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欣探身进去问:“汤医生,薛主任不在啊?”

“出去开会了。”

尤欣歪头道:“那找你办出院手续也可以吧?”

汤君赫微忖片刻,点头道:“可以。”说完放下手中的病历和笔,起身叫上胸外的护士小宋,跟着尤欣坐电梯去12层。

汤君赫下了电梯,朝特需病房的方向走过去,杨煊正后背倚着门框,侧过头跟一旁的男人说着什么,他身上的病号服也换下了,此刻穿着烟灰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衬得整个人身量修长,打眼望去,完全看不出是个在医院里躺了近十天的病人。

汤君赫走近了,杨煊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停止了刚刚的谈话。

汤君赫的手指捏着单板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微仰着下颌才能看向杨煊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杨煊挺直的鼻梁上:“一周之后过来拆线,这几天注意不要剧烈运动。”提完了常规的医嘱,又多嘱咐了几句忌口。如今他是医生,嘱咐得再细致都可以视为本职工作。

他们一起乘电梯去四层的胸外科室取药,医院上下电梯的人多,等电梯下来的时候,尤欣看着汤君赫说:“汤医生平时工作很忙吧?”

汤君赫看着电梯屏显上半晌也不动的数字:“还好。”

“您这么年轻,真看不出会是主刀大夫。”

站在汤君赫身侧的小宋立刻说:“汤医生很厉害的。”

尤欣笑了笑,看着神色冷淡的汤君赫问:“汤医生也快下班了吧,一会儿我们顺路送你啊?”

汤君赫转头看向她:“怎么知道顺路的?”

尤欣笑道:“不顺路的话,绕路也可以嘛,这几天太麻烦您了。”

“不用了,”汤君赫说,“我今晚值夜班。”

一直站在旁边不作声的杨煊忽然开口问:“拆线前如果有什么问题要找谁?”

汤君赫抬眼看他,睫毛颤了一下,又垂下来:“可以找薛主任……也可以找我。”

“那留个电话?”杨煊看着他问。

汤君赫没作声,也没动作。

杨煊拿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触了几下,调出通讯录的界面,捏着手机下端递到他眼前。他意图明显,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小宋大气不敢喘地缩在后面。

汤君赫不伸手接,杨煊也不收回手,两人僵持几秒,电梯停在五层,有病人上来,汤君赫这才伸手接过手机,输了自己的号码,又敲了“汤君赫”三个字上去,然后将手机还给杨煊。

病人有正当需求,医生自当满足,但只有汤君赫自己清楚,以往他留给其他病人的都是办公室里的号码,唯独留给杨煊的却是他的私人号码。

在护士站取药时,汤君赫靠着柜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向杨煊说明服药事项,这些事情本应由护士独自完成,但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护士说话间,汤君赫正欲起身回办公室,一转头,看到汤小年站在不远处。

汤小年的病房在七层,平日里她不常下楼,因为怕打扰汤君赫工作。

她不知在这里一声不吭地站了多久,汤君赫额角一跳,走过去扶着她:“你怎么乱跑?找我有事?”

汤小年远远地看着杨煊,杨煊显然也注意到了她,抬眼看过来。汤小年收回目光:“病房太闷,我下来走一走。”

“这里人太多了,傍晚我陪你到楼下花园走。”汤君赫抬手扶着汤小年的肩膀,触手可及的是一把病弱的骨头,汤小年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汤君赫说完,没看杨煊,扶着汤小年朝楼道一侧的电梯走。

“那就是汤医生的妈妈?”尤欣顺着杨煊的视线看过去。

“嗯,”杨煊收回目光,“可以走了?”

“哦,可以了,本来还想开车把你弟弟送回去呢。”尤欣说着,观察着杨煊脸上的神色,几天下来,她已经看出杨煊和汤君赫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兄弟”二字可以概括的。

但杨煊面沉似水的神情让她找不到头绪,却又不敢直接开口发问。

杨煊走楼梯下楼,走到大厅时,门口忽然迅速闪过一道人影,长期的职业敏感性让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人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匆忙才飞快闪过,而是在刻意躲避他。杨煊加快脚下的步子,疾步走出去,朝刚刚人影的方向看过去,但视线里一无所获——人已经走了,或者已经藏了起来。

尤欣跑着跟过来,看了看周围,又转头看向杨煊,见他面色不对,不明所以地问道:“队长,怎么了?”

