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汤君赫来说,他是无所谓悖不悖德的,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其他人的存在,他们的眼光和道德观对他来说都只是过眼云烟,或许会一时遮挡视线,但绝不会停留太久。可是杨煊跟他是不一样的。

“哥,”汤君赫跟在杨煊旁边,压抑着发现秘密的雀跃问,“那些题目你其实都会做对不对?”

“不会。”走到停车场,杨煊将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穿到身上,向上拉着拉链说。

见汤君赫脸上露出明显不相信的表情,他又补充一句:“那题正好会做罢了。”

“怎么会那么凑巧呢?”汤君赫坐上自行车的车后座,故意反问道。

“怎么会那么凑巧,”杨煊跨坐在车座上,微弓着背说,“我也很奇怪。”

“哥,那你还正好会做哪道题?”

“立体几何的都正好会做。”

汤君赫有意找他话里的漏洞:“可是那道题不止涉及立体几何,还涉及到计算。”

“是么,”杨煊脚下蹬着车,逆着风也速度不减,“我没用计算。”

汤君赫有些疑惑:“没用计算怎么算出来结果是2的?”

“看一眼就知道了,就像认路一样。”

他语气平常,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半点故意辩驳的意思,因为太过平常,反而让人有些怀疑他说的是真的。毕竟,以前在三中,数学老师的确提起过,对于空间感很好的人而言,立体几何题目的答案只要看一眼可能就出来了。

想到这一点,汤君赫有些沮丧,他迷茫地看着眼前飞舞的雪花,如果真的只是凑巧,那杨煊还是会被杨成川送到国外,那他们之间该怎么办呢?

寒风呼呼地吹起来了,汤君赫抱着他哥哥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他仰起头看着杨煊,顺着自己的本能问了一句:“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那一刻的风忽然很大,话音说出来就被吹走了,也许是没被吹到杨煊的耳朵里,这一次,杨煊只是沉默地骑着车,一句话也没说。

第五十一章

想到未来,汤君赫隐隐有些不安。

以往他从未深思过以后的事情,于他而言,未来就是离开润城,离开汤小年密不透风的关心,离开这个畸形的家和虚伪的杨成川。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想跟杨煊在一起,杨煊好不容易承认了他是他弟弟,如果他们再次分开,依杨煊的性子,他们很可能不再联系。

然而他又不可能跟杨煊一起出国,且不说汤小年会不会同意,他自己也绝不可能接受杨成川这样的资助。去了国外的杨煊会跟别人在一起吗?他们会彼此亲吻、拥抱,以及做那天早上那样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汤君赫从心底漫上一阵恐慌。杨煊是他哥哥,他无法接受他跟别人在一起,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其他任何人发生亲密关系。

汤君赫思绪飘摇,心不在焉地做着手中的数学题,好不容易熬到汤小年和杨成川回房睡下,他抓着语文复习材料就去了杨煊房间。

今晚的杨煊没在看书,他给汤君赫打开了门,然后走回去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支中性笔,时不时在桌上那本厚厚的练习册上勾一笔。

汤君赫走过去,站到书桌旁,看着那本全然陌生的练习册,那不是他们平时在课堂上做的报纸或试卷,连题型都截然不同。“哥,你在做什么题?”汤君赫茫然而好奇地问。

杨煊看起来并不打算掩饰,简短地答:“托福。”

这个词听起来陌生而熟悉,在转学来润城一中之前,汤君赫从来没听过,可是自从跟尹淙做了同桌,这个词开始频频朝他耳朵里钻。“你会出国吗?”他看着杨煊问。

杨煊头也不抬:“会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举重若轻,目标明确,一瞬间,汤君赫有些懵了。

过了好一会儿,杨煊见汤君赫一直站在旁边不出声,抬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定定盯着自己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怎么了?”

汤君赫的目光垂下去,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杨煊的床边坐了下来。杨煊见他不说话,也没多问,低下头继续做自己手里的题。一套题做完,他简单对了答案,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澡。回屋的时候,他一推门,见汤君赫仍旧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复习材料,浑身上下写满了无精打采。

杨煊走过去,伸出手随意地揉了两下他的头发:“怎么,舍不得我走啊?”

