书包就朝楼梯口走。

“我`操!那是杨煊的篮球,你他妈——”冯博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汤君赫的领口,握紧了拳头朝他的脸上抡过去。

汤君赫偏过头一躲,堪堪躲了过去,让冯博抡了个空。

“你他妈下去给老子捡回来。”冯博有些狼狈地收回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指着窗外说。

汤君赫平静地看着他问:“为什么我捡?”

“谁他妈扔下去的谁捡!”冯博恼羞成怒。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被宠着惯着长大,还没人敢当众给他甩脸色看。

“谁想要球谁去捡。”汤君赫说。

“我`操——”冯博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杨煊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