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杨煊抬起下颌,不经意地朝上看了一眼,正对上汤君赫的目光。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极了一双猫眼,看向他的时候一眨也不眨,无比专注似的,以至于杨煊微微一怔。

那双眼睛的主人随即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经过,走下楼梯。

走到走廊上,杨煊的脑子里莫名闪过十年前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在他的记忆里分毫不差地重合,但却让他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

真是奇怪。

杨煊踏进教室,不知是谁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也不知是谁高声喊了“出发”,少男少女们手脚麻利地把收拾好的书包背起来,成群结队地出了教室。

汤君赫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校门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感到有些犯恶心。那人约莫三十岁,一米七几的个头,沉默寡言的瘦削面相,留着最普通的平头,后背总是微微佝着,像永远舒展不开的枯树一样。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汤君赫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他不想靠近校门,想到那人会凑上来试图贴近他,他的胃里就抑制不住地翻腾开来。

身后传来一阵大规模热闹的喧嚣声,汤君赫辨认出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要去给应茴庆生。

居然这么快就出教室了,汤君赫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哎,那不是我同桌么!”尹淙正跟在应茴旁边走,一转眼看到了前面的汤君赫,“我去叫他过来啊!”

没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尹淙就脱离了大部队,飞快地朝汤君赫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不满地嚷:“我去个厕所而已,你怎么自己走啦!”

“啊,我……”鲜少有人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这样讲话,以至于汤君赫大脑里那个一向运作正常的撒谎系统猝不及防地当了机。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吧。”尹淙狡黠地对着他眨了眨眼,“别装清高了小美人,没人不八卦的。”

她叫自己什么?汤君赫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不过,尹淙一过来,他就看到周林的身体往校门外隐了隐——如果这样就能摆脱掉那个人的话,那跟他们一起去倒也不坏。

何况,他好像也真的对晚上的表白场面有些好奇。

尹淙热情洋溢地拉着他的胳膊,一边转过身倒退着走,一边举高了一只胳膊朝后面的人挥了两下,大喊道:“我先带着我同桌去踩个点啊!”

“去吧去吧!”应茴回应她。

经过校门的时候,汤君赫故意无视了紧盯着自己的周林。

倒是尹淙频频回头:“同桌,校门口那个人好像一直在看你哎。”

“是吗?”汤君赫装作不知情。

“看上去不像好人。”尹淙又回了一次头,“我觉得你要小心一点,你看上去很容易招坏人。”

她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汤君赫有些想笑,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角。

“真的,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的,”尹淙滔滔不绝地释放着自己的热情,“你看上去很小你知道吧,你又长得很漂亮……你多大啊?”

“16。”汤君赫诚实地答。

“那好像是比我们大多数人小一岁,你上学早啊?”

“我跳过级。”

“哇,这么酷。”尹淙睁大眼睛看他,“那你学习还这么好。”

“没什么酷的。”汤君赫说。也许6年前没跳级的话,也不会遇到周林这种变态吧,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尹淙带着汤君赫走了两条街,伸长了胳膊指着前面一家店面说:“就那儿,到啦。”

是一家酒吧?汤君赫看着那个店面的门头想,他还没到过酒吧。他心里有些怯,但努力装作镇定。

刚要踏进去,就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了下来:“不好意思,今晚有人包场了。”

“我们包的呀,”尹淙冲那人笑得灿烂,“应茴的朋友。”

“哦,那请进吧。”服务生侧身让开,伸手给他们指了方向。

不大的一间酒吧,里面的装修却很别致,90年代复古的风格,墙上挂着不少国内初代摇滚人的海报。汤君赫忍不住抬头朝四面的墙壁上看,他以前没来过酒吧,这时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他们前脚坐下,浩浩荡荡的其他四十几个人很快后脚就到了。

服务生关了门,拉上了厚重的画满了涂鸦的窗帘,把所有的自然光都一丝不漏地挡在外面。蓝调的灯光笼罩下来,把室内的气氛衬得有些诡谲。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和玩桌游的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正前方的台子上从后面绕过来一个长发吉他手,坐在高脚凳上高声地朝下面喊:“应茴过来,来一首。”