汤君赫情绪低落道:“舍不得你就不会走吗?”

“不会,”杨煊说着,坐在汤君赫旁边,又补充了一句,“但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啊。”

汤君赫转头看着他。

“怎么样,”杨煊的声音听起来犹如蛊惑,“考虑一下?”

汤君赫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逗弄的意味,这种逗弄让他的一腔热忱和纠结无处着落,让他有些烦躁。他的情绪急于找到一个突破口,跟从着自己的本能问:“哥,那天早上我亲了你,你都不问为什么吗?”说完这句,他几乎不敢抬眼看杨煊的表情,别过脸说,“因为我喜欢你,哥,我上次说像应茴那样喜欢你,是认真的。”

他忐忑地等着杨煊站起来,冷冰冰地骂他疯了,或许那样也比现在这般不走心的逗弄要让他好受一些。

但杨煊却没有丝毫过激的反应,只是平静地说:“我是你哥。”

“那又怎样呢?”汤君赫轻声说。得不到料想的反应,他心里的那股躁动没有丝毫缓解,杨煊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他有没有当真?

汤君赫突然从床上蹲下来,蹲到杨煊身前,伸手去碰他的短裤边。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杨煊顿时额角一跳,握住他细瘦的手腕,故作冷静道:“做什么?”

汤君赫抬着尖削的下巴看他,神情中掺了些引诱:“哥,我帮你吧,就像上次你帮我那样……”

“上次是教你,不是帮你。”杨煊捏着他的手腕纠正他。

“那我现在学会了,我帮你。”汤君赫的眼神有些固执,被捏着的那只手还在试图朝里钻。

“我说过了,我是你哥,”杨煊手上用了力,将他的手腕朝上拉,“起来。”

“可是我想帮你……”被拉起来的汤君赫不甘心地站起来,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杨煊说。

杨煊眉头微皱:“用不着你帮我这个。”

“可是别人帮和自己做,感觉是不一样的……”汤君赫坐回床上,小心翼翼地斜着看他,嘴上试图说服他,小声咕哝道,“哥,你帮我的时候,就比我自己弄要舒服多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杨煊皱起来的眉头还没解开,冷冷地瞥他:“你一直这样?”

汤君赫被这样的神情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他有些慌张地解释:“没有,我只对你……”话还没说完,杨煊就冷淡地下了逐客令:“回屋睡吧。”

汤君赫走后,杨煊从床边起身,在床前来回踱了两圈。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起了反应,这种反应令他觉得焦躁。汤君赫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并没有从小一起长大,可他们的确是血缘上的亲兄弟。

对着自己的弟弟起了反应?这让他觉得荒唐极了。如果说那天早上的举动是出于逗弄,那刚刚的反应完全就是出自本能,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他想起他弟弟刚刚蹲在他身前时,那种无辜而引诱的神情,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他不是汤小年的乖儿子,理科三班的好学生吗?

关了灯,那种躁动的情绪还未在少年血气方刚的身躯中平息下来,杨煊靠着床板稍稍坐起来,草草地用手解决了需求。尽管过程中他有意避免自己想到汤君赫,然而在释放的一瞬,那种无辜而引诱的神情不受控地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如此赤裸的关于性的暗示。诚然,作为篮球队的小前锋兼门面,杨煊在润城一中备受关注,有数不清的女生对他芳心暗许,以至于他对别人的好意有些麻木。但迄今为止,他接收到的最大胆的示好也仅止于口头告白而已,而刚刚那样直白而引诱的举动出现在汤君赫身上,让他不由地方寸大乱。

也许荒唐始自那天早上,是他先引诱了他弟弟,尽管当时他的目的并不在于此……杨煊靠在床板上,闭着眼睛想。

润城的初雪来势汹汹,下足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地面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路边的松树一片银装素裹,风一吹,树梢上的雪簌簌地朝下落。

杨成川坐在饭桌上说,路上雪这么厚,骑不了车,今早让陈叔叔送你们去学校吧。

汤小年一大早就开始翻衣柜,翻出了羽绒服和围巾,将汤君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

走到电梯里,汤君赫跟在杨煊后面,将脸上的围巾朝下拉了拉,掖到下巴后面,看着杨煊欲言又止。

杨煊倚着电梯墙壁,按了一层的按键。汤君赫朝他靠过去,低低地问:“哥……你是不是又要不理我了?”

