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旭日东升,朝霞满天,光华无边。

帐内,翻云覆雨,金猊红浪,颠倒容华。

第五十章

柳丞相与燕国勾结意图谋反之事已被裴览察觉,裴览离开嘉峪关后的第三日,京中便传出消息,皇上重病缠身难理国事,柳丞相代君监国,实则大权已然彻底落到他手上。

“恐怕裴览秘密出京之事被老狐狸知道了。”希音负手站江山舆形图之前,凝望京城的地标,目光深沉而悠远:“禁军统领王言昭是他的门生,京城早已他的掌控之中。若没猜错,就这几日他便要采取行动了。”

蹙眉,“的意思是,柳丞相打算囚皇逼宫?”

“他多年苦心经营,就为等候黄袍加身的这一天。”希音转过身,随手抄起桌上一份文书,道:“十六年前那桩漕银亏空案牵连甚广,柳丞相时任工部尚书,节慎库,掌收发经费款项,大笔漕银皆由他经手。他与柔妃之弟是同窗,私交甚好,要说置身事外,以为绝不可能。”

接过文书快速翻阅了一番,上面详细记载着柳丞相为官以来所收受的贿赂、侵占的良田、私营的店铺与其他不明来源的巨额财产。很显然,希音留意他已久。

“这么说来,柳丞相也是漕银亏空案的主谋之一吗…”喃喃道,垂眸思量一瞬,复抬头望他,“可现回京的话,会不会两头难顾?万一拓跋珊再使什么诡计,西北战事有变,蜀军没有坐镇如同群龙无首,担心燕军会趁虚而入。再者说,如果将士们知道他们边疆为家国而战,一国之相却趁机谋朝篡位,只怕士气将会受到重挫。”

希音似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笑道:“不用担心,将士们不会知道离开,会找一个合适的假扮。近来对皮面具有所研究,虽然技艺并不精进,可要众面前蒙混过关还是不成问题的。况且,眼下战局尚且稳定,凭李远足以独当一面。”

奇道:“想找谁?”

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即便面容一模一样,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是无法模仿的。倘若与拓跋珊正面交锋,精明如她,只怕很容易便会看出破绽。

他说:“只有林铮堪当此重任。”

薄凉的秋风掠过山川野泽,万物染上霜色。弦月高悬,夜凉如水,空气砭肌肤。

伤兵已然全部安顿妥当,几名随军太医正全心全意地照料,损失的兵器军火也以悉数补上。入夜,擎着火把的士兵四处逡巡,不敢有丝毫懈怠,每隔数丈便有一守卫。不远处的城楼上火光明亮,三名伍长带领马严正以待,密切注视城外情形。

希音为林铮精心制作了一张皮面具,林铮缓缓转过身,当时就震惊了。

面前的两张脸,全然没有丝毫差别!假如他俩再换上相同的衣服、相同的束发,就这么单单看着,决计分不清孰真孰假。

希音扬扬得意道:“像吗?”

由衷赞叹:“何止像,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圣僧啊圣僧,委实有些谦虚了,这技艺简直是炉火纯青啊纯青。哎,俩站开一点,怕会分不清谁是谁。”

希音似笑非笑地嗔一眼,眸中粲然,宛若满天星斗溶于其中。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前几日那场缠绵,似有一把火从耳根子一路烧到脸颊上。

“本王将西北战事交与手,此去至多一月,小心应付拓跋珊。她对比较熟悉,为狡猾且行事很辣,擅长抓住心中的弱点,切莫中她的诡计。”他拍了拍林铮的肩,复叮嘱道:“记住,这面具头三日不能沾水。”

林铮点了点头,郑重道:“请王爷放心,下官定然不负王爷重托!”

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希音便趁夜秘密地率领三千精兵回京勤王。此番回京,他打算顺便带回一趟柳家老宅,兴许能那里发现关于名册的线索。

嘉峪关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奔波了两天一夜后,精兵京城近郊的回松谷扎营。

回松谷三面环山,地势崎岖而隐蔽,易守难攻,且直指京城南门。南门禁军兵力分布最多,有两千,其余三门各有一千。希音打算采取声东击西的计策,以一千兵力引诱南门禁军出战,实则派剩下的两千精兵绕至北门偷袭。北门离皇城较近,一旦突破北门,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皇城。

时值晌午,希音与乔装混入城中查探情形。他为按上一张皮面具,面具薄而晶莹,触肤如同清凉的膏药,若带几分兰花的芳香。

问:“这皮面具当真是以皮为材料制作的吗?”