“唱什么呀。”应茴经过的时候,汤君赫听到她带着笑意低声地嘟囔。

应茴唱了一首英文歌。汤君赫低着头,仔细地辨认着歌词,他的英语是所有科目里成绩最差的,听力又是英语试卷上所有题目中最差的。

他听到应茴发出的标准的美式卷舌音,夹杂在轻快的歌词中,好听极了。

西餐、果盘和小吃摆满了长桌短桌,应茴在台上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其他人毫不吝啬地在台下做观众为她鼓掌欢呼,把她捧得像万众瞩目的公主。

汤君赫坐在长沙发上,没参与其他人的游戏。他注意到杨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正低头玩手机。

看到手机的亮光,汤君赫突然想到了汤小年。

他妈妈汤小年应该还在等他回去吃饭吧,汤君赫一瞬间涌上了有些愧疚的情绪,出来这么久,他居然都没想起过汤小年。

“你有手机吗?”抓住尹淙朝着台上尖叫的间隙,汤君赫偏过头问她,“能借我用一下吗?”

“手机?”尹淙怔了一下,“我没带啊!”她朝一边张望着,“等等啊,我帮你借一个。”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正在玩手机的杨煊,立刻起身朝他走过去。

汤君赫本能地想拉住她说“算了”,但尹淙动作太快,让他抓了个空。

他搭在桌子上的两只手因为紧张而扣了起来。尹淙会说是他要借吗?如果说了,杨煊会借给自己吗?

他感觉到杨煊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便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不安地掐着手上的皮肤。

“给你!”尹淙从对面走过来,隔着桌子把手机推过来。

手机滑到桌子中间停住了,汤君赫伸长了胳膊把手机拿过来。跟杨成川昨天送给他的手机是一个款式,只是颜色是黑色的。

汤君赫握着手机,打开了短信功能,给汤小年发了一条短信。刚把短信发出去,耳边的音乐就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应茴的声音——她在台上叫杨煊的名字。

他抬头朝前面的矮台上看,应茴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仍然不失那种娇俏的姿态,她握着话筒说:“杨煊,煊哥,今天我过生日,你就赏脸唱首歌给我听呗。”

他下意识地朝杨煊看过去,看到杨煊像是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说了句话,从口型上看,大概是“又来了”。

汤君赫看到他站起身,扯了扯后腰的衣服,朝这边走过来。应茴也从台上下来,手上拿着歌单,他们正好停在长桌的左侧——汤君赫的旁边。

“唱什么?让宋哥给你弹,”应茴拿着歌单给他看,语气里掩不住的兴奋,“你看歌单有没有想唱的,或者你随便报一首,看宋哥会不会弹。”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杨煊的手机——他发了短信,是时候把手机还给他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碰杨煊的胳膊。

“嗯?”杨煊在看歌单,并没回头,只是发出了一个带着疑问语气的单音节。

尹淙在旁边帮他说:“杨煊,你的手机。”

杨煊依旧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后面,想要摸索着接过手机。

应茴还在十足耐心地建议:“林忆莲的《纸飞机》也好听,要不唱这个?我还没听过男声版的呢。”

然后杨煊就摸到了汤君赫的手,微凉的,有些滑腻的手背。

汤君赫握着手机的左手条件反射般地往回一缩。

“不好意思啊。”杨煊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尹淙的手,回过头道歉,然后看到了捏着自己手机的汤君赫,随即一愣。

汤君赫缩回去的那只手把手机往桌子的边沿推过去,小声说:“谢谢。”

“行吗?”应茴在一旁问他。

杨煊回过神,拿过手机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说:“不唱这个。”

第十二章

杨煊说完这句,就撇下应茴径自走上了台,俯身和那个长发的吉他手说了什么。那人点了点头,随即站起来,把手里的吉他递给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走到台下角落的一个椅子上坐下。

冯博吹了一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台上喊:“煊哥,一定唱那首啊!”

杨煊不置一词,伸手把面前话筒的高度调高了一些,然后弹了一小段试音曲。

“煊哥,不唱不是人!”有人高喊。

杨煊低头开始弹奏吉他,他的手指划过琴弦, 一小段行云流水的前奏就顺着指尖流泻出来。前奏有些长,杨煊迟迟不开口,不知情的人纷纷好奇地交头接耳:“要唱什么啊?”