杨煊皱眉道:“有人在躲我。”

“谁啊?”尤欣讶异道,“你刚回来,没结什么仇吧?”

杨煊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先走吧。”

将汤小年送回病房,汤君赫心不在焉地走回办公室。

杨煊在的时候,他总是为接下来的查房感到忐忑,如今杨煊出院了,他又觉得心里空了很大一块。

还会再见面么?汤君赫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水来喝,或许不见也好,毕竟十年都这样过去了。如果再回到杨煊刚走时的那种状态,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撑过一次的。

汤君赫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水杯放到桌子上,拉开抽屉,想拿出病历继续写病程,但抽屉一拉开,赫然看到了放在抽屉外侧的一个小纸箱。令人心惊的不是纸箱本身,而是上面暗红色的字迹,“汤君赫”那三个字像是用血写上的,干涸后呈现出一种铁锈的红色。

他把那个纸盒拿出来放到办公桌上,打开盒盖,乳白色的海绵上躺着一截断指,截面渗出的血浸到下面铺着的那层海绵上。

汤君赫是做外科医生的,再血腥的场面也见过,他站起来取了个镊子,夹起那截断指,拿起来镇定地看了看。

“汤医生,十七床病人——”推门而入的护士话没说完,目光落到那截血呼啦的断指上,“啊!”的尖叫出声。

汤君赫抬眼看向她,把断指放到海绵上,语气平常地问:“十七床怎么了?”

护士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我的天,那、那是什么啊汤医生?手指吗?”

汤君赫微微蹙眉:“嗯。”

“哪、哪来的啊……”

“不知道是谁放到我办公桌的抽屉里,你有见到陌生人进这间办公室吗?”

“我刚刚不在这边,没注意……”

汤君赫点点头:“我一会儿去查监控吧,十七床病人怎么了?”

护士这才惊魂甫定地将目光从那截断指上收回来:“哦,十七床病人问手术可不可以提前两天做……汤医生,不需要报警吗?”

“先看病人吧。”汤君赫将纸盒盖好,放到原本的位置上,然后合上抽屉。

第八十五章

接到报警后,两名警察很快赶过来,对着汤君赫的办公桌拍照取证,又拿走了那截断指的物证。

汤君赫跟着警察一起查看了医院的监控,令人意外的是,捧着纸盒进入办公室的,只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可能是雇人放进来的也说不准,”其中一个警察看着监控说,“嫌疑人自己不敢露面。”

“会不会是医闹啊?”另一个警察看着汤君赫,“你能不能想到这方面的经历?”

汤君赫想了想,摇头道:“我今年三月才开始做主刀,主刀的手术也都不是什么大手术,没有闹出过人命。之前一直是跟着薛主任做一助,正常来说,就算出了事情,病人家属也会闹到主刀医生的身上,很少有人去找一助的责任。”

“这么说倒是挺蹊跷的……”警察思索道,“这样吧,你回忆一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想到线索随时打电话告诉我,我们这边也同步调查。”

另一个警察说:“你们这医院进进出出的人也挺杂的,最近吃饭啊喝水啊什么的,都小心一点。”

汤君赫点头道:“这我知道。”

警察走后,汤君赫坐在办公桌前将手上的病历写完,去食堂吃完晚饭,然后到肿瘤科病房扶着汤小年去了楼下花园。四月中旬的花园呈现出一种盎然的春意,傍晚天气稍凉,但仍有不少家属陪着病人在长廊中散心。

汤小年走了几百米就觉得累了,坐在花园的长廊上休息,气喘匀了才问:“杨煊什么时候回来的?”

汤君赫说:“不知道。”

“他不是一直待在国外?这次回来做什么?”