杨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可是,是你先对我那样做,我才以为你不反感的……我都没不理你,”汤君赫一边说着昨晚打好的腹稿,一边观察着杨煊的神情,“所以,你也不能不理我……”

这番说辞令杨煊几近失笑,他没料到他弟弟还会这招倒打一耙。“那你别理我了。”杨煊说。

“你是我哥哥,我不能不理你。”汤君赫正经道,见杨煊脸上没有以往冷漠的痕迹,他又朝杨煊身边靠了靠,“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杨煊看着他那张被围巾遮了大半的脸,脑中掠过昨晚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无辜而引诱的神情,他眯了眯眼睛说:“没说不理你。”

第五十二章

“小煊穿这么少啊?”两人一左一右开门上车,司机陈兴从后视镜里看着杨煊,“今天温度都零下了,可别冻感冒了。”

杨煊穿了黑色的冲锋衣,拉锁拉到最顶端,抵着线条锋利的下颌。少年人成长的速度飞快,这两年他不仅身高迅速拔节,脸上的轮廓也逐渐锐利深刻,站在这样的寒风里,愈发像一把人形利器。他伸手把拉链朝下拉了一小段距离,应道:“还好,不算冷。”

相比杨煊,汤君赫则被汤小年包裹成了一个球,车里暖气开得足,他把缠在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解下来,放到一旁,两只手抄着兜,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雪。

车子行至半途,汤君赫将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抽出来,伸到杨煊衣兜里握住他的手。杨煊正闭眼靠着座椅后背,察觉到这个动作,他睁眼看了一眼汤君赫。

“我的手暖和,”汤君赫出声解释道,“哥,我帮你暖暖手。”

杨煊没说什么,又闭上了眼。倒是驾驶位的陈兴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看到正扭头看着杨煊的汤君赫。

陈兴想起那天他跟杨成川在车上那番随意的闲聊。“君赫和小煊现在关系挺好的吧?”那天他这样问。

“唉,剃头挑子一头热,看样子君赫是挺腻着杨煊的,就是杨煊这孩子,跟谁都不亲,也不知道像谁,我说不动他,随他吧。”杨成川当时是这样说的。

杨煊闭着眼也能感觉到衣兜里那只不安分的手,先是试探着插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手,见他依旧没什么动作,才放心地握住了。

杨煊干燥的、覆着薄茧的左手被他弟弟温热而绵软的右手握着,诚如汤君赫所言,他的手的确在羽绒服里被捂得很暖和,他握住了便不再有什么得寸进尺的动作,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握着,一直握到了校门口。

从车上下来时,正碰到同被司机送来的冯博。

“煊哥!”他一边喊着一边费力地踩着雪跟过来,无视了一旁的汤君赫,走到杨煊旁边问,“煊哥,元旦那天晚上有事么?”

杨煊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回顶端:“不知道,怎么了?”

冯博在寒风中缩着脖子说:“想叫你元旦那晚出来啊。”

“出来干什么?”杨煊抄着兜朝前走,说话时带出一层薄薄的寒气。

“跨年啊!”冯博兴致勃勃地劝,“煊哥,出来呗,明年跨年大家都不定在哪了呢。”说完,他又压低了声音,“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

杨煊瞥向他:“什么事?”

“到时候再说,先说来不来?”冯博不达目的不罢休地问,“你不来就没人来了。”

“行吧。”杨煊说。

在大考小考的轮番轰炸之中,旧的一年走到了尾声,新的一年初露头角。

尽管元旦三天假期被各科作业排得满满当当,但对于一群如在笼中的高三学生而言,单单是“放假”两个字就足以让他们兴奋到掀翻房顶。

教室里一片喧嚷,生物课代表王兴淳从外面推门而入,走到讲台上,拿着板擦用力敲桌子:“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吵嚷声小了下来,王兴淳说:“生物老师说,刚刚发的理综第三套卷出得不好,不用做了。”

全班爆发出一阵欢呼。

王兴淳举高了手里的一沓十六开试卷纸,接着说:“换成这份题。”

这话立时引起一片唉声叹气,夹杂着开玩笑的愤怒:“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还有,31号晚上不夜城包间331,大家有时间都来啊!绝密小道消息,应茴会来,男生们……”话没说完,王兴淳就被应茴扔过来的课本砸了下去,走下去还不忘挣扎,“杨煊也会去……”

12月31号是放假的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趁着汤小年回屋睡午觉的时间,汤君赫跑到书房找杨煊。他坐在雪白的地毯上,仰头看着坐在电脑前的杨煊问:“哥,晚上你是不是要出去?”