汤君赫注意到正在拨弄琴弦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也是经年累月拍打篮球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手背上时,让他感觉到指腹上略微粗糙的茧。他忍不住用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手手背,那只手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应茴站在他旁边,倚着桌子,他看到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掐着桌子的边沿,那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下意识动作。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杨煊开口了,仅仅唱了一句,就引起了台下一片沸腾的起哄声。

他唱了郑钧的《灰姑娘》,一首尤其适合表白的情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读作《茴姑娘》,汤君赫很快联想到杨煊唱这首歌的深意。

他看到那双掐着桌子的手抬起来,覆住了那张明媚的脸,听到应茴低声但又难掩激动的声音:“天呐,真唱这个,要死了……”

手背上的那片皮肤被汤君赫揉得发了红,隐隐作痛,然后开始发烫,但他还是不停地揉搓着,甚至用右手短短的指甲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力挠了几下,像是要把几分钟前的那种触感揉搓掉。

不止是应茴,台下的少男少女们平日里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此时此刻全都被点燃了,冲天的尖叫声险些掀翻屋顶,反倒是台上的杨煊一直低着头,专注地唱歌和弹吉他,对台下的骚动仿若充耳不闻。

他的眉骨生得尤为精致,两道整整齐齐的浓眉和那双微陷的眼睛因为间距狭窄,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人时,会给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狠戾感,但此刻他低垂着眉眼,年轻而锋利的面部轮廓被幽蓝的灯光加上了一层柔软的滤镜,明明面无表情,倒显得深情款款似的。

也许杨成川当年就是靠着这种手段,追到了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两个女人,汤君赫不无恶意地冒出这种想法。

他想起杨成川戴着银边眼镜的模样,不得不说,他们真是一对天生父子。

他有些想走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吵得人头晕的场合,那些不断尖叫、鼓掌、吹口哨的人真是绝顶无聊,以为自己在追星吗?

想到一会儿还要目睹这两人含情脉脉的表白场面,他就坐立难安,也许他应该现在、立刻、马上起身就走——可是这样做会让一腔热情地拉着自己过来的尹淙失了面子吧?他用力地揉搓着手背想。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汤君赫正考虑怎么和尹淙解释离开的理由,台上的杨煊唱完了。台下齐齐地叫嚣着:“表白!表白!表白!……”还有人拿着矿泉水瓶不断敲打桌子,闷重的声响充斥耳膜。

“诶,你们……”汤君赫垂着眼,听到杨煊有些无奈的语气,大概跟刚刚那句听不清的“又来了”是一个表情。

杨煊接着对着话筒说:“刚刚这首歌是冯博和陈皓以及很多人给的建议……所以,不是替我自己唱的,就当是代表我们理科三班所有男生唱的吧,生日快乐应茴姑娘。”

“我不听——”应茴捂着脸大喊,“最后一句我没听到!”

“嘿——没劲!”冯博带头喝了声倒彩,“煊哥你可太没劲了啊!”

“什么啊——还以为真要表白!”台下的观众难掩失望,喷薄而出的荷尔蒙无处释放。

一阵喝倒彩的声势下去之后,酒吧里又恢复了几分钟前杂乱的喧嚷声。

杨煊把吉他还给那人,走下来,对着冯博的后脑勺拍下去:“起什么哄。”又转头对应茴说:“不好意思啊,他们非要我唱这首,我正好会弹,就……”

“没关系,”应茴捂着红得要滴血的脸,从指缝里看杨煊,“虽然是拒绝,但还是很开心。”

杨煊对着她笑了一下,又坐回了斜对角的位置。

所以,传说中的表白就这么结束了吗?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场面,汤君赫有些意外。他觉得应茴对待“喜欢”的态度有种出人意料的大度与坦然,这更衬得他之前那种阴暗的想法见不得光。

就着长凳留下的位置,应茴坐在了汤君赫旁边。她一直捧着脸,不断用手背贴着脸颊试图降温。

“你喜欢他什么?”汤君赫忍不住想问她,难道仅仅是“长得帅、会打架、还不爱搭理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如今的杨煊有些好奇——或许一直都很好奇,只是在这一刻这种想法尤为强烈而已。

但他那个掌控得体的好奇心系统逼他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没想到应茴反而转过头,红着脸小声问他:“他是你哥哥,是不是?”