如果是的话…顿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背上的寒毛齐齐竖立起来。

“当然不是。”希音的指肚娴熟地的脸上来回抚摸,解释道:“从前,皮面具的确是以死而未腐的皮为材料制成的,用一种特制的膏药代替皮,既逼真又透气,制作也简单许多。”

释然地笑道:“哈哈,那就放心了。”

待贴好后揽镜一照,赫然发觉自己已完完全全变作另外一——就是那种丢堆里绝对挑不出,教看过就忘的类型。不多久,希音也换上另一张脸,比还过目就忘,堪堪从一个风姿卓绝的美男变成了路甲的典型代表。

有了皮面具的掩护,俩一众禁军的目送下,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走进京城。

摸了摸脸颊,对希音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笑道:“圣僧,这皮面具真是好物啊好物。”

希音眉宇稍凝,不动声色的观察往来行,压下声音道:“看,这条街平日里并没有这么热闹,周围不少小贩都是由东厂暗卫乔装的,不知何有企图。京中形势仿佛不妙,仔细跟着,尽量不要说话。”

闻言,立马噤声,乖乖跟紧他的身侧。

梅家老宅离皇城不远的鸿鹄街,两旁林木成荫,因多年不曾有打理,枝桠繁盛茂密、遮天蔽日。间或拂过的秋风带下片片泛黄的落叶,愈发显得整条大街清冷萧瑟。

据希音说,十多年前,京城有两处最为繁华的地方。一处是章台街,出了名的温柔乡、销金窟,莺歌燕舞,粉黛红袖,胡元生的歌舞坊就开章台街上。另一处便是这鸿鹄街,住满达官贵,三品以下官员不敢轻易来此,是真正意义上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如今,随着客官需求的增多,章台街的繁华更胜以往,青楼歌坊越开越多,街道长度便也与日俱增。而鸿鹄街却漕银亏空案后渐渐衰落,原本住此处的官员大多受到牵连,抄的抄,贬的贬。侥幸逃过一劫的,陆陆续续都搬出来。久而久之,鸿鹄街便成了无问津的死巷。

梅家老宅鸿鹄街的尽头。朱瓦红墙,院落深深,即便被封多年,仍然不难看出当年高门大宅的恢弘气度。

经受多年的风吹日晒,当年的封条已然微微泛黄,“仁德十七年”的字样也褪了颜色。希音小心翼翼地揭下封条,缓缓推开尘封的大门,恍若打开旧时的记忆。

他轻车熟路地带穿越过亭台楼阁,原本曼妙雅致的庭院已是荒烟蔓草,池塘业已干枯。被送出京城时尚襁褓之中,对这个家没有一星半点印象。可不知为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的情景,祖父含冤枉死,梅家满门抄斩,家破亡…

鼻尖泛酸,伸手拽住希音的衣袖,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圣僧,梅家除了以外,当真没有别的幸存者吗?的…爹娘呢?”

希音艰难地摇头,黯然道:“当年梅家九族连同府中的丫鬟小厮,三百多口全部被处以斩刑,无一幸免。刑场内外血流成河,三年之内,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咬唇不语,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委实不忍想象当年那一场浩劫。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要将梅家满门赶尽杀绝?又为何要对穷追不舍?

“那位老仆连夜将送出京城,彼时无知道他将送往何处。费尽千方百计,行刑前见到爹娘最后一面,他们跪求一定要护周全。之后,派四处寻找的下落,终于打探到那老仆带着去了江南兰陵。当找到时,那位老仆已然去世多年了。”

垂眸半晌,坚决道:“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名册,将它公诸天下,为祖父正名,为梅家平反。”

希音的唇畔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执着手,宽慰道:“恩师为光风霁月,待恩重如山,自然不会让他白白背负千古骂名。当年的罪魁祸首并没有死绝,冤有头债有主,梅家这笔账,定要跟他们好好算清楚。只不过,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从襟中取出钥匙,放掌中端详许久,疑惑道:“先帝将玉梅簪赐予梅家是仁德十五,而漕银亏空案却是仁德十七年的事,这把钥匙是如何跑到玉体中去的?”