杨煊看着电脑屏幕说:“嗯。”

“什么时候回来?”汤君赫接着问。

“不知道,有事?”

“没有,”汤君赫低头揪着地毯,过了一会儿说,“但我想跟你一起跨年。”他抬头看着杨煊,“哥,我们还没一起跨过年。”

杨煊不走心地说:“那你跟我一块去啊。”本以为汤君赫犹豫再三,会说出什么汤小年不同意之类的话,但没想到片刻后,汤君赫点头道:“好。”

杨煊有些戏谑地看他:“你妈会同意?”

汤君赫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应该会同意的……”

得知汤君赫晚上要和同学去KTV,汤小年先是问东问西:“都有谁啊?杨煊去不去?还有上次那个,冯博,他去吗?”

“全班都会去的。”汤君赫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了,KTV那种地方,多乱啊,”汤小年对KTV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歌舞厅,“再碰到他们给你使绊子,你说你怎么办?”

“KTV没什么乱的,”汤君赫说,“也没什么可以使绊子的。”

“他们想给你使绊子,你还能提前知道啊?”汤小年瞪他一眼,“不准去,在家学习。”

“我就是要去。”汤君赫说。

“你去,”汤小年伸出食指点他的额头,“你先照照镜子看看你头上这块疤,回来你要毁容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汤君赫注意不改,固执道:“这次跟那次又不一样。”

“你爱去不去,”汤小年说不动他,气得别过脸,“反正我话都给你说到了。”

晚上将近八点,杨煊正准备出门,突然接到了冯博的电话,他将手机贴到耳边:“什么事?”

“煊哥,那个谁去不去啊?”冯博在电话那头问。

杨煊知道他说的是汤君赫,他的手按到门把手上说:“不知道。”

“哎,别不知道啊,他可一定得来!”冯博搞得神神秘秘,“他不来,今晚这场不就白包了么!”

杨煊想起什么,手从门把手挪开,转身走到阳台,弯腰拿过打火机和烟盒,揣到口袋里:“你先说你到底什么打算。”

“你来了就知道,我花了大价钱搞到了一个好东西,”冯博口风守得挺严,还在卖关子,“煊哥,你可千万得带他过来。”

杨煊眉头微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妈。”

“我知道才让你带他来,”冯博的语气听上去挺有把握,“咱们这次就给他妈来个一劳永逸!”

挂断电话,杨煊走到玄关处换鞋,杨成川回头问:“大晚上的又去哪儿?”

“KTV。”杨煊说着,朝汤君赫的房间看了一眼。

“都谁去?”杨成川又问。

“不知道,班上有时间的都去。”杨煊换好鞋,伸出手推门。

杨成川并不在意杨煊这么晚出去,只是说:“别回来太晚。”

杨煊反手扣上门,走向电梯,按了向下的按键,抄在兜里的手捏着打火机。于他而言,冯博的话当然构不成什么命令,就算他今晚不叫上汤君赫,冯博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冯博到底想做什么?杨煊盯着电梯上的数字想。

电梯从二十层下来,中间停了两次,下降的速度有些慢。以往这种时候,杨煊通常会转身走楼梯间,但今晚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等着电梯降下来。

显示屏的数字跳到10层又不动了,楼道处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紧接着是熟悉的女声,“围巾带上,你也不怕冻死!”不悦的,尖利的,是汤小年的声音。

电梯降到了7层,门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三个人,杨煊并没有朝里迈的动作,只是说:“我等人,你们先下,不好意思。”

果不其然,片刻功夫后,脚步声就在楼道里响了起来,汤君赫随即跑了过来:“哥。”

“还有一会儿。”杨煊说,他指的是电梯。

汤小年到底放心不下,穿着拖鞋,跟上来拉着汤君赫问:“手机带了吗?”