汤君赫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这种涉及到双方的关系似乎并不由他一个人决定,如果杨煊不肯承认的话,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你哥哥?”应茴像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接着小声道,“但他真的很好啊。”

汤君赫转头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应茴紧接着讲了一个很老套的少女心动故事——高一时她被附近职高的小混混们堵在学校后门,杨煊当时并不认识她,但却上去帮她解了围。

“他打架真的挺厉害的,”应茴脸上掩饰不住情窦初开的神情,“一拳解决一个,哇——跟拍电影似的。”

“是吗。”汤君赫的反应近乎冷漠。

他小时候打架就很厉害,汤君赫想。他继而想起小时候他在河边摔破额头那次,后来没过几天,杨煊就把那个推他的男生狠狠地揍了一顿,帮他报了仇。

一直闹到九点多才有人提议散场。

在大家纷纷把书包背起来的时候,冯博又起了歪心思。他拿着矿泉水瓶在桌子上用力敲了几下,发出“梆梆”的声响,然后表情不失淫`荡地说:“哎哎哎,咱们给煊哥和应茴留一点私人空间好吧?”然后隔着几个人朝杨煊挤眉弄眼,“煊哥,我们先撤,你们随意?”

杨煊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这时瞥了他一眼当作警告。

“应茴生日,给点面子嘛——”冯博不怀好意地朝应茴抬着下巴说,“直接生扑吧茴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应茴被调侃得有些恼,上前抓过他手上的矿泉水瓶往他脑袋上敲:“闭嘴吧你!”

冯博赶紧抱头溜了。其他人也很给面子地匆匆撤了,不出几分钟,酒吧里间只剩下应茴和杨煊两个人。

走出长廊的时候,汤君赫故意落后几步,走在冯博和陈皓他们的后面。他听到前面的男生在用很下流的语气讨论杨煊和应茴的事情。

“要不要赌一把?”冯博用力拍着王兴淳的肩膀,“我觉得起码得啵儿一个,赌不赌?”

“你怎么不说起码拿一血呢。”旁边有人跟着说。

“操,滚你丫的拿一血。”陈皓一巴掌拍在那人的后脑勺上。

“哎哟皓子,平时一说这事儿明明是你最来劲啊!什么意思这是?”

“哎哎别失落皓子,”冯博揽着他的肩膀安慰,“开玩笑呢,你也看出来了,煊哥明显对应茴没兴趣啊。”

“操,那你还撮合个毛线。”因为临走前的那一出,陈皓对他爱搭不理。

“玩儿么——别当真别当真,等会儿我发短信给煊哥,保证什么也没发生。”冯博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较真,他一拉下面子求和,没人好意思跟他继续置气。

陈皓的脸色总算缓过一些。

因为不想和他们离得太近,汤君赫特意放慢脚步,离前面几个勾肩搭背的人越来越远。

那间弥漫着幽蓝灯光的小酒吧里,那两人之间真的不会发生什么吗?汤君赫是最后一个走出酒吧的,出来的时候他正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侧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用力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酒吧的侧墙。汤君赫没有防备,被那人推着压到墙上。

——他随即意识到这人又是周林。他被断断续续地跟踪了六年,不需正眼看他就能辨认出来。

他居然一直跟到了这里。汤君赫心里一惊,面上仍表现得镇定。

“放开我。”汤君赫试图挣脱自己的手腕。

周林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今天那个抓着你胳膊的女生是谁?你交女朋友了?”