说:“的养父玉孟庭是兰陵当地闻名的玉匠,他打造的玉器冠绝江南。想,应当是养父为了不让钥匙失落或者落入仇家之手,暗中将钥匙镶嵌入玉梅簪中。”

希音默了默,面上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对道:“小梅,此地不宜久留,们分头寻找。”

玉家庄…

屠村…

似有一些东西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捕捉。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已将一切想得再清楚透彻不过了。

“等等。”喊住提步欲行的希音,对他说:“名册…并不梅家老宅,知道它哪儿。”

他的身子蓦然顿住,剑眉微蹙,仿佛有些不敢置信,迟疑道:“知道?”

将将要开口回答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刻意压抑的语声,正迅速朝这边过来。

有说:“大门上的封条不见了,他们肯定这里,快给找!找到之后杀无赦!”

希音面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着隐假山之后。只见一群侍卫模样的涌进庭院,领头的那有些面熟,大约从前皇宫中见过。他们四散而开,迅速潜入每一间房进行搜查。

希音紧紧扣住的腰,微微偏过头,警惕地注意外面那拨的动向。大气不敢喘,一动不动地伏他的怀里。

“是柳丞相的吗?”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问。

他点头,轻拧了眉间,道:“若梅家后尚存于世,必会想方设法回来一趟。老狐狸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派留意梅家老宅的动静。这是的疏忽。”

一列侍卫从回廊转出来,眼看就要向这边走来。忽觉身下一空,希音抱起跳上近处一棵梧桐树,动作之快如流火一般。下一刻,他的脚上倏然发力,借助树枝的韧劲向不远去的围墙跳去。眼前眩晕一瞬,待视线清晰时,已经稳稳当当地停了围墙上。

回望下面那些四处奔走的侍卫,复望了望希音那张群基本款的脸,有点如梦初醒,说:“圣僧,们到底躲什么…”

他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两个陌生梅家老宅里四处闲逛不是更奇怪吗?横竖名册不此处,还是应当及早离开这里。既然上了高墙,那便用上了高墙的走法。小梅,抱紧。”

想了想,对他所说深以为然,这便毫不迟疑地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单手拖住的脊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从高墙跃下鸿鹄街。

出城之后,他才与旧话重提:“小梅,方才说知道名册何处,这是怎么回事?”

点头,十分肯定道:“名册就天目湖畔的玉家庄。”

第五十一章

京中形势波诡云谲,离爆出裴览病入膏肓的传闻已有好几日的光景,柳丞相全面封锁宫中消息,没有人知晓裴览到底是什么情况,便是希音布在宫中的眼线也无法及时传出消息。禁军严正以待,随时准备发难逼宫。

是以,经我与希音商议,由包括葫芦脑袋在内的四位高手陪同我南下兰陵寻找名册。一来,为防名册落入他人之手,二来,他亦希望我借此机会往兰陵暂避一阵。柳丞相老奸巨猾,若他要撕破脸皮,只怕这将会是一场激战。

希音对葫芦脑袋叮嘱复叮嘱,叮嘱了整整半个时辰,仍然意犹未尽,不甚放心。我头一次发现,原来圣僧竟可以如此罗嗦。

我屏退葫芦脑袋,学着希音平时宽慰我的模样,轻抚他的肩头,哈哈笑道:“放心吧圣僧,我是回玉家庄,又不是送羊入虎口。葫芦脑袋的功夫我略见识过一二,我表示对他很有信心。再者说,不是还有这人皮面具吗?”

希音将我拥入怀中,温声道:“我不是担心,而是害怕。害怕这次又像从前那样,你一去不返。眼下形势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是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的。”

我心下动容,探手环上他的腰,静静地埋首在他的胸前,贪婪地汲取着他所带来的温暖。他不愿让我离开他身边,我又何尝愿意呢?不管前途如何曲折、如何艰难,此生我都不会将他放开。

“我一介女流之辈,除了弹曲唱歌也没什么别的特长,非但不能为你分担,还时时刻刻要让你记挂着、保护着。此事是我力所能及,你就让我为你去做吧。”顿了顿,我笑说:“阿昀,我去去就回,很快。”

他的身子颤了颤,喉结浮动,声音似乎沙哑了几分,“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昀。”我重复。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将我搂得愈发紧了,仿佛直要揉进身体里方才罢休。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彼此呼吸相闻。

上次我与希音游山玩水,坐画舫沿京杭运河下江南,而这次却是使命在身,断不可能再这么怡然自得。希音亲自挑选五匹上好的千里马,我与四名护卫即刻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一天的功夫便顺利到达兰陵。