“带了。”汤君赫说。

“十点前必须回来,知不知道?”

“知道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

汤小年交待完,顿了顿,又仰头朝着杨煊,勉强扯出笑脸:“小煊,你弟弟还小,出门在外,你多帮忙照顾。钱带的够不够?”

汤小年到底是当年没当成演员,这一前后态度转化得着实不太自然,落在杨煊眼里,那就是实打实的“两面三刀”。他看也不看汤小年,仿若未闻地看着小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电梯数字。

“妈,”汤君赫拉着汤小年的胳膊,“你快回去吧。”

汤小年不满地白了汤君赫一眼,眼风捎带上了杨煊。另一边的电梯终于也到了7层,这次里面空无一人,汤君赫走进去问杨煊:“哥,你刚刚是不是在等我?”

“在等电梯。”杨煊说。

“我来的时候,电梯到了5层,说明是刚下来的,”汤君赫有理有据地分析,“哥,你刚刚肯定是在等我。”

杨煊闻言笑了笑:“你觉得是就是吧。”

夜风凛冽,马路上的雪被来往的车辆碾实了,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冷白的光。汤君赫的手又伸到杨煊衣兜里握着他。事实上杨煊衣兜的温度跟他的羽绒服根本没法比,杨煊的手也并没有多暖和,跟他的人一样,不冷也不热,但汤君赫就是喜欢将手插到他的口袋里握着他。

杨煊站在马路边,伸出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俯身上了车,然后跟司机说了目的地:“不夜城。”

润城并不多大,但跨年夜这晚毕竟特殊,几天前刚在平安夜街头出没过的情侣们,今晚又一次成双结对地走在街边,借着寒风的由头瑟缩成了连体婴儿。

街边小店里,圣诞节的摆饰还崭新着,《铃儿响叮当》已经换成了清一色的《新年好》,红通通的彩带绕了一路,总归是图个喜庆。

杨煊走在前面,汤君赫落后半步,推开门的时候,应茴正站在房间中央握着话筒,跟尹淙一起唱范玮琪的《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听到冯博一声“煊哥”喊出来,应茴回头朝门口看,嘴上那句唱了一半的“遇见一个人然后生命全改变”就打了个磕巴。东倒西歪地坐在沙发上的其他人紧接着开始起哄。班上的人到了三分之一,来的都是喜欢热闹的活跃分子。

包间面积挺大,沙发上还有不少空位置。杨煊无视其他人的起哄,低头走到屋里,坐在靠里的沙发上,汤君赫跟在他后面,坐到了他旁边。

刚坐下没几分钟,冯博就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朝杨煊走过来,俯在他耳边说:“煊哥,出来给你看个东西。”

杨煊抬眼看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看到杨煊站起来,汤君赫抬起下颌看着他,目光里隐含的意思很明显:不想让他走,还有想跟他一起走。

“你哥一会儿就回来。”冯博嬉皮笑脸地对他说,然后走在前面给杨煊带路。

出了门,他径直朝左拐,将杨煊带到楼梯拐角,然后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递给杨煊。

打眼一看,那盒子包装浮夸,纯黑的底上印着发光的彩条,艳丽的颜色在灯光下微微流动。杨煊把盒子翻过来看,那一面印着一个抽象的长发外国女人,像是低垂着眉眼在抽烟。

“这是什么?”杨煊打量着手里的盒子。

“拆开看看。”冯博跃跃欲试地怂恿。

杨煊将盒盖打开,看到里面躺着一支烟,他拿出来端量着。

“他不是想抽烟来着?”冯博靠在窗台上,歪着头笑。

杨煊看完了那支烟,又去看那个包装盒上的字。几排英文字符下印着一行不甚显眼的繁体字,借着昏暗的灯光,杨煊看清了那几个字。

——“致幻,成癮,亦可用於催情。”

果然,冯博给他的东西,跟他来之前猜测的一样。

第五十三章

“煊哥,我看他现在对你没什么防备,你就借口教他抽烟,他一准儿会抽。”冯博朝杨煊手中的盒子努了努下巴,压低了声音,“就这根,好几百呢,你看这个颜色,跟你平时抽的那种烟挺像吧?”