汤君赫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混杂在周林湿乎乎的口气喷到他脸上,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关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吐出来。

“那是谁啊?”酒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应茴带着笑意的声音,“谁啊,藏在那里是不是想吓唬我们啊?哎,看到你俩的影子了——”

话还没说完,她和杨煊就走到了酒吧的侧墙,然后看到了靠墙而立的姿势暧昧的两个人。

应茴以为不小心看到了汤君赫的秘密,随即噤了声,捂着嘴说:“对不起啊,我以为是冯博他们。”

汤君赫和周林也同时回过头。

周林从身形上辨认出了上次在操场上的那个少年,他想起了汤君赫跟他说过的话,握着汤君赫手腕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劲儿,但仍贼心不死地没有完全松手。

汤君赫没说话,他看到杨煊的视线掠过他的脸,然后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下一秒别过了目光。

“我们走吧。”应茴拉着杨煊的胳膊,往前小跑了两步。

杨煊没有挣脱的意思,随着她的速度把步子迈大了一些。

“你上次骗我的是不是?”等他们走出几米的距离,周林回过头,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那人根本就不是你哥,也不会来帮你。”

“你怎么知道。”汤君赫冷冰冰地说。他的鼻腔里全是周林身上令人作呕的酒味,让他忍不住把头侧过去呼吸。

许是因为酒精上头,周林的胆子比平时变大了一些,他伸手卡住汤君赫的下巴,逼着他把脸转向自己,然后转头对着杨煊的背影,抬高了声音说:“哎,他说你是他哥。”

第十三章

在周林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汤君赫呼吸一窒,心脏被猛地提了起来。

杨煊停下来了,转过身看着他们。

汤君赫几乎忘了挣脱开周林钳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摒着呼吸等着杨煊的反应。

周林没想到杨煊会转身,顿时吓得动作一顿,松开了汤君赫的下颌。

杨煊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只黑色的手机,举起来,对着墙角处的两个人拍了张照片。

刺目的闪光灯逼得汤君赫眯了下眼睛,忍不住朝一侧偏了偏头。

闪光灯的光暗下去之后,杨煊把手机装回去,然后转身走了。反倒是应茴愣了两秒,很快转身跟过去。

汤君赫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脏重重地、无声地回落,像是掉到了某个无底深渊。

刚刚那一秒他竟然真的在期待什么。也许在期待杨煊像小时候一样,冲过来帮他狠狠地把周林推开,然后他们就能恢复十年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

这种期待如此强烈,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卸下了全部抵抗的力量,甚至希望周林做得更过分、更无耻一些,以便彻底激怒杨煊,逼迫他承认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瓜葛。

他看到应茴在转头跟杨煊说着什么,然后他们就拐入了一侧的巷子,消失不见了。

“那根本就不是你哥。”周林贴得更近,语气变得更肆无忌惮,“他拍了我们的照片,会发给你同学看吗?发给你同学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你是我的……”

汤君赫感觉到下`身有东西在抵着自己,他隐约猜出那是什么,随即从胃里泛出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趁着周林放松警惕,他迅捷地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周林的肩膀,抬腿朝他的小腹狠狠地顶了一下。周林冷不防吃痛,抓着汤君赫的那只手松了劲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哼。

汤君赫顺势握着书包带,用尽全力把沉重的书包朝他的脸上抡过去,然后在周林往后退的时候,又朝他的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两脚。

“你听好了,我现在不是10岁,是16岁,”他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周林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说出了那句在脑子里发酵了很长时间、自觉最阴狠的话,“我已经有力气把你杀了,而且就算杀死你也不会被判死刑。”

说完这句话,汤君赫把书包背回肩上,快步走开了。他走的不是杨煊和应茴走的那条路——他第一次来这里,从没走过那条小路,只能先回学校,然后坐公交车回家。

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周林猛地酒醒了,他捂着疼痛的部位愣了几秒,然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惊慌失措地追上来,试图乞求汤君赫的原谅:“小赫,我,我晚上喝多了,我没想到刚刚我会做那些事情,对不起小赫,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今天周五,我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我……”

街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他们看过来,看着这个绝顶漂亮的少年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看似老实无害的人,那人卑躬屈膝的模样像极了一条丧家犬。

“离我远点,”汤君赫站住了,瞪着他警告,“你再跟着我,下次我真的会拿把刀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以至于周林有些被他吓住了,怔怔地停在原地,看着汤君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跑着过了马路。

***

“你看到了吗,刚刚他们好像是牵着手的。”转到那条小巷上,应茴小声地开了口。

杨煊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说:“没注意。”

“你说,他们不会像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吧?”应茴犹豫着继续说,“就是音乐班的那两个男生……你知道他们的事吧?”