汤君赫又说了一句“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过去的十年杨煊做了些什么,这次又为什么要回来,这些他都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汤小年仍旧反对他跟杨煊在一起,否则她不会宁愿接受他跟其他男性“处处看”,也不愿意接受他跟杨煊在十年后重逢——只是重逢而已,她就已经这样风声鹤唳。

果不其然,半晌,汤小年看着不远处的合欢树,叹了一句:“以前你们都小,不懂事,不管做了什么都过去了,现在长大了,什么事情能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心里总该有些谱了。”

汤君赫沉默了片刻说:“你不要多想,他只是恰好被送到了普济医院的胸外科。”

汤小年却仿若未闻似的,仍旧接着刚刚的话说:“不说其他的,你们到底也是兄弟,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话说到一半,她便自己打住了。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天色暗下来,汤君赫扶着汤小年回了病房。

刚扶着汤小年躺下,病房外面就有人探进头来:“汤汤。”

汤君赫还没来得及回头,汤小年先出声了:“麦泽过来了。”

麦泽笑着走进来,叫了声“阿姨”。

“上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汤小年说着,侧身起来拿水果,她对汤君赫的大学同学一向态度热情,而麦泽又做了汤君赫八年的室友。

麦泽的经历堪称传奇,上大学时就在校外组乐队,临床读了八年,博士学位到手了,临毕业前却签了一家唱片公司,转行做摇滚歌手,跟医学从此陌路。

麦泽接过一个橘子:“别提了阿姨,那次是假唱。”

汤小年还要说什么,医生过来查房了,后面跟着的那个小医生正是她几天前提过的那个“肿瘤科新来的小伙子”。

汤小年有意看向汤君赫,汤君赫却装作视而不见:“值班时间到了,我去办公室了。”

小医生倒是很有礼貌,对着他叫了声“汤医生”,汤君赫点了下头当作回应。

出了病房,麦泽跟上来:“你妈刚刚的眼神怪怪的。”

“她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汤君赫低头朝办公室走,“就是刚刚跟我打招呼那个。”

麦泽稍作回想,随即哈哈大笑道:“不会吧?一看就降不住你啊!”

汤君赫看他一眼:“什么样的能降住我?”

“这个……不好说啊,总之这个看上去不太成,你等着,回头我在娱乐圈给你找个好的。”

“别瞎掺和了。”汤君赫说。

“我也觉得你妈不要瞎掺和了,心里有人,介绍谁也不顶用啊。”见汤君赫有些讶异地看向自己,麦泽笑道,“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大学那会儿你抽烟那么凶,还隔三差五去看心理医生,鬼都能看出是刚失恋啊。我说,算算这也有十年了吧,不用这么长情吧?”

汤君赫进了办公室,整理着手上的资料说:“只是没再遇到合适的,你今天怎么来医院?”

“上周上了个综艺要下水,不小心搞成中耳炎了,过来看看……对了,顺便过来告诉你,你那个高中同学,应茴,跟丁黎成了,前天丁黎求婚成功,说要明天请大家一块喝酒,你能去吧?应茴可是专门点名要你去的。”

汤君赫想了想说:“我明天休息,可以去。”

***

从医院出来之后,杨煊一直在想医院门口躲闪的那个身影。这些年他的确手上沾了不少血,当时拒绝接受媒体采访,很大程度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按图索骥摸过来报复。

没想到那个偷拍的记者为了制造噱头,不仅曝光了他的照片,还将汤君赫的照片以及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一并曝光。如果那人的目标只在他自己身上倒也好说,若是牵涉到汤君赫……

因为隐约觉得不安,当天晚上,杨煊便给尤欣打了个电话,托她查一下医院周围的监控系统。

第二天晚上,杨煊刚安顿好新住处,尤欣便回过电话说,片区警察报上来一起刑事案件,报案人正是他弟弟汤君赫。

“收到了一截断指,就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尤欣在电话里敏锐地问,“队长,会不会跟你昨天看到的那个人有关啊?”

“有点可疑,”杨煊皱眉道:“监控调出来了没?”

“白天调出来看了一下,是有一个看上去挺可疑的人,但是那人特别警惕,监控基本没照到正脸,队长,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啊?”