江南水乡,烟桥画柳。

时隔几月再回兰陵,繁华依旧婉约依旧,却恍若隔世。城中桂花飘香,间或吹过的轻风,将淡黄色的笑话抚落,如同顽皮的精灵,肆意点缀在行人的肩头。

时间紧迫,我们并没有在城中多做停留,酒饱饭足后便立即奔赴天目湖寻找名册。

荒芜的农庄废墟变得愈加凌乱不堪,周围那些约有一人高的荒草不知被谁割去,一眼便能望见满地的狼藉。原本保存完整的几间农舍也被连根铲除,除了瓦砾碎砖之外,再也难辨当日的面貌。

很显然,有人捷足先登,早我们一步来此搜寻过了。

那日我与希音被雷雨困在此处,夜里我独自外出散心时,曾在一出废墟上踩出了空洞之感。若我没记错,太后的人来此屠村时,养父是将玉梅簪从地下挖出来交给我的。当时他仿佛还想告诉我名册在何处,只不过杀手追过来,他只得将话咽下去,仓皇地催促我逃跑。

我凭记忆寻到当时的废墟,小心翼翼地在上门来回走了几圈,侧耳细听声响。待确定位置之后,便对葫芦脑袋说:“戒酒…啊不,卢将军,请把这里挖开。”

葫芦脑袋不知从哪里操来铁铲,与其余几人合力挖开了。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与兵器交接的声音极为相似,再低头看时,一方铁盒已露出端倪。

果然!

我立刻吩咐他们停下,小心翼翼地将铁盒子取出来,拂去上面的泥土。因为长时间埋在地下的缘故,铁盒依然保持当年的模样,并不曾变得锈迹斑斑。

我捧着盒子仔细查看了一番,那盒面上镂刻着反复精美的花纹,盒底有个椭圆形的小孔,此外没有发现挂锁之类的物什。我取出钥匙,与那小孔比对半晌,形状大小皆十分匹配。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将钥匙插入小孔之中,听闻“啪”的一声,铁盒蓦然开启。

我屏息凝神,一颗心堪堪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一卷书册静静地躺在盒中,约有两三寸厚,封面上赫然写着“仁德十七年漕银亏空案涉案官员名册”的字样,字体铁画银钩,气势磅薄。

我将名册取出来,粗粗翻阅了一遍。

从幕后主谋到参案从犯,从亏空数额到分赃明细,条条罗列,甚至连彼此之间是如何蝇营狗苟、交易条件分别是什么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当年祖父受皇命总理此案,立誓要揪出国之蠹虫。可想而知,他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编制成这本名册。名册中所涉及的人员,远远不止二十九名,上至柔妃家族、朝中高官,下至地方知府、州县小员,其中牵扯到的利害关系盘根错节,甚至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若是将名册所载公诸于世,必将引起满朝动荡,只怕许国的朝堂要经历一番大清洗。难怪那么多人为它寝食难安,不择手段要将它毁之而后快。

我手捧名册,忽然觉得它格外沉重,心中更象是被大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若不是因为它,梅家不至于满门被诛,我不会辗转多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若不是因为它,希音不会与皇位失之交臂,远走蜀州,雄才大略无处施展。

然而,祖父一生为许国江山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即便是枉死也要将它流传下来。我想,祖父一生最大的功绩,并不是土木兴、器物利、渠堰通,营缮有度,开源节流,也不是只身深入敌营,以一人之力劝退燕军,而恰恰是这本名册。它饱含祖父对吏治清廉、政治清明的希冀与追求。

我将名册放回铁盒中锁好,交由葫芦脑袋保管。眼下天色已黑,遂打算在兰陵城中暂住一宿,明日再启程回京城。

篦笈巷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古运河流水潺潺,画舫三两。景色还是那般景色,可到底物是人非,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听说妙音戏班来了个新台柱,原先是哪家青楼的头牌小倌,之后从了良便转行唱曲。一张俏脸长得俊美娴雅,甫一登台便受到城中少女少妇的热切追捧。

我站在戏班门口远远望了他一眼,听了听他的曲调。这人显然是个花瓶,唱腔比起苏君不知差了多少,更别提清冷入骨的气质,大约也只能凭那张脸混口饭吃了。

我不由摇头叹息,举步往客栈方向走去。恰在此时,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引得路人频频回顾。葫芦脑袋警惕地将我护在身后,其余几人手扶长剑,有隐隐欲出之势。

只见几名壮汉正追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口中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什么,女人慌张地奔逃。熟料,脚下不慎踩上了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壮汉将她从地上抓起来,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女人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她愣愣地抬起头望了望壮汉,竟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围观路人议论纷纷,不少人指责壮汉倚强凌弱,欺负一个疯癫的女子。

壮汉没好气地解释道:“这个疯子竟敢来我们店里偷包子吃,一连偷了七八个,难道不该教训教训吗!”