杨煊皱紧了眉:“太过了吧。”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煊哥,你怎么对他那么心软啊?你想想你妈,”冯博沉下脸,“当时我看到她那样的时候,真不敢相信她是教过我的周老师,她那样子我现在都能想起来。”

冯博的几句话调出了杨煊不甚愉快的回忆,那支烟在他指尖转了几圈,他看着冯博问:“抽了之后会怎么样?”

“估计就跟猫发春似的?”冯博笑得不正经,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到时候就把他随便丢到哪儿,看有没有人捡呗。我觉得会有人捡的,他长那样儿,应该挺招变态喜欢的。”

杨煊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咬到嘴里,按打火机点着了,抽了一口,脸色看上去并不太好看。“你有没有想过,”他说,“在这件事情上,他跟我一样是受害者。”

冯博一愣,随即从墙上直起身子急道:“他是帮凶啊!煊哥,你在想什么啊?他哪有一点受害的样子了?如果他跟他妈没嫁过来,他能从三中转到一中吗?他不但抢了你爸,抢了你家的房子,还抢了你跟你妈的位置,这还不够,现在他还总腻着你,想把你这个哥抢过去!”冯博一连串的话呛出来,顿了顿,偏过脸说,“反正东西我给你弄到了,你爱用不用吧。”

杨煊抽了几口烟,烦闷道:“我之前和你想的一样。”

“之前?”冯博诧异地抬头看他,“那现在呢?”见杨煊只是抽烟,并不答他,冯博接着说,“煊哥,你不是还顾忌着小时候那点情分吧?说真的,你不觉得他小时候被送过来也是一场预谋吗,要不然……”

“行了,”杨煊打断他,“你应该知道我最烦别人怂恿,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哦……”见杨煊眉目间流露出烦躁的影子,冯博识相地住了嘴。

杨煊又看了看那支烟——青蓝的卷烟纸,金黄的烟丝,乍一看,的确看不出什么猫腻。

看着这支烟,杨煊脑中闪过电梯前汤小年勉强扯出的那一丝假笑,以及她对汤君赫的那一连串叮嘱。毫无疑问,汤君赫是汤小年唯一的软肋,大概也只有这样肮脏的、令人作呕的方式,才能让汤小年跟他妈妈一样,神志错乱,痛不欲生……毕竟,当年汤小年背着他妈妈与杨成川寻欢作乐时,不也同样肮脏,同样令人作呕吗?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或许冯博说得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杨煊打开手里的烟盒,将那支烟放入其中,长短一样,颜色也相近,如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出猫腻——大抵这样一支足以改变人命运的烟,可以交给命运本身来做出抉择。

“走吧。”杨煊将烟盒放回兜里,转身朝回走。

冯博跟上去,试探着问:“煊哥,你做好决定了?”

杨煊说:“嗯。”

***

包间里很吵,拿着话筒的人已经换了三个,杨煊还是迟迟未回,汤君赫看着屏幕上变动的光影,频频看向门口的方向。冯博刚刚嬉笑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起临出门前汤小年惶惶不安的神情,或许她的担忧也并非毫无道理。

汤君赫从沙发上起身,绕过一排支棱出老远的脚,走到门口推门出去。走廊里传来其他房间鬼哭狼嚎的歌声,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冯博和杨煊的身影。刚要抬脚朝右边走,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回头一看,见应茴从包间里探出头。

“你要去卫生间吗?”应茴看着他问。

汤君赫并没有去卫生间的打算,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在那边。”应茴走出来,一只手合上门,另一只手朝左指了指。

“哦……谢谢。”汤君赫只好改了脚步的方向,正打算走,应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

汤君赫回过头,神情有些疑惑。

“那个……”应茴迟疑地问道,“你抽烟吗?”