“我马上过去。”杨煊拿起车钥匙,从沙发上起身,朝警局赶过去。

车是郑锐留给他的,房子则是尤欣提前帮他找好的,尽管对燕城尚且有些陌生,但因为有这两个多年的战友帮忙操持,倒也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这次回来得仓促,连燕城警局还没来得及去上一次,杨煊开了手机导航,大致扫了一眼地图上的方位,就发动车子上路了,他的记路能力一向惊人,打小就是这样。

正值下班车多的时候,一路走走停停,十公里的路愣是走了近四十分钟。一个红绿灯过了三趟车,才勉强能瞥见斑马线的影子。杨煊有些后悔开车出来了,十公里的路,徒步跑也能跑到了,眼下这种情况,又不能直接将车扔到路边不管。

杨煊用左手在兜里摸了一圈,想抽根烟醒神,没摸到,这才想起出门太急忘带上了。他伸手拉开车前的储物盒——郑锐果然在里面放了两盒烟和一支打火机,挺上道的。

他拿出烟盒,打开后抽出一支烟,刚想点火,忽然想到那句“半个月内不要吸烟了”——汤医生叮嘱过的。

“汤医生……”杨煊看着前面停滞的车辆,低声说了这三个字,似有所思,片刻后他将打火机扔回储物盒,又伸手从唇间抽出烟,也一并扔了回去,合上储物盒,倚着座椅靠背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才到达警局,尤欣带着杨煊去看了监控,那人果然很警惕,戴了一顶压得很低的棒球帽,缩着背,有意避开周围的监控,看来是提前做好工作的。

“队长,你有印象吗?”尤欣扭头问。

杨煊微微俯身,用手撑着桌子,仔细地看着监控画面,过了一会儿才说:“往后退一下。”

“这儿?”尤欣将画面拉回一点。

“再退。”

“这里?”

“嗯,放大。”杨煊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屏幕,“不是脸,这里,看到没?脖子下面有点反光。”

“真的哎,是脖子上戴了东西吗?但其他帧画面好像看不到啊……”尤欣又拉了几下监控画面下方的进度条,“假设是首饰的话,一般来说,这种藏头藏尾的嫌疑人都会避免戴这种有识别性的东西啊,所以这玩意儿对他来说可能挺重要的。”

“嗯,”杨煊点头道,“这人大概率是奔着我来的,如果是为了报复的话,那人对他来说也一定很重要。”

“完全没有头绪啊……我明天申请查一下我们以前队里的资料吧,但我觉得啊,上面不一定会给我们。”

“试试吧。”杨煊说着,背过身靠着桌沿,拿出手机给汤君赫拨了个电话,那边没接,他皱了下眉。

“怎么了?”尤欣仰头看他。

“这边你多留心吧,我先走了。”杨煊将手机放回兜里,拿着车钥匙离开办公室。

***

酒吧里灯光闪烁,幽蓝色的,明明灭灭,人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因为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想被谁看清。

视野前方,话筒前坐着的丁黎正在唱《灰姑娘》,是麦泽刚刚提议的。

丁黎跟麦泽搞了八年乐队,一直都是乐队鼓手,临到要跟唱片公司签约时,到底还是放不下学了八年的医学,转而投靠一家医药公司,如今做科研也做得风生水起。

汤君赫再跟应茴见面,是学医的第五年,舍友丁黎有一天突然回来说,他在实习的医院里见到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说什么也要追到手”。

总之过程是曲折的,前景是光明的,半年后丁黎请宿舍其他三人吃饭,汤君赫这才知道,原来丁黎每天在宿舍里念叨的那个人是应茴。

汤君赫有些恍惚,十年前杨煊也唱过这首歌,那时的灯光似乎也是幽蓝色的。他看向应茴,应茴正站起来给周围的人拿酒,一圈人围着她起哄,她有些脸红,但举止依然得体。如今应茴在一家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已经工作几年,尽管身上少了当年的少女娇俏,但却多了几分温婉和知性。

临到给汤君赫拿酒,她将那杯鸡尾酒放到他面前,然后在他旁边坐下来,看着台上深情凝视她的丁黎,忽然转过头看着他:“杨煊回来了,是吗?”