杨煊有些莫名的心烦,明明以前就算对应茴没什么其他特别的感觉,但也不至于有心烦的感觉。

“那不是冯博他们么?”杨煊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快跟上去吧,陈皓离你家近,正好可以一起打车。”

“啊……”应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愿,“可是我不想跟陈皓一起打车,他有点烦。”

“去吧。”杨煊竭力压着心里的烦躁说。刚刚那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耐心,以至于他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你呢?”应茴抬头看着他。

“我跟你们不顺路。”杨煊说。

“好吧。”应茴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朝前面几个人跑过去。

应茴走后,杨煊后背倚着墙,点了支烟抽起来,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了刚刚拍的那张照片,他的食指和中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把照片上的那两个人放大。

真在谈恋爱?像音乐班的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的关系?他微微皱着眉想。

他把烟咬住,食指又在照片上划了一下,因为光线不佳,这张照片拍得并不很清晰,但隐约能看清那两只手并不是握在一起的,是一个人的手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这两个人站着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且不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在这十年里长成了一个同性恋——就算真的是这样,总不至于眼光这么差吧?

杨煊把屏幕关掉,装回衣兜里,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然后从墙上直起身,原路返回。

去看看吧,杨煊低头抽着烟想,再多管一次闲事。

一拐过去,他就意识到刚刚那个地方已经没人了。

已经走了?

杨煊走过去,朝四周看了看——没人,相比刚刚的那条小巷子,酒吧前面的那条街灯火通明,如果是从那条路走过去的话,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刚刚离得不远,也没听到这边发出什么剧烈的争执声——如果有危险的话,起码会弄出一点声响吧?

杨煊站在刚刚那两个人站的位置,把一支烟抽完,烟蒂丢到垃圾桶,然后顺着酒吧前面那条街,步行回了家。

“怎么才回来?”汤小年帮汤君赫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

他不跟杨成川打招呼,杨成川这个市政府三把手自然不会次次拉下脸跟他套近乎——就算是自己的小儿子,也没必要把姿态放得这样低。所以在这个家里,汤君赫跟杨成川有时候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汤小年正要帮他脱校服外套,汤君赫拦住了她的动作:“我自己回房脱。”

“在哪脱不一样。”汤小年跟着他进了房间,帮他把书包放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晚上跟同学出去玩了?”

汤君赫揪着自己的校服袖口说:“嗯。”

他想汤小年大概又要唠叨那些让他早点回家的话了,已经做好了无视的准备,没想到汤小年却说:“刚到新环境,多跟同学接触接触挺好,晚上吃饱了没?吃的什么?”

汤君赫说:“都是西餐,牛排,薯条,沙拉。”

“吃那些能吃饱?要不再给你下点面条吃?”

“吃得很饱了。”

汤小年走到他旁边,弯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问:“杨煊也去了?”

汤君赫抬头看她一眼,说:“嗯。”

“他今晚不回来了?”汤小年继续压低声音,怕客厅里的杨成川听到。

汤君赫说:“不知道。”

“不回来才好。”汤小年说完,揉了揉汤君赫的头发,“快点换睡衣,校服脱下来明天给你洗。”

“知道了。”

汤小年走出去后,汤君赫悄悄走到门边,把门上了锁,然后坐回床上脱下校服。

他的校服下面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那截裸露在外的白`皙的胳膊上,手腕处的淤青显得尤为扎眼。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他掀起校服袖口对着昏黄的路灯仔细看了看——果然被捏青了。

汤君赫打小细皮嫩肉,在汤小年的娇惯下从没吃过苦,平日里磕磕碰碰都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更别提周林刚刚用那么大的手劲钳住他。

他找出一件长袖的睡衣穿上,遮住手腕上的淤青。

汤小年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如果刚刚在她面前脱下校服外套,她准得大惊小怪,然后紧接着肯定要追问个没完没了,汤君赫想。

他不能让汤小年知道周林还在跟踪他,所以只能向她撒谎。

汤君赫换好了睡衣,从卧室开门走出去,汤小年坐在沙发上喊他:“过来吃点水果。”

“一会儿吃。”汤君赫应着,进了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对着自己的手腕冲着水,然后往手腕的淤青处挤了一大坨洗手液,反复地揉搓了很多遍,对着水龙头冲干净,然后又挤了一些,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想,杨煊会拿那张照片怎么办?