汤君赫摇了摇头。

应茴像是松了口气,朝他展露出一张笑脸:“那就好……你快去吧。”

“为什么这么问?”汤君赫没迈脚,看着她问。

“没什么,”应茴并不多说,只是摇摇头,“总之,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要抽烟就对了。”

汤君赫脑中忽然闪过那天在酒吧里,应茴握着话筒在台上唱歌的场景,他罕见地出声问了一句:“《纸飞机》好听吗?”

应茴已经转过身,正打算推门进屋,闻言停了动作,转头看着他:“林忆莲的那首?好听呀,你没听过?”

汤君赫摇了摇头:“我听的歌很少。”

“你可以让你哥唱给你听啊,他唱歌很好听的。”应茴笑着提议,想了想又说,“要不,我一会儿点了唱给你听?”

“好啊,”汤君赫认真地点头道谢,“谢谢你。”

看着眼前重新合上的门,汤君赫若有所思地朝左边走。应茴推门出来,只是为了提醒他今晚不要抽烟?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提醒?明明他从来都没抽过烟,会抽烟的人是杨煊才对……

离卫生间还有两步,汤君赫突然看到杨煊从拐角处出现,身后跟着冯博。他们的目光交汇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忽然生出一种直觉——杨煊是不会希望自己出来找他的。他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拐到了卫生间里。

他回想刚刚出现在杨煊脸上的那种带着戾气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出现在他谋划着将周林杀掉的那个傍晚。刚刚冯博跟他说了什么?汤君赫忍不住猜测,会和应茴说的抽烟那件事有关吗?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慢吞吞地洗了手,镶在墙上的那面光洁的镜子映出他冷漠的神情。但这种冷漠在他迈出卫生间的那一瞬便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了杨煊——杨煊正站在走廊上等他,旁边并没有跟着冯博。

“哥,你怎么在这儿?”汤君赫走近杨煊,问他。

杨煊伸出手揉他的头发:“等你。”

汤君赫抬头看着他哥哥,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两分钟前的神情,可是那种戾气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了?”杨煊垂眼看他,“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汤君赫摇摇头,他闻到杨煊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哥,你刚刚是不是抽烟了?”

杨煊抄着兜朝前走:“嗯,能闻出来?”

“能闻出一点。”汤君赫说。

“你不是不喜欢我抽烟?”杨煊又问,今晚他的话似乎比往常要多一些。

“不喜欢别人抽烟,”汤君赫说,“但你是我哥哥,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听他这样说,杨煊笑了笑,然后伸手推开包间的门。

他们又坐在刚刚的位置,王兴淳坐在选歌台前面,回头问杨煊要不要点歌,杨煊摆摆手拒绝了。尹淙正站在屏幕前,握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唱《死了都要爱》,那架势像是要把肺片吼出来。

“淙哥加油!”有男生添乱地喊,“120正朝这边赶过来,你还有两分钟的杀人灭口时间!”

“不唱这个了!”尹淙唱得气喘,转头喊:“王兴淳,帮我切歌!”

敲门声响起来,服务生推门进来问:“是你们点的啤酒吧?”

“哎对对!”坐在高脚凳上的冯博扭过头,指着角落的桌子说,“放那边桌子上吧,谁想喝自己拿啊。”他说着,从桌上拿了几瓶,起开瓶盖,分给身旁的王兴淳和陈皓,又伸长胳膊递给应茴,“茴姐,吹一瓶?”

“少装大人了你!”应茴笑着拒绝。

“怎么就装大人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好不好?”冯博从高脚凳上下来,将那瓶啤酒递给杨煊:“煊哥,给你。”

杨煊伸手接过来,将那瓶啤酒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并没有马上拿起来喝。

“咱们玩那个大王与小王怎么样,”冯博手里拿着一沓扑克牌,拍了拍手里的话筒喊,“规则是这样的,随机发牌,第一轮抽到大王和小王两张牌的人,我来指定你们做一件事,到第二轮呢,上一轮的大王再指定这一轮的两个人做一件事,怎么样?”

有人举手反对:“凭什么你指定啊?”