她化了妆,眼睛显得有些无辜,眼尾处亮闪闪的。

汤君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才说:“嗯。”短促的声音湮没在音乐声里,不知有没有落到应茴的耳朵里。

“我看到那个新闻了,十多年了,真的有点感慨,不过……不得不说,当年我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应茴朝他眨眨眼,那种少女的娇俏似乎又回来了,见汤君赫不作声,她又看向台上的丁黎,莞尔道,“当然现在也很好。”

话里话外,都是已经放下的样子。汤君赫侧脸看向她,他忽然有些羡慕应茴,能这样彻底地放下一个人。

然而他自己却像上了毒瘾一般的,经过了痛苦难忍的戒断期,明明知道再来一次会有多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复吸一次,再复吸一次。

“我记得杨煊也唱过这个。”应茴转过头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话。

汤君赫手里的酒杯见了底:“是么?”

应茴笑弯了眼睛:“你应该记得更清楚才对啊。”

一首《灰姑娘》结束了,丁黎从台上走下来,一片起哄声中,应茴凑过来,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你们当年真的只是兄弟吗?”然后直起身,大方地挽着走过来的丁黎,十指相扣。

一群人喝过酒,又吵着嚷着要转场去KTV唱歌:“在这儿只能看麦泽干嚎,去个大家都能嚎的地方。”

麦泽站起来摆手说:“我不去嚎了,明天还有商演呢,”说着扭头找汤君赫,“你去么?你个外科医生有什么资格去啊,明天还得站手术台吧?”

汤君赫把酒杯放下,仰头看他:“我也不去。”

“眼神儿怎么突然这么纯真,你是不是喝高了?”麦泽走过来看他前面只剩小半瓶的威士忌,“全是你喝的?”他说着,喊丁黎过来看热闹,“我操丁黎,你过来看,你带出来的徒弟能出师了!”

丁黎拉着应茴过来,晃了晃酒瓶:“哎哟,我们汤医生可以啊,”他竖起一根食指在汤君赫眼前晃,“这是几?”

汤君赫眉间显出些倦意,拉下他的手:“别闹了,没高。”

“绝对高了,”丁黎直起身断定道,伸手拍麦泽的肩膀,“送人的工作交给你了啊。”然后他跟应茴一起,将汤君赫扶到麦泽的车后座上。

汤君赫的确是喝醉了,他学临床八年总是被麦泽和丁黎拖出去喝酒,酒量被练得还算可以,但今晚的确喝得有点多了。

他喝多了倒是不撒酒疯,看上去一切正常,以至于不相熟的旁人根本判别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但也会有一些变化,譬如眼神,平日里的冷淡褪去,这时显得有些乖顺,看上去像个小孩子。

车子驶至汤君赫的租处,麦泽多问了一句:“不用回医院吧?”

没想到汤君赫说:“要回去取篇论文。”

麦泽哭笑不得:“不是吧,你都喝成这样了,还取什么论文啊?”

“明早要给薛老师的。”汤君赫说。

“我天,本来我还有点可惜中途转行,”麦泽说着,打了一把方向盘,转到医院的方向,“但现在看到你这样啊,我真的是感到庆幸。”

车停至医院门口,麦泽解了安全带跳下去,扭头问后座的汤君赫:“在哪儿啊,我帮你上去拿,你别下去了。”

“在……”汤君赫努力集中精力回忆,奈何酒精让他的大脑反应十分迟缓,最终只能放弃,“想不起来了,我和你一起上楼吧。”

“……就你现在这记性晚上还要继续写论文?”麦泽说着,开了车门下车。

后座的汤君赫也迈腿下来,身体晃了晃。麦泽走上前扶住他:“您老可留心点,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啊。”

车门“砰”的合上,汤君赫忽然叫了声“哥”。

麦泽只当他喝高了瞎叫,应了声:“哎,别跟哥客气,”又开玩笑道,“再叫一声爸爸听。”

没想到汤君赫不作声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神怔怔地看着前面某个方向。

“走啊?”麦泽说着,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然后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操,不会惹上麻烦了吧……”麦泽低声道。

话音刚落,杨煊已经走到他们身前,低头看着汤君赫。

“哎哥,不好意思啊,”麦泽看出他不太好惹,赔着笑,“我朋友喝高了,瞎叫呢……”说着扭头看汤君赫,“以前没发现你喝高了喜欢认哥哥啊?”