如果是给班里的同学看的话,那也没什么——托周林的福,他早就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免疫了,也从未对所谓的同学情谊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这样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汤君赫再次把手对着水流冲干净,拉开门走到客厅,拿起汤小年给他切好的果盘,坐到沙发角落吃起来。

“多吃点梨,你别不爱吃,”汤小年在他旁边说,“清火的,别只吃芒果和草莓,把这些都吃了——”

正说着,大门开了,杨煊推门走了进来。

杨成川回头看了一眼,说:“还知道回来。”

汤小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扯出一点笑来招呼杨煊:“小煊回来啦?吃不吃水果?”

杨煊谁也没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汤小年继续刚刚的话:“挑挑拣拣的,告诉你多吃点梨……”

刚一进房间,手机“叮”的一声响了,是来短信的声音。

杨煊坐到床上,摸出手机,听着客厅里汤小年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内心烦不胜烦。

短信是冯博发来的:“煊哥,到家没?”

“到了。”杨煊回。短信发出去之后,他看到跟冯博的对话框下面有一串陌生的号码,号码下面显示的那行字并不是他发出去的。

——是汤君赫发出去的,他很快想到。他晚上把手机借给了尹淙,尹淙又给了汤君赫。

那行字写着:“妈,有同学过生日,我和班上同学出来吃饭了,晚一些回家。”

交待得这么清楚?原因、结果、人物——还真是长不大啊。杨煊想起汤小年给汤君赫抹面霜的那一幕,内心讥讽了一句,

他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前,自己为什么要退回去看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不会出事——或许汤君赫和汤小年是无法割裂开来去看的,汤君赫是汤小年的小拖油瓶、是她的附属品。

也是她作恶的帮凶。

这一晚,汤君赫失眠了。

一想到周林抵在他腿上的那个东西,他就忍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为什么周林会对他产生这种欲`望?这是什么……性`欲吧?难道自己长得像女人?

汤君赫辗转反侧到半夜,趿着拖鞋去了卫生间。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脸,像女人吗?像女人吗?可女人不会有喉结的,女人也不会长这么高,女人有胸`部吧,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扁扁平平的——到底哪里像女人?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或许应该去剃个秃头?

可是汤小年又会问起来,她会为此疯掉吧——他是汤小年最满意的作品,无论是长相、身高还是学习。哪一样被毁掉她都会发疯的,汤君赫有些头疼地想。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解决方式,只能拉开洗手间的门回到自己房间,没走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下了——杨煊的房门没关。

那扇一向紧闭着的门此刻大敞着,他看到杨煊站在窗前——那扇窗也是大敞着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今晚没有月亮,屋子里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看到杨煊趴在窗边的背影。

他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杨煊在抽烟。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

杨煊像是感应到了那道落在他后背上的目光,他突然转过身,倚着窗台,也看着汤君赫。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杨煊把烟捻灭了,朝他走过来。

汤君赫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可是他似乎无法挪动脚步了,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杨煊一步步地靠近。

“你在看什么?”杨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着,听上去有些哑。

汤君赫说:“看你。”

杨煊凑近了看他的眼睛:“你不是在梦游吧?”

汤君赫闻到了他鼻息里的烟草味——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种味道很讨厌了,反而觉得有些好闻。杨煊离他太近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没有,醒着呢。”

杨煊伸出手,把他的下巴扳过来,让他看着自己:“你猜我在想什么?”

汤君赫没有反抗,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杨煊。

“我在想,”杨煊说,“如果你妈妈看到了我今晚拍的那张照片,会是什么反应。”

汤君赫的心脏杂乱无章地跳起来,重一下,轻一下,他竭力装作平静——他恰巧精于此道:“你希望她什么反应?”

“我希望,”杨煊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残忍,“她跟我妈妈一样,精神错乱,痛不欲生,试图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