“我是游戏发起者啊,”冯博大言不惭,“怎么着,你们还有谁想第一轮指定也行啊,大家可以一起想。”

“哎随便随便啦。”大多数人不在意地挥手。

“那我可发牌了啊。”冯博数了牌,打乱顺序,依次发过去,经过汤君赫的时候,他伸手递给他一张,汤君赫却摇头拒绝了。

“一起玩呗,要不多无聊啊。”冯博举着牌不缩手。

“同桌不怕,我罩你!”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尹淙探过身朝他喊。

汤君赫想了想,伸手将扣向下的牌接了过来,冯博紧接着将下一张牌递给杨煊。汤君赫拿到牌翻过来看了一眼,是红桃7,他暗自松了口气。第一次参与到这样的游戏,他有些忐忑会抽中自己。

一轮牌发完,冯博朝四面看过去:“这轮抽到大王和小王的是谁啊?”

应茴站了起来:“我这里有一张。”

“哦……那另一张呢?”冯博伸长了脖子。

杨煊将牌面转朝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冯博。

“啊哈哈哈……这么巧啊?”冯博拍着桌子不怀好意地笑。

“你故意的吧?”应茴斜他一眼,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愠色。

“茴姐别生气,给大家做个示范嘛先……这样,给你个机会,你去亲一下煊哥?”

应茴刷的红了脸,先看了眼杨煊,又看向冯博:“我去你的!”

“哎好好好,那……要不抱一下?”冯博松了口,“抱一下总没什么的吧?”

“抱一个!抱一个!”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着巴掌喊。

汤君赫捏紧了手里的牌,眼神看向杨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应茴看了看杨煊,正犹豫要不要朝他走过来,没想到杨煊直接起身,将牌放到了桌子上:“按规则重发一遍吧。”

吵吵嚷嚷的声音静了一秒,屏幕上的歌还在不停歇地聒噪,杨煊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我来发?”

“我来我来,我错了煊哥,”见杨煊脸色有异,冯博忙不迭走过来收牌,“这次保证公正公平,茴姐,下轮你来指定做什么,行了吧?”

“不准再搞小动作。”应茴坐回去,用眼神警告他。

一群精力过剩的高中生,平时嘴炮打得挺溜,真到了这种时候反而畏首畏尾地玩不开了,抽到男生和男生倒还好些,要么恶心巴拉地互相告白,要么上演一出猪八戒背媳妇,若是抽到一男一女,除了情歌对唱,其他十几个人大眼对小眼,也想不出什么好戏码。几轮玩下来,在场的人都兴致缺缺。

“还玩么,最后一轮了吧?”冯博发着牌说,“我说,咱们这次玩点刺激的好不好啊?这轮谁跟谁啊?”

杨煊将手里的牌推到桌子上:“我有一张。”

另一个人却迟迟不肯露面,在场的人纷纷面面相觑。过了几秒,汤君赫才将牌放到桌子上。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最后却跟杨煊抽到了一起,他吊起来的那颗心脏沉了回去。只要跟杨煊在一起,他就没什么好怕的。

上一轮抽到大王的人是王兴淳,他支着脑袋跟冯博使眼色:想个什么招啊?总不能让煊哥当场揍他一顿吧?

“你行不行啊淳儿,”冯博抬脚踹他的凳子腿,“想不出来就把机会让给我。”

“你来你来。”王兴淳并不在乎地将机会拱手相让。

“冯博,你悠着点。”尹淙出声说。

“我觉得,”冯博没理她,思索片刻开口说,“可以让煊哥教我们班的学神抽根烟?体验一下人生,怎么样?”

这话一出,汤君赫的眼皮没来由地一跳,脑中闪过应茴一小时前的那句话,“总之今晚无论如何不要抽烟就对了”。

隔着一张长桌,他感觉应茴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他脸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应茴,应茴却立刻收回了目光。

看热闹的人都神奇地安静下来,转头等着汤君赫的反应。他们还记得刚开学那次,汤君赫将杨煊的篮球直接扔到了后山上,虽然体格相差甚远,但这个不合群的好学生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惹。他们等着汤君赫惹恼杨煊,然后被他当众教训一顿——杨煊靠打架而威名远扬,但大多数人却并没有亲眼目睹过。

然而,令他们扫兴的是,这个所谓的“惩罚”进行得相当顺利,杨煊将烟盒打开,推到汤君赫面前,示意他自己拿一支出来。汤君赫也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恼羞成怒的反应,只是平静地抽了支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