“我送他回家吧。”杨煊开口道。

麦泽愣了一下:“啊?”

杨煊并不多话,伸手接过汤君赫,看着他的眼睛问:“走么?”

“哎,不是,哥们儿,你是谁啊……”麦泽试图拦下来。

杨煊看他一眼,眉宇间有些淡漠,语调也是冷的:“刚刚他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的神情令麦泽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真的跟汤君赫有些像……麦泽猛地记起几天前的那则新闻,原来那不是杜撰的么……但他从来也没听说他同屋八年的室友还有个哥啊!

“你等等,我对对新闻上的照片……”麦泽伸手去摸手机出来。

“已经被删了。”杨煊说着,低头看向汤君赫,“你自己说,我是不是你哥?”

第八十六章

麦泽转头看汤君赫的反应。但汤君赫却只是有些滞愣地看着杨煊,眼睛一眨也不眨,半晌才道:“我还有论文要取。”

麦泽顿时破功,扑哧笑出声:“喂,他到底是不是你哥?”

汤君赫不作声,只是微仰着下颌看杨煊。

杨煊则平静地问:“论文在哪儿?”

“在办公室。”

“我陪你取。”杨煊用手指扣住汤君赫的手腕,拉着他朝电梯走。

“哎——”麦泽短促地拦了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你是麦泽吗?!”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女孩——从过于激动的表情来看,应该是粉丝。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女孩抬手捂住嘴,“太开心了吧,能给我签个名吗?”

“哦,可以。”麦泽说着,扭头看向汤君赫的方向——他们已经拐到了电梯门前的那个过道。

“我可喜欢你们乐队的歌了,尤其是《鲸落》那张专辑,每一首都喜欢……”女孩低头翻着包里的纸和笔。

电梯门合到一半时,一个小护士匆匆踏进来,看到汤君赫,她有些怯地打招呼:“汤医生。”

汤君赫点了下头,醉酒后有些站不稳,他朝后挪了挪,后背贴着墙壁。

也许是因为汤君赫不穿医生服的样子实在少见,小护士频频看向他,又偷偷地瞄向旁边的杨煊——汤医生和那天送来急诊的帅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不佳,多年未见,这是普济医院上下皆知的八卦。

汤君赫的目光垂下来,落在杨煊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的食指触碰到他手腕的皮肤,只需再靠下一点,他们就可以牵手了。

电梯停到三层,小护士走出去,逼仄的电梯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汤君赫收回了目光,有些出神地盯着对面光洁的电梯墙壁。

电梯门又一次缓缓合上,杨煊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松开,朝下探了探,握住汤君赫的手,然后收紧手指,将汤君赫的手指全都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汤君赫觉得自己醉得厉害,心脏跳得很快,大脑却混混沌沌地转不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朝着那只手涌过去。

他由着杨煊拉自己走下电梯,走到办公室。已经很晚了,黑漆漆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杨煊抬手摸索着墙上的顶灯开关。

开关并不在门边,要靠里面一些,汤君赫朝前走了一步,他的一只手被杨煊握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摸开关。在他侧过身,面对着杨煊的时候,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刚想伸手撑着靠门的那张办公桌,杨煊抬手揽了他一下,扶住他,手掌落在他的脑后,在他耳边微微叹息道:“长高了……”

汤君赫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离杨煊太近了,他不舍得动了。他微抬着下颌看杨煊,隔着浓重的夜色和他对视。

变得又何止是身高?他想再叫他一声“哥”,可是那个字在喉咙里滚上来又落下去,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年少的勇气似乎都在十年前分别的那一刻,顺着眼泪流光了。

他有些无力地垂下头,额头抵在杨煊的肩上。勇气退缩了,欲望和迷恋却毫不打怯地卷土重来,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门一合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抱住杨煊,就像现在这个姿势一样。

他想像以前一样搂住他的腰,但还没抬起胳膊,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楼道工作人员的声音随即响起来:“怎么不关门啊……”随即阿姨快步走过来,探进身来看,“有人吗?”