我不顾葫芦脑袋的阻拦,上前对壮汉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姑娘是我的好友,不管她偷吃了多少包子,这些银子总该够了偿付吧?”我取出一锭银子塞到壮汉手中。见了银子,他的脸色立马改善不少,好言奉劝我好生看住她,遂带人离开了。

四周行人渐渐散开,我难以置信地端详眼前的疯女人,问道:“杜冰冰,你怎么会在兰陵?胡元生不是派人将你送回京城了吗?”

杜冰冰自顾自地笑,口中喃喃自语:“元生,我们一起去买绸缎好不好…元生,你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对待周绯雪的,你原谅我吧元生…”说完,她竟掩面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却又哈哈大笑。

从前那么冷艳高贵的人,竟落得如今这般疯癫模样,关键是她疯癫之后还对胡元生念念不忘。想起她彻头彻尾的无辜,我的心里委实有些不好受。

葫芦脑袋道:“梅姑娘,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我解释说:“她是先帝杜贵妃的侄女杜冰冰,原本是江南首富胡元生的妻子,后来被休妻送回京城。”

六皇子起兵失败,杜家满门被抄,杜冰冰却为何独自跑回兰陵?

这厢我正满腹疑惑,只见胡府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见杜冰冰安然无恙,长长舒了口气。视线落到我身上,微微一怔,迟疑道:“姑娘是?”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顶着另一张脸,便笑道:“我是杜冰冰的朋友,方才看到她被人追赶,便出手替她解了围。她不是与胡元生和离了吗?为什么还留在兰陵?”

他扶着哭哭笑笑的杜冰冰,黯然叹息一声,道:“其实那日元生少爷休妻之后,夫人根本没有离开兰陵。她平日里为人是骄傲了些,可待我们这些下人是极好的。少爷过世后,她一夜之间疯了。大夫说这是心病,治不好了。好在小少爷宅心仁厚,知道夫人的情况后,就将她接回府里居住。杜家失势后,朝廷的人曾来兰陵找过夫人,小少爷吩咐我们好生将她看紧,不要让人发现。今日轮到小人照看夫人,谁知道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杜家家破人亡,杜冰冰虽然逃过一劫,却只得疯癫度余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原来如此。”我了然点头,对管家说:“她方才被人打了耳光,你带她去医馆看看吧。”

管家连连道谢,连哄带骗将杜冰冰带走了。我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却又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纵使心意可以回转,时光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事到如今,只得悲叹一句:造化弄人啊弄人!

第五十二章

待我们回到京城时,蜀军与禁军的交战已然进入尾声,禁军死伤大半。原本五千兵力,如今只剩不到一千人仍在负隅顽抗。

原来,在我离京的当夜,希音便派出轻骑一把火烧光了禁军的粮草。

禁军统领王言昭始料未及,也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所为,一时之间失了方寸。趁南门大乱之际,希音亲自领兵两千绕道北门,双方在北门展开激战。

蜀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禁军则仓促应战。加之禁军的职责素来只是保卫京畿,从未上过战场,当然不敌骁勇善战的蜀军,天还没亮就被杀得落花流水。待东、西二门接到消息赶来增援时,北门已被攻下。

入城后,蜀军迅速包围皇城,切断了禁军入城的要道。

那柳丞相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早已在城中四处布下暗卫。东厂暗卫由世宗始创,听命于历代帝王,职责是保卫皇族成员。柳丞相假传裴览旨意,将皇城全面封锁,但凡意图进入的皇城的闲杂人等统统杀无赦。

夜色渐渐消散,晨光破晓。当黎明来临之际,暗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所幸,早在潜回京城的那日,希音就已经觉察到了暗卫的异动。他及早防备,选出最精锐的三百士兵与之对抗。双方交手时,特意在暗卫的身上种下了独门追踪香。

暗卫之所以为“暗”,正是因为他们善于潜伏,以行踪隐蔽见长。一旦行踪暴露,单从武艺来说,暗卫未必占得了多少上风,很快便败给三百精锐。

据说希音领兵进入皇城时,空旷的九龙宝殿上,只有柳丞相一人。他身着龙袍、头戴龙冠,端坐于帝位之上,双目紧闭,双唇发青,早已死去多时。