汤君赫有些惊慌,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杨煊的房间里,他们拥抱,然后被汤小年发现。他下意识在脑中搜寻理由,说取作业还是拿课本?

“来取东西,一会儿锁门。”杨煊镇静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原来已经不是十年前了。理智稍稍复位,他下意识挣开杨煊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不开灯啊?”阿姨仍不走开。

汤君赫勉强清醒过来,抬手按开了墙上的开关:“阿姨,是我。”

“哦……汤医生啊,”阿姨这才放下警惕,“我还以为门没关,外面的人进来了。”

阿姨走后,汤君赫低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翻找论文,找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早上并没有把论文塞到抽屉,而是放到了桌面的资料夹里。

他把论文从资料夹里拿出来,杨煊问:“找到了?”

“嗯。”汤君赫说。他有些不太敢看杨煊,少年时代的杨煊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眉目间总是隐约流露出不耐的神情,他有意避开看他,害怕在如今的杨煊脸上再次看到那种神情。虽然在他翻找的过程中,杨煊并没有开口催过他,只是一直看着他。

麦泽带了口罩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等着,见他们走出来,他拉下口罩走上前问杨煊:“你送他回家?”

杨煊说:“嗯。”

“好吧。”麦泽有些无奈地应道。他跟汤君赫同屋八年,知道他一向为人戒备,以往就算喝醉了,也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今天实在有些反常。他看着杨煊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吧?沿着门口这条路直行,第一个红绿灯右转,很近的,就是这个小区,我找给你看……”他低头在手机上搜出导航给杨煊看。

杨煊将屏幕上的地图放大看了看,把手机还给他:“知道了,谢了。”

“没什么好谢的,”麦泽有些不放心,看着汤君赫叮嘱,“到家记得打电话报平安啊。”

汤君赫点点头。

“真不知道有没有醉傻。”麦泽低声嘀咕。

杨煊开了车门,将汤君赫扶上副驾驶座,然后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汤君赫的手伸到后面去摸安全带,拉到肩膀时,杨煊坐稳了,侧过身,伸手帮他将安全带拉过来。一直默不作声汤君赫突然开口了:“那人是谁?”

杨煊正低头帮他把拉过来安全带扣上,随口问道:“哪个?”

“那个照顾你的女人。”

杨煊的动作稍顿,抬头看着他。汤君赫正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眼睛前些天一直低垂着,有意避开他,这时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看上去跟十年前没什么分别。

“战友。”杨煊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然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汤君赫睫毛微颤,眨了一下眼,转头看向窗外。

杨煊收了手,靠回驾驶座,发动车子上路。

威士忌后劲足,坐在车上,街边的霓虹灯逐渐晕成一团,被摇晃的树杈搅动成一片混沌。

汤君赫突然觉得像是在做梦——燕城的深夜,他哥哥杨煊开车载着他回家。做梦也没有这样异想天开过。

第八十七章

车子驶进小区,杨煊打着方向盘问:“几号楼?”

汤君赫这才回过神:“6号。”

小区有些绕,楼号排列得并不明晰,杨煊绕着小路往前开:“租的房子?”

“嗯。”

“不介意我上去看看吧?”

他问得直接,以至于汤君赫一时有些反应不及。汤君赫的头倚在座椅靠背上,盯着前方看了半晌,直到车子停至6号楼前。

他想问杨煊是以什么身份上去看看的,是出于哥哥的关心还是旧情人的介怀,但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解了安全带说:“没什么介意的。”

他开门下车,酒精麻痹了大脑,走起路来脚下不稳。杨煊从另一侧车门下来,走过来扶住他。

他们进了电梯,杨煊没收回胳膊,仍旧是搭在汤君赫的肩膀上。汤君赫的后背靠着电梯,侧过脸定定地抬眼看向杨煊。杨煊抓着他肩膀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带着他往自己的身侧靠,也许是因为汤君赫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太过不加掩饰,几秒钟后,他也侧过脸看向汤君赫。

汤君赫醉酒后的眼神让杨煊觉得有些熟悉,无辜而引诱,那两片嘴唇则被烈酒烧得红透了。像熟透的果实。当年青涩的少年也熟透了,变成了游刃有余的汤医生。

“谁教你喝酒的?”杨煊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些哑。

汤君赫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久违的欲望,不只是他对杨煊的,还有杨煊对他的——他见过杨煊情动的样子,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也依旧能分辨出他哥哥喜怒不形于色的外表下,到底是冷漠还是情动。

“好多人教我,”汤君赫看着他,很慢地说,“麦泽、丁黎、蒋正朔……”

全都是陌生的名字,杨煊眉头微皱:“这些都是谁?”

汤君赫扯出一点笑:“你猜啊。”他看着杨煊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丁点十年间在乎的痕迹,可是杨煊却在此时转过了头,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抬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没有了,汤君赫迟缓的大脑有些钝钝地想,情动没有了,欲望也没有了,好像搞砸了。

他看着杨煊,可是十年后的杨煊仍旧要比他高一些,当杨煊转过脸时,他就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了。

下了电梯,他走在前面开了门锁,拉开门进去,伸手开灯,一居室的开间,四十几平,一个人住刚刚好。

窝在沙发上的猫轻巧地跳下来,迈开爪子朝汤君赫走过来,但在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不速之客时,它警惕地看着杨煊叫了一声,“喵——”。

“你先坐,我去洗把脸。”汤君赫说完,将论文放到茶几上,走进洗手间关了门。小猫试图跟在他后面进去,被堵在了门外,抬起爪子挠了挠门,里面没反应,只好悻悻地调头往回走。

杨煊低头看着那只猫——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橘色家猫,很小一只,有些怕生,会故意绕开他走,右后腿似乎有些跛。小猫走到墙角,低头用爪子扒拉着空了的食盆。

汤君赫拧开水龙头,俯下身用凉水泼了几下脸,眩晕感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他直起身,后背靠到一侧的墙上,冰凉的瓷片透过衣服的布料贴到他的脊背上。

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卫生间明亮的顶灯,想到杨煊就在门外,心脏就止不住地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喝醉了,这一点不光他自己知道,杨煊心里也一定很清楚,那他还跟自己上来做什么?

天知道在杨煊搂着他上楼的时候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关于欲望和荷尔蒙,关于曾经的肌肤相亲,关于十年前那场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悖德之情。他总是避免去想这些事,可是关于它们的记忆却丝毫没有减退。

当年的杨煊说得没错,有时候记性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

醉酒后的欲望和渴念极难克制,它们像是混在了酒精里,跟随着血液进入心脏,然后渗入四肢百骸,蠢蠢欲动地翻涌着。

自打十年前杨煊走了之后,有几年汤君赫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从那之后,他的欲望开始变得极其淡薄,偶尔几次的自渎也不过是出于生理需要而草草打发自己。

而现在杨煊回来了,他的欲望似乎也来势汹汹地回来了——真是奇怪,已经十年了,汤君赫有些发怔地想,那现在的欲望是关于十年前的那个杨煊,还是门外的这个杨煊的呢?

或许醉酒后可以做一些荒唐的事情,就当是完全喝醉了——事实上他也的确喝醉了,只不过离不省人事还差一些而已——反正酒精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而至于明天酒醒后会怎么样,那就等酒醒后再说吧。毕竟人这一生,清醒的时间太多了,糊涂的时间却只有片刻光景而已,难得糊涂啊。

汤君赫抬起胳膊胡乱擦了脸上的水,刚想伸手拉开门,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看,是麦泽。

接起来,那边问:“到家了没?”

“到了。”汤君赫说。

“那真是你哥啊?”麦泽挺感兴趣地问。

“嗯。”汤君赫又靠回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